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十分忐忑。
这个秘密,恐怕是瞒不住了,我该怎么给他解释。
我脑袋里千丝万绪,乱成一团麻。
我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解释给别人听的情景。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刚刚划过四点。
我实在憋不住了,蹑手蹑脚下了床,上了一趟厕所。
所有的痛苦,烟消云散。
就像我之前说的,可是痛苦的记忆,仍然存留在大脑中。
我呆呆地站在床边,看着他。
他是个好人,的确是。
也许是我惊醒了他,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顿时吓了一大跳。
他从床上跳起来,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谁?”
他看了一眼床上,小婴儿不见了,“那个小孩呢?”
“坐下吧,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此刻十分平静。
目光落在床头茶几台灯下的那张名片上,那是白天的时候,在酒吧里他递给我的。
是的,我觉得,我的尝试是值得的。
……
我的名字叫做江文博,我诞生于六十年代。
我的父母,是建国初期,留学归来的物理学家。
他们是在国家的核建设试验项目中认识,并结合的。
我记得我出生那年,国家试验成功了第一颗核弹。
我父亲总是说,在我的记忆深处,肯定留存着那朵漂亮的蘑菇云的图像。
不过,我却想不起来。
后来,由于长期接触核物质,我的父母双双去世,我被寄养在叔叔家里。
在我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自那之后,我的新陈代谢速度加快了,短短两年时间,我就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婶娘私下里跟叔叔说,我肯定也像我爸妈一样被辐射了,变成了怪物。
某一天晚上,我在婶娘的唠叨声中去世了。
结果,第二天,当殡仪馆的人,掀开白布单的时候,看到了在屎尿堆里打滚的我——
一个新生婴儿。
婶娘吓坏了,所有的人都吓坏了。
虽然舍不得我父母留下来的巨额遗产,婶娘和叔叔还是把我送进了孤儿院。
在孤儿院的第二天,我就逃走了。
毕竟,一个怪物,在那种地方是活不下去的。
我独自一个人,躺在孤儿院后山的山坡上,望着漫天的星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我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
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来自于宇宙深处的尘埃,那里才是我们的最终归宿。
然而,也许是肾衰竭的魅力不够大,那天晚上,死神没有如期而至,我又变成了新生的婴儿。
那天晚上很冷很冷,我记不清楚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天边出现第一缕阳光,我重新站起来,饥肠辘辘地下了山。
从那时候起,我意识到,我再也不会拥有什么最终归宿了。
我很快接手了父母留下来的遗产,离开了那个城市。
对于一个在一天时间内,就从一个婴儿变成一个老头的人来说,这个过程,并非那么顺利。
我几经辗转来到一个新的城市,买了房子,靠着父母的遗产度日。
好在,除了吃喝,我的开销并不是很大。
日复一日,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我的银行余额却在增长着。
大概九十年代的时候,医学渐渐发达了起来。
我四处求医,并没有什么改观,后来我放弃了。
也许,我真的像婶娘说的那样,是个怪物。
自那之后,我开始挥霍无度,用金钱填补我内心的空虚,和对于正常生活的渴望。
我曾经自杀过,可是没有用。
只要时针划过午夜零点,我又会恢复如初。
我甚至想过,把自己埋在棺材里。
但是只要想到我会不断饿死,不断重生,永永远远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重复这个过程,我就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我拥有看似永恒的时间,长生不死,可以做任何事情。
实际上,却又被困在24个小时内,每天都在经历生死轮回。
我的完整的一生,被24个小时平分,每天只有七八个小时是正常的,但是又不能在某个地方,呆上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间。
毕竟常人的两个小时,相当于我的八年。
我曾经有一天在家里,看着镜子里的我,就这么一直看着,耳朵里头听着秒针的滴答声。
眼睛看着镜子里的我,自己逐渐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出胡须,长出皱纹,头发变白,出现老年斑,牙齿松动脱落。
最后视线模糊不清,变成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当青春变成了一件可以从你身上拿走的东西的时候,那绝对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并且感受到生命从我身体中流走。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注射器,在我身上某个部位抽取。
它抽得那么快,那么频繁,那么肆无忌惮。
最后,留下一具毫无用处的躯壳。
