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堂。
顾氏脸色蜡黄, 坐在软榻上, 在看对面的李悠容给永世子喂米粥。
这孩子昨天在两仪门上差点当了皇帝, 谁知皇帝没有当得, 最后眼睁睁看着父亲人头落地, 给吓傻了, 此时木木瞪瞪, 喂一口吃一口,两眼直愣愣看着前方。
李悠容未婚,不曾带过孩子, 喂粥喂的心急了些,一口接着一口,眼看一碗将要喂完, 孩子忽而呕了两呕, 顾氏连忙伸手去接,哇的一声, 一碗粥吐了个干净。
永世子哇的一声哭, 连蹬带打的闹了起来:“都走开, 我要我姨娘, 我要找我姨娘!”
顾氏也不顾孩子身上脏, 将他搂入怀中,柔声道:“我的乖永儿, 婶娘在这儿,婶娘往后一直顾着你, 好不好?”
孩子连蹬带打, 靴子踢在悠容脑袋上,一拳砸在顾氏眼眶中,顾氏揉过他的小拳头,埋头在孩子肩上,抽搐着哭了起来。
她昨日安心以为永世子能做皇帝的。
谁知半路杀出个季明德,竟然破局,杀了李代圣,留下这孤苦伶仃的孩子,若非她半夜赶去相救,这孩子按例也是要被处理掉的。
好在昨天宫里太乱,这孩子恰好由少廷守着,趁乱就给她带出来了。李代瑁无论面上如何,待孩子们还好,悄悄将孩子的事遮掩了下来。
通往权力顶峰没有坦途,这顾氏早就知道,可她不期为此,竟会葬送李代圣一条命。
那孩子比她小着十几岁,因自幼失怙,恋她如母,亦拿她当成最亲最爱的人。那么一个人,连声告别都未能说,就生生的被季明德斩成两截。
她一颗心肝肠寸断,偏偏还不敢哭出来。若叫人知道她和李代圣之间的苟且,她和永儿,可就全完了。
顾氏抚上永世子毛茸茸的脑袋,也不顾女儿在身边,不停在他脑袋上亲吻着。这是她和李代圣的孩子,李代圣为了把这孩子送上皇位而牺牲,她与季明德夫妻之间便是杀夫之仇,不死不休。
好在,像李代圣这样的男人,她身边可不止一个。想找马前卒,自愿为她而死的男人,多的是。她要想杀季明德夫妻,也有的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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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禧堂。
老太妃昨儿遭了一吓,竟然神清气爽,缓过来了。正坐在小花厅的罗汉床上,吃着甜的能腻死人的蜂蜜黑糖糕。
见宝如一张素面,脂粉不施,老太太笑道:“便有天大的事,你也是咱们王府的长媳,出门怎能一点脂粉不施了?”
宝如抿唇笑了笑,下意识一手捂上肚子。秋瞳欲言,叫她一个眼色给止了。
老太妃会意过来了,心惊肉跳,拉过宝如的手道:“我的儿,你可是怀上了?”
既问,就不好说谎话的。宝如点了点头,道:“怕是……月信四十多天未至了。”
恰给老太妃诊平安脉的御医就在跟前,老太太立刻招了御医过来,要为宝如诊一把。
宝如心中也颇忐忑,怕自己只是吃坏了肚子,谁知老御医一把搭上脉,便眉开眼笑:“脉滑如珠,既月信四十多日未至,定是孕脉无疑,恭喜太妃娘娘,也恭喜少奶奶。”
老太妃再忆自己那个梦,忆及梦中宝如独自一人生产时那满脸的镇定,和李少源叫银枪横贯的惨烈,心中犹如裂开了一张大网,却又不敢说出来,笑道:“一堆的糟心事里头,总算有了个喜,妇人有孕,三月之内不能外传的。咱们自家人知道,高兴高兴就好。”
正说着,尹玉卿也来了。
齐国公回朝,她今天要回娘家见父母。
荣亲王府的事。大的瞒小的,小的瞒老的。但尹玉卿叫季明德割了耳朵,再叫李代瑁拘到感业寺的事情,老太妃于私下一清二楚。
像尹玉卿这种浅薄无知的妇人,先出头的先死,老太妃当初装做怕她,纵着她,也不过是想让她早点吃亏而已。尹继业的女儿,嫁给亲王世子做妃,老太妃其实并不满意,只不过是碍于儿媳妇,不好插手罢了。
此时留心去看,她瘦了许多,两只眼睛格外的圆,梳着乌蛮髻,这种发髻严严实实遮着耳朵,看不到她耳朵上是否有疤痕。
老太妃道:“玉卿,听说你父亲从西北撤了二十万大军,回长安勤王,如今那二十万人还驻扎在长安城外,可是如此?”
