那具身体已了无生气, 在山水泼墨的帷帐下若隐若现,倒不能看清全貌。
仅能看到榻边横垂出一条舒展匀称的臂膀,松弛地垂在了地上铺就的团花裁绒毯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四指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手中紧握着一块成色上佳的羊脂玉佩。
那玉佩被雕琢成五裂枫叶的形状, 触手生温, 包浆厚实, 用一根罗缨缀饰, 正面临仿着枫叶的脉络走势,反面刻画着绵绵不绝的云纹。
姜洛一眼便看到了那玉佩, 一下子倍感熟悉。
“这不是我送陆将军那块么?”姜洛瞪大了眼睛,不禁在内心思忖。
可是这块又与送出的那块不太一样。
它看着陈旧许多,有一层匀称厚实的包浆, 只有在人手中珍惜地把玩十几年,才能形成这样的包浆;最右侧一裂枫叶有过磕碰的痕迹, 碎成了几小块,用金细细镶补了。
寻常的金镶玉一般是用金的雍容富贵来消弭玉的清冷脆硬,可这枚枫玉佩很明显不同,补玉工匠极力想把融金隐去, 但却弄巧成拙,显得不伦不类。
这枚玉佩再如何补救, 仍旧不是原先那样了。
等等, 原先那样?
这块玉佩原先是哪样呢?
姜洛微微蹙眉, 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自己的念头感到不可思议。
可细细想来, 世界上怎么会雕刻出两块这么相似的玉佩呢?
姜洛心下怔忪, 不禁抬起头来, 看着山水泼墨帐子里隐隐约约露出来的身形,越看越觉察几分熟悉来。
如果这里不光是荒唐的梦境,而是……对未来的预言呢?
姜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着水光,脚下虚浮地一步步向前,略带颤抖地走近榻旁,一把掀开了山水泼墨的帐子。
只见朱绮锦榻之上,一位男子静静地躺在上面,前襟的乌袍缎面上绣着五色翟鸟,华耀无双,修长苍白的臂膀侧倚在黄杨木枕上,显出几分慵懒闲适。
他看上去年近四十,狭长上挑的狐狸眼下生了微微细纹,苍白的皮肤上稍显松弛,但仍难掩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流媚意,朱唇微微抿着,就像睡着了一样静谧安宁。
“陆将军?”
待看清楚那张熟悉的面孔,姜洛张目欲裂,头脑中“轰隆”一声巨响,仿佛脑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在她记忆中最深最深的地方,一段模糊而绵长的回忆逐渐显映。身体为了保护自己而暂时隐匿这段记忆,可是精神却从不曾忘记。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了,上次见到的时候,她就像方才那样唤了他一声陆将军。
“陆将军?”她微微颤抖地说着,声音带着一丝期许。
可那副身体仍然安详地躺在朱绮锦榻上,面无血色,静默地阖着眼睛,没有丝毫的回应。
她怔了一下,泪水登时夺眶而出,抽噎着瘫软在榻旁,一下子失却了君王该有的气度。
她的陆将军不会再回应她了,她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他。
“陛下,君后殿下是昨夜子时薨逝的,死的时候很安详,也算是走得体面安宁。”起居郎、起居舍人站在一旁劝慰道。
她抬头望了一眼朱绮锦榻上的陆将军,想要再伸手抚摸一下他的脸。
那张脸早已褪去最后的温热,只余下僵硬与冰冷,像一块粗粝的石头一样硬邦邦地硌手,似是在无声地控诉着、怨恨着。
她此生再也不能看见陆将军了,强烈的悔恨与自责穿透了姜洛的心底,也穿透了这个梦。
“啊——”姜洛剧烈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惊恐地扬声喊道,弯弯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
她猛地起身,看着身下半是潮湿的草席子,才恍然发觉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
她又做梦了。
姜洛惊魂未定地怔忪着,额头上滚了几颗汗珠,洇湿了几缕碎发。
这一声惊叫吵醒了营帐内的李大娘,就连在另一营帐内休憩的陆修都闻声而来。
陆修刚想上前一步,只见李大娘早已急急地搂住了姜洛,出声问道。
“二姑娘,怎么了?”李大娘眼中满是心疼。
姜洛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心绪仍停留在方才的梦中。
她微微抬头,只见陆将军身上仍旧穿着湿漉漉的长衫,腰背挺直,抱臂而立,在不远处垂眸望着她。
不同于梦中那具僵硬冰冷的尸体,鲜活、会动的陆将军现在就在她的眼前,一双狭长俊美的狐狸眼不时眨着,带着纤长的睫毛上下掀动。
姜洛心中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眼眶中的泪水打着转儿,直接站起来扑到了陆修怀中,死死地搂着他,一副誓不撒手的样子。
一旁的李大娘尴尬地缩回了手,看着二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陆修凝视了一眼怀中的姜洛,又侧望了一旁不自在的李大娘,面上微红,却又渐起得意之色,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来。
幼年的姜洛像是他的小尾巴,总是旁若无人地缠着他。
陆修抬起一只素手,轻轻揉了揉姜洛的脸,柔声问道:“洛洛,怎么了?”
