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业率着武臣, 个个膀大腰圆, 雄性气息十足, 以压倒性的高度, 站在右边。
李代瑁红衣清雅, 身后文臣围成扇形, 亦是与他一脉相承的清瘦利落之形, 虽不比武臣们健壮,但在气势上也绝不输于他们。
回纥汗王入长安朝拜,带着五万精锐铁骑南下。以李代瑁的意思, 汗王可以来,但骑兵必须止步河中府,最多只能带三千名将士下洛水, 至长安。
尹继业听了不停冷笑:“汗王亲率五万人日夜操练, 自黑虎城而来,是想要皇上检阅我属国之强兵盛马, 给皇上阅兵的。人家兴致勃勃走到了洛水边, 却接到一令圣谕, 不许带兵。
王爷, 这好比你去走亲戚, 车载重礼走到一半,亲戚却传了话来, 许你只是空人至,将礼物全扔了, 你会怎么想?”
他麾下一名武官接话:“汗王本无反意, 荣亲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要逼汗王造反,脱离我大魏臣属。”
无耻如尹继业,二十万兵还在停留在咸阳,再有回纥五万骑兵助其,若里应外合杀起来,李少源远水救不得近火,王朝危在旦夕。
李代瑁当然不肯:“笑话,皇上,汗王要来可以,但必须留下骑兵,否则长安就视其为入侵者,本王会立刻发兵剿之。”
尹继业手柱长剑,垛在金砖上震耳欲聋:“荣亲王鼠目寸光,这是要逼反汗王。薛育义若反,北方便要用兵,老子的兵要抵抗突厥,无兵可发。”
小皇帝眼看两派就要打起来,低声劝道:“既汗王想要朕阅兵,那就让五万人都到咸阳,朕赴咸阳阅兵即可,二叔您看如何?”
让五万兵到咸阳,等于是让尹继业和薛育义结盟了。小皇帝近来受白太后耳旁吹风,对于野心勃勃的尹继业全无警惕忌惮,反而亲信于他,简直昏昧无比。
自从李少陵拉着宝如挡刀那日,李代瑁便对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皇帝有了看法,此时也不转寰,厉声道:“本王便是这个决议,没得商议。”
尹继业冷笑:“王爷怕是忘了,皇上已行过冠礼,如今朝事,就该由皇上决断。”
小皇帝左看看,右看看,身子往右侧了侧,壮着胆子道:“二叔也该让朕自己做回决断了,否则,朕在这龙座上,难道就仅仅是给您做傀儡吗?
朕准了,让汗王五万兵甲,齐赴长安,朕要检阅。”
尹继业得意洋洋,抱拳道:“臣即刻就发涵,邀汗王启程。“
李代瑁上台阶一步,逼近李少陵,道:“但凡军政要事,我门下省有复议审核之权,这道圣谕,老臣要驳回,国公若敢发函,便是违诏,是矫诏,本王要卸你的大都督一职。”
尹继业两鬓花白,虎视猿首,在堂中踱着步子,玄色蟒袍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金光流转:“王爷这不是辅政大臣,这是篡政,矫政之臣,是野心勃勃的篡位之臣,您要卸本都督的职,本都督还要带群臣弹奏你,借天子以令诸侯,谋权篡国。”
俩派眼看就要打起来,皇座上的李少陵,此时已完完全全倒戈在尹继业一方了。
“王爷和国公是不是该各退一步?”阳光照洒的正堂门上,一个人影沉步而止,先立在门上,站了片刻。
他出声不高,但中气十足,足以中堂中所有的大臣都听见。威严,沉着,却又不失谦和。
小皇帝李少陵先就笑了起来,这些日子来他最信任,也最能帮他解决难题的人来了。他道:“恰是,二叔和国公爷,是不是该听听朕的二哥怎么说?”
皇帝的新宠,荣亲王府的逆子,曾经纵步生生跃上城楼的季明德进了殿,宝蓝色蟒袍上狮崽凶相毕现,一张脸却笑的春风和沐,酒窝深深。
他一目目巡过两侧剑拨弩张的文武大臣,待巡到武官一侧时,除了尹继业,身后那些武臣们避不过他看似温和,眸底那豺狼般的寒意,皆低了头。
季明德缓缓道:“既汗王想要让皇上阅兵,皇上阅兵便是,长安如此富庶,五万人而已,咱们接待即可,王爷又何必气急败火?”
李代瑁冒着跟小皇帝彻底闹翻的危险也要力拒回纥兵入长安,就是怕尹继业和薛育义联合起来谋反,身为儿子,季明德都跟他唱起了反调。他气的甩袖:“季明德,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尹继业倒是哈哈大笑:“连亲儿子都不跟王爷一条心,王爷这十年辅政大臣,做的实在叫人汗颜呢。”
……
吵到最后,因为季明德的倒戈,群臣议定,汗王薛育义的五万铁骑直入长安,驻扎于长安城外,于孟冬之节,接受皇帝与文武百官检阅。
尹继业大获全胜,洋洋得意而去,李代瑁气到面色惨白,忍着胸头老血,送走皇帝。转身进了自己公房,亲自关上两扇重而厚实的大门,回头便要给儿子一巴掌:“季明德,你知不知道若薛育义的五万铁骑下长安,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若他和尹继业里应外合叛/乱,江山瞬间就得姓尹。
季明德早有准备,伸手挡过李代瑁的手:“尹继业就是块脓疮,你不肯挑它,养它遍及全身,难道要叫一块烂疮害死自己?”