尹玉卿道:“孙媳只是个内宅妇人,不过问男人们在外的事情,还不曾听说。但我父亲回朝,身为女儿,还是理该回家去探望一番的。”
感业寺两个多月,她犹如脱胎换骨过一般,人也沉稳了,话也不多说了,瞧着木木囊囊,连神彩都没了。老太妃挥了挥手:“我多年不掌中馈,你们母亲如今也不理事,要出府,跟宝如说一声就行。”
齐国公二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城外,摆明了是想逼宫的,好在季明德昨日力挽狂滥,先斩李代圣,叫他无法发作。
但那二十万精兵,停在咸阳不收,就是悬在大魏皇廷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父亲终于回朝,该到尹玉卿扬眉吐气的时候了,老太妃以为尹玉卿此时必定还要给宝如难堪,俩人闹一回气,谁知她一张小脸苍白着,眸沉如井,稳稳沉沉,就那么定定的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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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个孙媳妇一同别过老太妃出来,宝如心中也颇有些为难,男人们都不在府,她不知道该不该放尹玉卿回齐国府。
若回去,她倒戈齐国公,挑出季明德割她耳朵的事情怎么办?
若不放她回去,此时齐国公闹到府上来,尹玉卿再一哭诉,不是更加雪上加霜?
出门停在桂花树下,宝如问道:“你是此刻就回,还是等下午天凉,正好回去歇一夜再回来?”
尹玉卿站在桂花树下,人比花单薄,依旧不语。
宝如再道:“当初与土蕃战罢,明德要回长安时,少源本来也该回来的。但他请缨,留在了剑南都护府,你可知为何?”
说起李少源,尹玉卿如古井般的眸子顿亮:“为何?是因为长安有我,他嫌我烦?”
这可怜的小妇人,一生不曾经大风大浪,眼中也唯有情情爱爱。于她来说,万般的欢喜与烦恼,皆起之于爱,也消之于爱。
就像小时候的宝如一样,全然不懂得,爱是世间最浅薄的东西,它抗不过利益与权欲交缠的那只强腕。
宝如道:“因为他知道你父亲早有野心,为防今日你父亲那二十万大军,才会驻扎剑南,准备随时支援长安。”
抛开情爱,家族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尹玉卿明白宝如的意思了。舔了舔干翘着的唇皮道:“你多想了。我不过一个无知妇人,在家不肯听父命,才有今日的下场。既出嫁,便从夫,别无二话的。
便回娘家,我也决计不会多说一句,倒是这份信,烦请你托人带给少源,就说我想他,一直等着他,叫他早些回来。”
从感业寺到荣亲王府,在风铃院几夜无眠,支撑着尹玉卿能活下来的,更是李少源走时的那句话,他说过,待再回来,他会全心全意爱她的。
目送尹玉卿离去,秋瞳袖着拳管轻咳着:“世子妃瞧着精神很不好了,她回了齐国府,还会不会再回咱们王府?”
她终归是李少源的大丫头,心中任再有谁,也比不得李少源。见当初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世子妃在感业寺叫人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宝如也知她之所指,笑道:“这是她的家,她怎么会不回来呢?”
尹玉卿为了爱连父母家人都抛弃了,若李少源还不肯回头,真心实意爱她,那他就不是宝如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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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叫人拦腰抱起,宝如吓了一跳,只闻身上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儿,便知是季明德。
他不知何时换回了她衲的那件正红色锦袍,当还未回房洗过澡,虽衣服换了,身上那股浓浓的血腥气还萦绕不散。
她叫他抱着转了个身,后面一个窜天高的野狐,一个墩实实的稻生,垂手站在她身后,皆在嗨嗨傻笑。
毕竟这是王府,内院是不容这些混小子们轻易乱窜的。宝如低声问道:“你入府便入府,他们怎好随便带进来?”
季明德使个眼色,俩傻小子转身走了。
他道:“不过带来给你看一眼而已,否则,怕你要担心我杀了他们,或者扒了他们的皮。”
宝如噗嗤一声笑,回头细看,野狐脖子上缠着绷带,但瞧着又不像是挂了彩的样子。这小子腿长胳膊长,又格外的瘦,走起来像幅骨架子一般,三摇四晃。
稻生本就墩实,穿的衣服又格外厚实,来时叫野狐扶着,走的时候也叫野狐扶着,走路三晃四跳,看样子当是受了伤的。
宝如怨道:“既受了伤,就在自己房里养着,一瘸一拐的跑进来作甚?”
稻生手砰砰砸上野狐的胸膛:“嫂子您瞧,我一点伤也没有,结实着呢。”
稻生身上无伤,但脖子叫季明德一脚踩伤,疼的厉害,经稻生一砸,疼的面目抽搐,恨不能捶他一顿。俩兄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勾肩搭背而去。
宝如目送这俩孩子离开,也是由衷的欣慰:“他们昨天帮你不少忙吧?”
季明德笑了笑,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