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两人之间的气氛抵达冰点。
龙域平冷冷看着他，一双眼几乎要化作刀子将他切割成一片一片。
高长元察觉到骨子里钻进一股阴凉，瞬息传遍四肢百骸，令他不觉一个哆嗦。即便头顶上艳阳高照，他也感觉不到半分温暖。
只是，在这个‘情敌’跟前，他分分毫不愿落了下风，便继续高昂着头，咬牙与他对视。
来往的宫女太监见了，也不敢靠近半步，只能远远瞧着，时不时探头探脑一下。
龙域平盯着这个人看了许久，仿佛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人。或者说，是真正看清了他。
“其实你是在嫉妒吧？”良久，他慢悠悠的开口。
高长元一怔。
“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有数。”龙域平道，“而你对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你……你简直是在胡说！她区区一个庶出，无才无德，其貌不扬，哪里配得上我？我当初能给她一个嫡妻的身份，她便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只可惜你没有看到。不过，知道你要娶她为夫人，她必定更欢喜得好几天没睡着吧？”高长元张口便道，至于说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只知道眼看龙域平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他的心情才见大好，复又趾高气昂的看着他。
“今天，我终于明白，何为书生气短，何为文人的假清高。堂堂相府金孙，也不过如此。”许久，龙域平才又慢条斯理的道，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高长元霎时又气血上涌。
拼命咬紧牙关，他好容易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侯爷您是老羞成怒了么？”
龙域平闻言一怔，旋即放声大笑起来。
“老羞成怒，好一个老羞成怒！”蓦地击掌大笑，他眼神一凝，目光深邃悠远，“既然你是如此认为，那本侯也不想再和你多说什么。本侯只想告诉你——能得她在身边，是本侯此生最大的幸事。无论她从前如何，只是跟了本侯后，本侯自当爱她敬她，将她当做至宝呵护一生。”
高长元心中一动，正要说什么，龙域平又打断他。“至于什么破鞋不破鞋的，本侯不在乎！本侯只知道，这双鞋本侯穿着极舒服，也愿意穿上一辈子，谁也别想将她从本侯手中抢走！”
说罢，长袖一甩，翩然而去。
高长元怔怔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渐行渐远，原本瞪得圆溜溜的一双眼渐渐闭合上，浑身的气势也被猛地抽走。刹那间，人便仿佛老了十岁一般，就连身形都佝偻了下来。
身后的进展如何，龙域平不知道，也没心思去管。他只知道，即便言辞犀利的回敬了高长元，他心里头那股难掩的气愤郁闷却也是难以排解。
罗秋容的过往，他都心知肚明，也是敞开了心扉去接受。原本两个人都已经前嫌尽释，其他一切也都不在意了。可是他们不在意，那些旁的人却都看得跟眼珠子一般，这也不行，那也有问题，絮絮叨叨，俨然比他们父母还要关切。自从上次在御花园里五公主那么一闹，虽然她当场是驳回了连忙，但事后也不少人将她当做笑话，有人说她远不及自家姐姐，因而引不起丈夫半点兴趣，活该守活寡两年，甚至还有人直接说她本身便是石女，成婚两年还是完璧，完全就是她自己的责任，和高长元无关！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他听得怒气丛生，真恨不能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都给抓出来痛揍一顿！
而今天，那罪魁祸首站在他跟前，却半点羞愧也无，反而又对她极近羞辱之能事，他心中怒极，但更多的却是恨——对自己的恨！
这个女人，她温柔，她善良，她贴心，和她相处得时间越长，他便越能认识到她的好。他本是想好好对她，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送给她的。可是，渐渐的，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无能。如今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欺凌辱骂，他也只能以口舌相击，却是半点其他办法都没有！
他真是枉为男人！
失魂落魄的回到侯府，却见她又在为他忙碌——她答应过要帮他拿到画像。现在拿不到，便直接临摹了一份出来，这份蕙质兰心更令他羞愧。
这么好的女人，自己却无法护得她周全，他这个男人当得有什么用？
恨意一旦出匣，便连绵不绝，无法了断。他简直无言再面对她，便只能虎下脸离开。
但也知道这样做，受伤害最严重的还是她，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一晃，时间便到了晚上。
