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越乌鞘岭时, 山路难崎曲难行, 九月的初秋天气, 漫天风雪。过山即是凉州, 季明德搭了帐篷给同罗绮避风雪, 自己和余飞, 坎儿三个坐在山崖下避风雪。
那妇人就有如今宝如的傻劲儿, 帐篷明亮亮照着她的身影,她将只金簪子折弯,努力往嘴里填着, 妄图要吞金自杀。
余飞和坎儿两个睡着了,季明德进了帐篷,一把夺过那把簪子, 劝道:“夫人这又是何必?”
同罗绮笑道:“那壮士就行个好, 放了我这条贱命,可好?”
季明德道:“睡吧。”
同罗绮忽而一把扯开衽口, 低声道:“壮士, 我有个女儿, 会在秦州等我的。你便将我扔在这雪山之中, 我也自信自己可以走得出去。天下男人想图个什么, 你只要不嫌弃我老,也可以, 你来,睡过之后, 便用雪埋了我, 可好?”
季明德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压严帐篷,抱着砍刀蹲守在外,就那么,守了一夜。
果真说遇到雪崩,她葬身于雪山之中,其实也并非不可以。
只怪那时的他还年青,戾心太重,总觉得一件事该有始有终,次日也是看她可怜,赐了她一味砒/霜,却终究没有救她一命。
如今再想,一个女人,明知自己于女儿来说,是个软肋,把柄,却只能被凌/辱,只能任自己被送到仇家手中,成为女儿的累赘。其恨不能求死的心,当真是悲苦万分。
事实上同罗绮被送到大都督府,在府门外大骂尹继业,叫他按着脑袋往那石狮子上撞时,他就在远处看着。
季明德一生坏事做绝,唯独此事,两辈子心中都洗不掉罪恶感。
只是在他看来,上辈子叫人横刀剁了脑袋,报应就该一笔勾销,这辈子季棠还是颗小芽苗儿,他便杀光天下所有人,这世界上只剩他和宝如两个,也绝不会比宝如先闭眼,留她在人世。
说到这件事,他就无比庆幸自己杀光了所有知情者,只要宝如不知道,蒙蔽她的双眼,这辈子,她就不会离开他,会跟他好好的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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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听不到季明德说话,宝如转过身来,便见他盯着自己,黯沉沉的眸子一动不动,也不喘息,仿如死人一般。
她终是拗不过他,攀上来香唇在他棱角锋利的唇上吻了吻,柔声道:“他和宝松一样,算是我的哥哥,既是我哥哥,你就不要打他的主意,放过他,好不好?”
季明德眼珠一转,猛然活了过来,一把自腰间搂上宝如,扑过来轻咬着她的小耳朵,柔声道:“怎的长安城遍地都是你的哥哥,好不好也叫一声哥哥与我听听?”
好容易有一个与她不对付的,还是带血缘的哥哥,偏她懵懵懂懂,要恼恼不得,有心治她一顿,煞煞心头邪火,这还怀着孩子呢,愈发不好治了。
宝如叫他揉的凶了,连连哀叫:“不行,不行,我怀着孩子呢。”
季明德一个纵腰,将宝如抱反过来在床屏一侧,自己却侧到了床里头。
窗子开着,门上唯有珠帘。
秋瞳捧着束九里香进了隔间,隔着珠帘,隐约能看到二少奶奶一只手摩梭在那床屏上,整个人前颠后仰,娇/哼颤颤。
她脸上泛起一阵潮红,转身连忙退了出去,趁势,也就掩上了隔间的门。
……没有车
假戏了一回,季明德试探着提起顾氏:“听说自我走后,李代瑁那个王妃曾几番为难于你,还栽赃你放印子钱,想把你赶出王府,你怎的没有杀我那股子戾性,就这么乖乖服软儿了?”
按理,该把清风楼那件事儿说出来了。
宝如话到嘴边却又犹豫。尹继业还朝,在咸阳驻兵二十万,大兵压境,内乱才止,外敌又起,此时说出来,顾氏不过一刀子的事情,季明德和李代瑁之间本就有心结,若为此而府中内乱,自已人先杀起来,那江山,可真要落到尹继业手里了。
那天夜里在卧室,隔着一张床屏,李代瑁就曾说过,当初赶往岭南杀赵放一府的并非他,而是尹继业。
他只下令杀过季明义,剩下的,全是白太后伙同尹继业两个干的。不过共同佐政,但他是那个第一辅政大臣,决策权在他,有了黑锅,他也只能无声背着。
那夜,宝如吃了药,软成一团,躺在床上。隔着一扇床屏,听李代瑁说了很多。
从他自幼对李少陵寄予的期望,再到顾氏的不理解,以及身在朝堂,自己的难处。还有对自家三个孩子的愧疚,对宝如的愧疚。
他剖白自己的内心,之所以不肯深究李少源瘫痪一事,其实就是想放弃她,小儿女之间的爱情,在长辈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便李少源的婚事,也任由顾氏一人操持。
李代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对不起赵放父子,对不起宝如,对不起季明义。
四十岁的长者,夫妻失合,儿女不亲,无处,也无人可谈心,整天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
在儿子和儿媳妇的卧室里,明知儿子将至,儿媳妇吃了春药,就软搭搭躺在床上,宝如不明白他为何不走。
他将自己和季明义仅有的三次见面,做了极为仔细的描述。说起朱氏酿的石榴酒时,他似乎还曾哭过。
宝如觉得尴尬,恨不能自己能立刻晕过去。她不想的,可她瞥见过李代瑁最脆弱,最无助的那一面。他或许算不得好人,但也不是个十足的恶人。
真正的仇家尚逍遥法外,此时若为了与顾氏那点私怨牵扯出李代瑁来,图小失大,将会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宝如一笑:“不过妇人间的龃龉,她有手段,我有你给的匕首,还有苦豆儿那个会使剑的,放心吧,我对付得了她。”
此时不说,往后会不会更难解释?
