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饭菜已经凉了。
这是初磊一周内,第二次晚归,而且没有打电话。
母亲刘文艳,接过初磊的背包,小声地埋怨:“加班回来晚也不言语,还等你吃饭呢!”
“你俩先吃呗,下午开会,一直到晚上,谁也不让动手机。”初磊随口扯了个谎。
母亲放下背包,转身去热饭菜。
初磊脱下外套挂在衣架,刚想说自己不吃了,余光就看到坐在沙发上默默抽着烟、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初建新,立即打消了念头。
他需要尽量表现得正常。
无论是行为,还是精神状态,至少在还没有被强制检测以前,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他成了“遗时人”。
“最近怎么总回来这么晚?”父亲问。
“单位又检测出来几个,活儿都摊到我们身上了。”初磊说道。
这个事情倒是真的。
上周公司抽查,他们部门的马涛和田杰,就被检测确认了。
后来的公司通报中说,本次抽检一百人,全公司共检测到七个遗时人。
刘文艳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咱们这边算好的了,今天看新闻,欧洲那边一天新增好几千人。”
初磊迎合着点头,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专家们都在说,遗时人的病情发展得比较缓慢,早期的遗时并不可怕,只要做好防护工作,和正常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从他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开始,就知道,并没有专家说得那么容易。
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体验,一旦成为了遗时人,生活的每一毫一寸,都变得和以往不同。
几个星期前,针对轻症遗时,防护效果最好的穿戴智能眼镜,已经炒到了上万元。
可悲的是,虽然带上它,可以随时看到眼睛右上角的时间显示,但那也就意味着,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是遗时人。
初建新说:“新闻里说了没有,这到底是个什么病?”
“就是精神病,你看那些严重的,都不太正常。”刘文艳压低声音。
好像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在一旁窃听的人似的。
“今天有人在微信群里说,这种病属于虚病,得找大仙儿看。”
“你可别神神叨叨的。”
初建新不信那一套,讽刺她:“咱们找大仙,老外找天使?”
“看着没,你爸啥也不懂,就知道埋汰人。人家那叫神父。你没看过电视里面演,当那帮老外但凡生点儿毛病,就在教堂站排,神父披个褂子,用柳树枝儿,挨个往脑袋顶上洒水。”
刘文艳一边说,一边拿着筷子,沾了沾初建新杯子里的白酒,向他的头顶画了个圈儿。
随后,夹了一块蒜苔炒肉里的瘦肉,塞进初建新的嘴里,说,“然后再给个饼干。”
换作平常,初磊肯定兴致勃勃地加入到家常闲聊中。
他会告诉母亲,那叫洗礼,用的是棕树叶,喂的是无酵饼。
但现在他没有心情。
因为自己就是母亲口中得了虚病的精神病人。
他甚至有些赞同母亲的猜想。
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他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病,能够让人遗失对时间的感知。
时间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人们究竟是如何拥有的,又是如何失去的呢?
实在是匪夷所思,初磊想。
……
一整个上午,一瞬间就过去了。
看见太阳光,照到了办公桌的第三个刻度笔筒上的时候,初磊才想起来,这会儿,食堂开饭了。
为了不被别人察觉自己的异样,他在办公室的很多地方,做了记忆标记,用来记录时间。
比如,太阳光照到窗台下面的绿植,是八点半左右。
周二的例会时间是九点,要提前备好笔记本。
当太阳光剩下一条橘黄色长线,和墙角平行重合的时候,可以收拾东西下班了。
诸如此类的标记有很多,并且需要按照光照时间不断的修正。
他不觉得繁琐,反而对自己的小聪明感到得意。
但是每到阴天下雨,校准工具表现异常,他就不得不用一个废旧手机,每隔十五分钟定一个震动闹钟。
不间断的震动,让初磊不能安心工作。
藏在裤兜里的手机只要一震,初磊就一阵焦虑和烦躁。
其实,在此之前,他还尝试过参照其他人的行为,来推测时间和提醒自己。
但是这些活着的参照坐标,总是充满不确定性,很难给他一个精准的答案。
他时刻告诫自己,不能一直盯着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也不能频繁地看手机和手表。
因为,这些行为,在监视器后面的稽查组眼里,都是疑似遗时人的可疑行为。
其实,真正病情严重的遗时人,根本不会频繁地去看时间。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应该多久去看一眼时间,才能保证时间和工作同步进行。
如果有工作需要完成,他们通常会沉浸在工作中,一直干到身体不适,才会想看一眼时间。
之所以遗时人必须辞退,是因为更多时候,他们会盯着毫无营养的网页新闻阅读一上午,或者是眼神迷茫地出神一下午。
“小磊,老马和田杰,难道之前你们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么?”
