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豆儿正在廊下洗衣, 见宝如系着银白色缎面披风的领带, 怀里还抱着软绵绵的小波斯猫出来, 知她是要出去, 连忙甩着手跟上, 问道:“可要我陪着嫂子一起去?”
宝如笑着摇头:“不必。这猫儿不肯吃东西, 我带它到胡市上逛逛, 买几条鱼来,看它肯不肯吃。”
出了门,巷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全是大理寺派来的驻兵,将整座曲池坊都给围了。
见宝如出来,自有两个公差围了上来。
宝如也是笑, 见苦豆儿还在门上送着, 努了努嘴道:“瞧瞧,咱们往后出门, 也有护卫跟着了呢。”
她一个人拐出曲池坊, 上了胡市。此时天色将幕, 胡市上灯火辉煌, 杂耍的、卖药的、各色香料, 纸火烛裱,热闹非凡。往来的也有汉人, 但更多的是各类深鼻高眼的胡人们,空气中浓浓一股子的香料味儿, 熏的宝如和怀里的猫咪皆打着喷嚏。
两个官差不紧不慢的跟着, 宝如披风里掬着只猫,瞧了会子吹糖人,又摸了几把窗花,再往前走,试了试铁器摊子上的勺子称不称手,将胡市足足逛了个遍,最后停在一处卖鱼的摊子前,摇着猫爪儿问道:“我的猫儿,想不想吃鱼?如今咱有钱,不必等你爹给钱,娘就能给你买鱼吃。”
一人在身后冷笑:“两个大理寺的官差还在胡市口抓瞎了,不过甩个尾巴,需要跑这么久?”
宝如回头,尹玉钊今儿穿着件深青色的直裰,黑衽,隐在夜色中,若不细看,很难认出是他来。
她起身,将一串小鱼递给他提着,漫步在人群中往前走着,回头问道:“找我何事?”
尹玉钊道:“同罗绮的尸骨,找到了。”
银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中微停,又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口气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我给过你十两银子的,送到西海畔火化了即可。”
尹玉钊一本正经道:“本侍卫长共派了十个人,每人沿途吃住一百两银子,到西海郡每人再单加五十两,算下来,总共花费了一千五百两,赵宝如,银子何时给我?”
这下她是真停了,迎路一个杂耍正在表演喷火,火舌直喷她的面门而去,尹玉钊立刻拂袖而遮,手背揩过她的唇,软嫩嫩的,还沾了一丝口水过来。
高鼻深眼的爪哇人一下又一下的喷着火,火光明灭中,宝如和怀中的小猫同时睁圆双眼:“你分明说,是皇上授命你去找的尸骨,这钱就该你们出,怎能是我出?”
一千五百两,她从到长安便一日无休,土拨鼠般满地找银子,至今也没挣到那么多银子。
尹玉钊伸出一只手,笑的极无耻:“皇上只命我将她送回秦州,去西海是你提的,钱当然得你来出。”
话不投机半句多,宝如转身便走:“你且宽限几日,让我想想办法。”
尹玉钊紧跟在她身后:“只给你三日,否则棺椁扔在半道,我的人就要撤回长安了。’
宝如低声诅咒着尹玉钊,默默筹算了很久,恨恨道:“那就先找处地方寄存着,等到了八月间,我自己会去葬她。”
再往前,是死巷,黑黝黝的巷子能看到尽头,有个鞋匠正在埋头补鞋子,胡市至此完。
宝如折过身来,尹玉钊恰在她身后:“八月油菜花遍地,西海湖畔美不胜收,你选的倒是个好时候。”
离的太近,他身上有股白太后身上常有的苏合香味,略清凉,叫宝如想起躲在巨大的花瓶后面,胆颤心惊的那一夜,和先帝临死时狰狞着的笑脸。
宝如不动声色,摇着小猫咪毛绒绒的小爪子,道:“我给它起名叫西米,概因我姨娘说花剌语里,猫就叫西米,好不好听?”
尹玉钊总算笑了笑,伸手逗了逗宝如怀中的猫:“花剌语中猫是叫西拉,而非西米,你这名字是错的。”
宝如仍在笑,依旧不动声色:“可我姨娘说猫是西米,她就是花剌人,难道自己的母语都能说错?”
尹玉钊继续纠正:“因为她的家在日月山一带,那一带的人相邻土蕃,语言与土蕃相通,土蕃语中猫是西米,所以她说的也对。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猫在正统的花剌语中,是叫西拉。”
宝如一把攥上小猫爪,不肯给尹玉钊摸了:“所以,你的家也在西海畔,日月山,对吧?你和她是旧相识,那妆奁也许原本就是当初我们赵府抄家时,你从里面刻意挑出来的。
否则的话,家财散尽,人人食不裹腹,她怎么可能还带着一只装满宝贝的妆奁?”