望着季明德黯沉沉的双眼,宝如心中也在打鼓,但终归还是压下了这件事。
李代瑁在地台上坐了至少半个时辰,果真兑出来,或者叫顾氏撕扯出来,这两父子,非得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
齐国府。
断了两条腿的尹玉良更肥了,歪躺在软榻上正在吃东西,是在啃炸鹌鹑,这东西腌过,味重,其实是下粥吃的,寻常人也不过两三筷子就腻了,但他一只一只,吃的极起兴。
本就走不得路的人,胃口好,吃的多,越发白而胖,胖了几大圈子。
国公夫人方氏也是个宽心的大胖子,在府中早就成了尊佛爷,也是陪着儿子一起吃。尹玉婉惯常的不屑目光,对于这母子俩,骂都懒得骂,一个劲儿追问,尹玉卿这三个月为何音讯全无。
是不是在荣亲王府受了欺负,要不要父亲替她出恶气。
尹玉卿总归还是对父亲抱有希望,想转着弯子,在不与荣亲王府起冲突的情况下,诉诉自己的委屈,遂问尹玉婉:“不是说爹今夜会回来吗,怎的到现在还不进来?”
尹玉婉撇了撇嘴:“爹回来也有一会儿了,只是他如今不待见我们,只待见老二那个狗东西,怕是在外书房,跟那厮议事吧。”
尹玉良气吭吭道:“就凭他?一条狗而已。爹心里如今谁也不疼,只疼芷儿替我生的小宝贝儿,毕竟嫡亲的血脉,爹昨儿都吐口了,往后世子之位,就挪给我了。说来说去,还是儿子管用呢。”
尹玉卿懒得跟这几个混人说,托个借口出屋,一路直奔父亲的外书房。
月儿凉凉,灯影黑黑,护卫们见是大小姐,也不阻拦,一路将尹玉卿放了进去。
书房里并没人,茶却热着。显然人并未走远。
尹玉卿于是上了阁楼。隐隐便是一阵孩子的哭声,还有个妇人在抽泣。
听声音,像是才替国公府生了嫡孙的大嫂阮芷。尹玉卿心说老爹原来最烦孩子的,唯独喜欢个尹玉钊,也是当条哈巴狗儿来逗,难道果真如今因为这嫡孙而高兴,把孩子带到外书房来逗了?
她不由加快脚步,还未上楼,只听凄厉厉一声尖叫:“尹继业,你……你竟敢杀我的孩子。”
再一声尖叫彻梁而起,接着便是一声一声的吐气之声:“求你,父亲,求你了,不要杀我……啊。”
当日叫季明德割耳朵的恐惧来,尹玉卿吓的一步滑倒在楼梯上。
“若为大业故,至亲亦可杀。玉钊,把这孩子抱去给白凤看,告诉她,老夫自断传承,一心一意,只忠于她和皇上。齐国府男孙们的尸体,便是最好的见证。”是她父亲尹继业的声音,在喘喘嘶叫的阮芷的声音衬托下,阴森的如同魔鬼一般。
尹玉卿连滚带趴下了楼梯,才转到楼梯后面,便见尹玉钊怀中抱着一只一尺见方的锦匣,边走,血一滴滴滴在楼梯上。
他走路颇有几分奇怪,似乎很吃力,一步步挪出门,却停在外院的上马台处,缓缓坐下,手抚过那匣子,埋头在上头。
尹玉卿是偷偷跟出来的,就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尹玉钊伸了脖子过来,轻声耳语:“回王府去吧,那地儿比这齐国府干净。若愿意,替我给赵宝如传句话儿,就说我病的很重,在四夷馆等着她,想见她。”
长久以来的厌恶,彼此从未这般好好说过话,而且他手里捧着的,是个新生才满月的孩子的尸体,尹玉卿下意识扭头,斥道:“恶鬼,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尹玉钊笑了笑,艰难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