生产部的刘向东,端着餐盘,坐到初磊对面的座位上。
“刘哥,设计部的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cad一盯就是一天,有时候忙起来,互相几点来几点走都不知道。”初磊说。
刘向东叹了口气:“也算元老了,说撵走就撵走,真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寒心啊!”
“可不是么。”
初磊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境遇,不免有些同感。
餐盘里的饭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初磊才发现,对面的刘向东杵着胳膊,手里攥着筷子,盘里的饭菜一动没动。
就只是低头看着桌面,一脸哀伤地愣神儿,顿时也感到伤感。
他和田杰交情不深。
但是他刚进公司的时候,马涛确实给了他很多照顾。
即使最近两年,初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每当有困难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人,还是那个黑瘦子。
“刘哥,刘哥!”
初磊用手指叩了叩桌面,这才把刘向东,从深远的思绪中,打捞回现实。
回过神来的刘向东,想要看手机,刚要拿起电话,就发现初磊正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立即又像触电一般,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没胃口,不吃了。”
这个动作,很快被初磊觉察到了。
可是初磊并不打算举报他。
他没有任何理由,将一个和自己境遇相同的苦命人,送进检测室。
同时,他也希望其他人能和他一样,管好自己,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
关于遗时人的自动检测设备,已经进入最后实验,
据说这款设备的检测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一旦问世,将大大缓解检测的人工压力。
以往的检测,需要检测人和被检测人同处一室。
被检测者,要按照要求,进行视听测试。
重复性很强的视频画面,和完全由变速数字播报组成的音频,可以最大程度地,打乱被检测人的内心计数时间。
同时,检测人还会不停地打断,让被检测人失去估算的连续性。
从而无法判断,上一节点到这一节点,大概过去了多久。
为了结果准确,通常每一个人的检测节点不少于五个,时间不低于一小时。
这也是检测迟迟没有普及所有人的原因。
“明天下班之后,直接去你王姨那茶楼。”
晚饭过后,刘文艳对初磊说:“这次你先别跟我急,姑娘是你爸爸一朋友的女儿,刚从外地回来,照片我和你爸都看过,配得上咱,家里更不用说,知根知底儿。”
初磊用眼神向一旁坐着的父亲求助。
可初建新并不回应,只是自顾自地摆弄着手机,装作置若罔闻。
一直以来,对于初磊的婚事,都是母亲在催在闹,父亲一直都没有过多参与和过问。
这次父亲竟然亲自出马,他自然没法拒绝。
“这次妈放宽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是遗时人,这是底线,你明白吧。”
“遗时人怎么了,既然你让我相亲,就别给我那些条条框框。”
一听到遗时人,原本就抵触相亲的初磊发作了,“我要真看上了,遗时人我也给你领家来!”
“傻呀你,暂且不说她要是遗时人,能不能工作生活,万一那玩意遗传呢?你再乐意也得考虑下一代。”
“怎么着,我要是遗时人,你俩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平常能说会道的母亲,但是被初磊这么一问,一时竟然干砸吧嘴,说不出话来。
“你是我们的儿子,这已经是既定事实,甭管你痴呆捏傻,我们都不能不认,但是可以避免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冒险呢?”
“你都三十二了,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真看上了,我俩不管你。”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初建新,终于开腔为妻子打圆场。
谈话不欢而散,双方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
初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此刻他最担心的,并不是明天的相亲。
而是铺天盖地的自动检测设备的新闻和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