同罗绮的家乡恰在如今突厥的领地,西海之畔,日月山西麓。
幼时,她总要教宝如跳一跳花剌族的舞蹈,教她唱几首赞颂西海的歌,说起西海湖畔八月间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总是一脸神往。
至中原后,见惯名花千万,在同罗绮心中,油菜花独一无二。她此生再不能回西海,便时常叮嘱宝如,待自己死后,不必葬在中原,化骨成灰,着人带到突厥领地,洒于西海畔的油菜花海之中,她便可以重返故乡。
从一个地方来的人,总会对那个地方有着莫名的怀念。
宝如记得同罗绮原来曾口口声声念叨过,说自己十七岁那一年,继母填房时带来个三岁的弟弟,后来,她被近嫁到长安,多方打听,听说父亲死后,继母与那孩子也追到长安了。
身为妾室,自然不可能把连血缘都没有的继母和孩子带入赵府,但她时常会找时间出府,去看望那个弟弟。
“你压根就不是从凉州来的,你是从西海郡来的,我姨娘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对不对?”宝如问道。
尹玉钊脸上阴晴莫辩,忽而诡异一笑:“是,我恰是那个孩子。照此来论,你不得叫我一声舅舅?”
宝如不敢相信尹玉钊会承认的如此干脆利索,又起了疑:“我不相信,你娘是后来改嫁的尹继业?
齐国公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会找一个三嫁,带着个三岁拖油瓶的妇人?还让你一个继子做世子?”
胡市上人山人海,灯影绰绰,为了不被挤散,他们必须肩并着肩。尹玉钊摘了佩剑,一手直伸,挡着往宝如身边挤的人,声音略高:“就好比季明德于李代瑁,也许不过一夜风流,但尹继业儿子不多,所以一刀结果了那个女人,将我带了回来。”
头是宝如起的,不肯信的也是她。
再走几步,又到了那杂耍喷火的地方。这一回尹玉钊正对着火,他忽而侧身,阔袖阻着火势,腔调极其怪异的,用花剌语唱着一首歌,嗓音又拘谨,又窘迫,一张颇俊的脸,扭搐到变形,让宝如都忍不住替他难堪,恨不能一把捂上他的嘴。
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鼓咙胡……
这首《小麦谣》,恰是西海民歌,同罗绮也曾给宝如唱过。往西走,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口音,五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拿此证明自己的来处,再好不过。
宝如实在听不下去,连忙打断他:“所以,尹继业当初从岭南带走我姨娘,是为了救她?”
一步一步,这小妇人放下心防了。
尹玉钊道:“他并非救你姨娘,只是想借同罗绮逼你交出那份血谕。他血谕中先帝想要传位的人,到底是谁。”
他并不美化尹继业,将他的目的**裸摊陈而出,越发加深了宝如的信任。
那份血谕,如今唯有她和季明德是知情人,对于任何人,那怕这个凭空而出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那怕他帮过自己多回,宝如也不会轻易吐口。她一笑道:“你想多了,世间就没什么血谕,我不过是多走了几步,撞上了件不该看的事情而已。”
眼看到了胡市最热闹的地方,宝如满心疑惑,咬牙许久,又觉得既果真是同罗绮的弟弟,那妆奁可能还真是她的。又问道:“她那妆奁,你可曾翻过?”
她试探一路,就份信是不是尹玉钊写的,故意来混淆她的血缘,离间她和季明德。
尹玉钊仍是冷脸:“妇人的妆奁,我何故去翻它?里面可是少了什么东西?”
宝如长长叹了一气,暗道这可好,无论同罗绮还是先帝皆死了,仅凭一封信就说她是李代烨的孩子,未免太过荒唐。
仅凭一封信就放弃自己的丈夫,也未免太过荒唐。
为此而闹着不肯和丈夫同床,也是荒唐,难怪季明德要生气。也罢,往后除了在生孩子的事情上小心些,还是安心过日子的好。
在鱼摊前分手时,尹玉钊认认真真伸手,递给宝如一份硬面折子,展开,其中果真列着十个人的吃、住与行的差旅费,就连棺木用的何木,多长多宽,都列的清清楚楚。
宝如一目十行扫到最下面,写着:共计一百五十两。
她大松一口气,这点银子她还是付得起的。这个尹玉钊,这是要生生吓死她。
到了胡市口上,该分别了。尹玉钊忽而说道:“赵宝如,那点银子我会替你付掉,毕竟同罗绮在长安,算是我唯一的故知。她不过一个弱女子,从岭南到凉州,一路走的艰难无比,你好不好奇,她一路曾经历过什么?”
宝如立刻道:“我一点也不好奇。”
于她来说,在季白的地库里因为好奇而拐过弯子,看到一个被剥了皮的胡安的那一幕,此生难忘。从此之后,她对任何事都不好奇了。
尹玉钊挂了一脸冷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