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绝望了,完全变成了一个杀不死又活不久的怪物。
然而,突然有一天。
她像一束光从天而降,在我晦暗的生活中,照出了一小块明亮的净土。
她是一个快餐店的服务员。
她乐观阳光,她的笑容,比食物更具有吸引力。
我每天会准时在六点钟开门的时候,去那里吃早饭。
那个时间,人还很少,我可以和她说上几句话,一过六点半,她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我照样坐在那里,看着她,看着她俏皮的笑容,看着她灵动的眼睛,看着她飘逸的长发。
她似乎是一个精灵,闯入了我的生活,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同时,点燃了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
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可是又不敢表白。
我不敢想象,当我们俩手牵手,散步在银杏大道上,她看到我的身体逐渐佝偻,看到我脸上逐渐生出皱纹,看到我的身体,因为各种病痛颤抖不已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不,我不敢想象。
她一准儿会把我当成怪物,尖叫着跑开。
不,我不能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我越是爱她,就越是恨我自己,痛苦和折磨,就越是将我的心柔得粉碎。
我宁愿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长发。
直到有一天,我照常坐在那里吃在餐,我看到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把一束花递到她的手里,她十分惊喜,旁边的同事纷纷起哄。
我的心,好像被一把刀刺中,那把刀深深插入我的心脏深处,
它好像还不罢休,拼命切割,试图把我最柔·软的地方切碎。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最后的光,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碎成了粉末。
我看着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的长发。
我能感受到,她此时此刻十分幸福——是一种我永远都给不了的幸福。
我独自起身离开。
背后依然是欢声笑语,不过跟我已经没关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快餐店。
也再没有喜欢过其他女孩。
毕竟,结婚生子这种,看似稀疏平常每个人都能做的事情,到了我这里,就比登天还难。
不是难以想象,是根本就不会发生。
之后的七千三百多天,一晃而过,我的生活非常平静,我的心也变得非常平静。
我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体验过各种生死,从绝望到希望,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麻木。
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完全接受了我的人生。
我把自己关在围墙内。
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抱紧我颤抖的躯壳,祈求一束新的光到来。
可是,就像我说的,希望是一件危险的东西。
我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确保我按照计划出生和死去。
我像个行尸走肉,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是因为我害怕死亡——
毕竟我经历过的死亡千奇百怪。
而是因为,我害怕别人害怕我。
那是六百九十七天前,发生的一件事儿。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过了午夜零点刚刚几分钟,我已经能够爬了,我抱着事先准备好的牛奶瓶**。
我吃饱了,再次入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四岁的成年人了。
我梳洗打扮,准备去茶馆听老人们聊天——那会儿,还不知道那个酒吧,半路上遇到一个摔倒的老太。
我好心扶她,她却声称,是我把她撞倒的。
最后可想而知。
她的儿女不让我离开,逼着我赔钱。
我想离开,我不能跟他们无休止纠缠下去。
我很爽快地给钱。
他们见我一再容忍,开始变本加厉,想要讹诈我。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围聚集了很多人,直到我慢慢从一个年轻小伙子,变成一个中年人的时候,他们惊慌了,报了警,警察把我抓起来关进派出所。
我独自一个人,在审讯室老去。
门外,一双双好奇而恐惧的眼睛,不断盯着我,就像盯着笼子里的怪物。
后来,记者来了。
他是第一个,全程目睹我从一个老头,变成一个小孩的人,也是第一个听到我的故事的人。
第二天的新闻报道,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闻讯赶来的记者,冲进派出所,围堵在把我转移的警车周围,疯狂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