李代瑁缓缓手回手,永远直挺的背竟有些躬,声音中也透着些希望和依赖:“你有办法?”毕竟,他曾经只带着两个小土匪,就力挽一场宫变。
季明德略垂眸,目光冷冷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他鬓间隐隐有华发,才不过四十岁而已,老的有些太早了。
他道:“所有的脓疮都该挑出来,把它曝晒到阳光之下,让它无所循形,您老了,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
真正要对付尹继业那种穷凶极恶而又嗜血的豺狼,得用我的法子。”
“什么法子?”
“土匪的法子。”季明德一笑,转身拉门欲出,李代瑁又将他唤住,丢给他一封舍人院起草的诏书。
“皇上赐封那个东西为郡主的诰书,已叫我截留在此。大魏可不需要她那样的郡主,至于妾,咱们荣亲王府的男人没有纳妾的习惯,你立刻把她给我从海棠馆扔出去。”他说的是卓玛。
季明德停了停。他从土蕃回长安的那天夜里,顾氏把宝如抱到清风楼的事情,他未曾多问,也未曾多想过,至于李代瑁是否也要学季白,他觉得以李代瑁的为人,当不会。
但是以小人之心惴之,季明德也觉得李代瑁对待宝如这个儿媳妇,未免格外不同了些。但他不是季白,他是个真正无挑的正人君子。
便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心底里也有不敢叫人知的恶癖。发乎情,止乎礼就好。
季明德停了停,转身出门,走了。
回纥虽说因是游牧民族,国力比不上大魏,但这些年来薛育义东征西讨,疆土直逼大魏。一个汗王带五万铁骑入长安,当然没想过长安会是自己的葬魂之地。但既他来,季明德就没想过让他回去。
还有尹继业,镇守西方和北方军镇的大都督,季明德也没想放过。一场阅兵,他是准备要降龙伏虎,收了这两个恶货的,这几日自然也忙到焦头烂额。
八月过后,天就黑的早了。季明德今天为了解释卓玛的事,回来的格外早,到王府时太阳都还未落山。
他下了马,照例先问野狐:“你嫂子今天可曾去过四夷馆?”若去过,只怕尹玉钊那厮要在宝如面前告他的恶状。
野狐笑兮兮摆手:“大喜,大嫂不曾去过。”
但凡说声去过,大哥必定满面阴云的,所以野狐和稻生两个求神告奶奶,只求大嫂能不去四夷馆。
今天有个卓玛闹着,宝如把本该去四夷馆探尹玉钊的事儿给忘了,于他们来说,可不是大喜。
季明德笑了笑,要进门,又退了回来,低声问道:“海棠馆里可有吵过闹过?”若宝如真和卓玛吵起来,季明德都有点不敢进门。
野狐摇头。内外院分明,这个他是不知道的。
活了两辈子,季明德不期自己竟还有为妻妾而苦恼的一天。
卓玛这小姑娘,是琳夫人的独女。他十六岁那一年,卧底在琳夫人的牧场中,准备烧赤炎的王府时,就认得卓玛了。
那一年卓玛才九岁,总是偷偷给他送细面馒头吃。她虽是土蕃人,但讨厌吃糌粑,总拿那东西喂狗,独爱吃汉族人的细面,拿馒头当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这一番他和李少源征战赤炎,打到秦池,那地方恰是琳夫人的领地。琳夫人二话不说,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青稞磨成的面和着酥油,剥光皮的肥羊堆的小山一样,由奴隶们扛到他们的军营。
一个土蕃部族的酋长,广明正大投靠大魏,还资助军粮,土蕃王赤东赞普若是听说,管你是谁,定会让她死的很难看。
但琳夫人很坦然。
俩人胡床对坐,琳夫人美艳一如当年,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鬓额高耸如蝉翼,五官浓烈美艳,嫩腻丰满,便胡兰茵见了,也要相形见缀的。
据说李少瑜还专门慕名,来赏过她的美艳,埋头在这胡床上,整整一夜都不肯起来。若非悠悠还在逻些望眼欲穿,他打算从此就呆在怀良,那儿也不去的。
距上一回胡床对坐,过了整整八年,季明德已经二十二了,比起当年,胸膛宽阔了许多,胡茬也比当初硬了很多,唯独那酒窝深深,温醇无比的笑,叫琳夫人一见就欢喜。
琳夫人的胡床,香樟木制成,比张春凳大不了多少,后面架着养和供倚靠。再后面,栽着文竹水仙,各类清供绿植。满室盎然绿意中,她红衣艳丽,便是那万绿从中一点红。
她闲倚榻上,肤白如脂,艳而不腻,笑道:“当年咱们胡床相处两夜,你滔滔不绝说了两夜,你可知在我眼中,是个什么样子?”
季明德来见老朋友,自然不着兵服。他穿着一袭茶白色的交衽长衫,发结马尾,顺搭于背,灯下眉目如画,胡茬淡淡,双目满满的情意,天下最风流才俊的谪仙,也没有他此刻的闲适与雅意,若叫宝如瞧见,她大约得给酸死。
好了,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了吧,此句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