姜洛摇了摇头,将一颗小脑袋深深埋进了陆修胸-前,哽咽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再走了!”
陆修一时失笑,双手圈揽住姜洛的腰身,与她凑得极近,尔后醇厚的声音附耳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走呢?”
李大娘干咳了两声,便道:“二姑娘,老身睡了一觉,还是睡不惯这营帐,我去另外一个营帐里头待着去了。”
十四团练为陆修一行三人准备了两支营帐,姜洛睡后,李大娘便在姜洛的营帐内睡下,而陆修独自一寝。
说罢,李大娘逃也似地奔出了营帐内。
一时四下寂静,只有外头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姜洛仿佛生怕陆修跑了一样,紧紧地攥着陆修的衣角,那湿漉漉的布料被使劲攥着,一下子滴出了水。
姜洛这才发现陆修身上还穿着湿衣服,便摸了摸陆修的手,不禁问道:“陆将军,你怎么不换一身衣裳啊?湿衣服穿多了会生病的。”
陆将军的手背上面冰凉,还带着雨水的潮湿。
陆修垂眸,道:“这里可是庆王麾下的军营,还是要小心些。”
庆王麾下的禁卫军多是远支宗亲女儿,里面的贵女不免骄纵,养个外室在营内也是常有的。再加上庆王殿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管得一滩乱摊子,使得禁卫军营内一片混乱。
到了天和末年,禁卫军已经有“淫窟”之称,凡是去禁卫军中的男子都免不了受到一番折辱。
他一个男人在这里过夜,总是要小心些。故而陆修连衣裳都不敢换,只是拧了拧下摆的水,便硬撑着和衣而睡。
姜洛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地看着陆将军,仿佛有些不大理解他的意思。
为什么进入庆王麾下的军营就要小心呢?难道庆王殿下是坏人?
她暂且不去想为什么,只是转了转黑亮的眼珠,扬声道:“陆将军,你要是放心不下的话,就在这顶营帐内换衣服,我在门口守着你,保准不会有坏人进来。”
陆修看着身上的湿漉漉的衣裳,沉吟半晌,终是应道:“好。”
姜洛便背过身去,立在营帐开口之处。
陆修赶忙将衣裳褪下,三下五除二地穿上了葛布短衫,不过半刻钟,陆修便匆匆系好了襟前喉咙处最后一颗扣,将腰带匆匆束在蜂腰。
他淡淡地扫视了一眼旁边站岗的姜洛,清咳了一声,才道:“我换好了。”
姜洛这才转过身去,一副彬彬有礼的淑女作风,坐在了陆修身侧。
这世间最奇怪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的成长。明明之前她们一起同榻而眠,姜洛都不觉什么,现在竟然彬彬有礼了起来。
陆修不禁轻笑,一双狐狸眼中闪着细碎的光,只问道:“怎么你方才抱得我起劲,现下却还讲究起来这些? ”
姜洛哼哼唧唧地道:“我方才作噩梦了呀。”
姜洛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片刻不离陆将军,黑亮的瞳仁闪着些许茫然无措,道:“那是我方才作噩梦了呀,而且还梦见了你。”
“梦见我?”陆修笑看了姜洛一眼,紧了紧葛布短衫的腰带,又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姜洛咬了咬牙,才道,“说了你可不许恼,我梦见……你死了。”
陆修却是一愣,听姜洛细细详述着方才的梦境,原本轻松愉悦的面容一下子凝滞郑重了起来。
“……就这样,我被一吓就醒了。”姜洛回忆完方才的场景,又抬头看了陆修一眼。
陆修旋即眸色一转,他抚了抚姜洛的额头,柔声道:“别怕,梦都是反的。”
姜洛微微眯起了眼,想起梦中种种,真实得实在不像是一个梦。
她略想了一会儿,终是微微点头。
二人便分列草席两侧,姜洛躺在席尾,想了想方才那个梦,却终是抵不住困意,渐渐阖上了眼睛,再又沉沉睡去。
而席首的陆修却侧躺着,静默地凝视着熟睡的姜洛,眸间似有万千情绪。
原来他所遭遇的前一世并非虚情,他恨姜洛,更恨没天理的老天。
为什么不直接赐他一碗孟婆汤,送他去投胎转世、再世为人,还要再与姜洛继续纠缠呢?
翌日清晨,三人收拾了一番便匆匆出了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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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李大娘:为什么我总是在吃狗粮?为什么二姑娘推开了我?难道我要重生一次,二姑娘才会珍惜我吗(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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