适逢月半，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挂天际，透出丝丝缕缕牛乳般的光芒，高洁莹润，美不胜收。
龙域平睡不着，便干脆披了衣服出来看月亮，心思不知不觉又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忽然间，细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蓦然回首，便见罗秋容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只穿着中衣，外头披着一件褂子，正乘着月色徐徐朝他走来。
见他回头，她嫣然一笑：“侯爷也没睡？”
龙域平尴尬点头。“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看月亮这么美，忍不住便出来看看，谁知便见到了侯爷您。”罗秋容浅浅笑道。
龙域平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到了她的院子外头来了！
心中不觉一惊，却丝毫不觉得后悔。尤其当看到她含着笑意，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时，他心里仿佛住进了一只暖炉，瞬息将心里头的凉意都给驱了个干净。
便点点头：“原来如此。”
罗秋容来到他身边站定，和他一通仰望天空，眼神迷离：“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便是陪着我娘亲一起看月亮。后来娘亲过世了，便是我一个人了。如今没想到，还有侯爷你能陪我。”
“其实，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月亮了。”龙域平讪讪道。今天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突发奇想就跑出来了，然后稀里糊涂的就……
罗秋容闻言也笑了。“那是自然。侯爷你是男子，哪里会像我们女孩儿一般伤春悲秋？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偶一为之是为情趣，次数多了未免可笑。”
她的脸浸润在朦胧的月光中，仿似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便使得她的脸庞都莹润了不少。一双眼中满是迷离，只那样斜斜一眼，便令他心弦一动，好像被一只猫爪儿勾了勾，余韵散播开来，便整个心房都为之颤动。
刹那间，他觉得整个心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阿容！”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柔夷。“以后，我会一直陪你看星星的！”
也不想他会这样做，罗秋容吓了一跳，便笑道：“王爷您不必如此。我说了，这些伤春悲秋的事情都是女儿家的喜好，您偶一为之已是不错了。”
“我知道，可是你不也是偶一为之么？”龙域平道。
罗秋容又一怔，更笑得开怀了。“侯爷说的也是。”
这么说，她是答应了？
龙域平心中一阵激动，竟连心跳也微微加速。
好容易控制住心神，他才发觉手掌中的一双柔夷正散发着丝丝凉意，当即沉下脸：“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不多穿两件？若是冻病了该如何是好？”
“我本来只是打算出来透透气就回去的。”罗秋容小声说。可谁知道瞟到外头有个人，看样子像是他，她便不由自主的走了出来，发现竟然真的是他，便不受控制的靠了过去。然后，便这样了。
高长元定定看她一会，罗秋容被看得心中有些忐忑。正欲低头认错，却见头顶上一阵风刮过，一件衣裳已然将她牢牢裹住。
惊愕抬头，发现龙域平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单衣，瞬时脸儿一变：“侯爷，这样你会冻病的！”
“我是男人，身体比你好得多，这点冷意还奈何不了我。”龙域平不以为意。
罗秋容还是不放心。“可是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我看还是……”
“你还是赶紧回房去睡觉吧！这些日子事情多，马上又是大婚之日了，还有的你忙的。”龙域平打断她。
罗秋容愣了愣，还是乖巧点头：“既如此，那我走了。”
龙域平点点头，亲自送她到院子门口，眼见她就要进去，才又缓缓开口：“其实今天，我并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道。”罗秋容回头。
龙域平抿唇，罗秋容又冲他一笑：“侯爷您看似纨绔，其实心思深沉。只是，有些时候当放宽心的就要放宽心，何必用别人做错的事来惩罚自己呢？”
听闻此言，龙域平心里猛地一震！心里头多年以来筑起来的城墙被炸出一角。
别人做错的事情……吗？
罗秋容仿似不知自己说出了什么，丢下这句话便走了。只留龙域平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下，一颗心仿佛醍醐灌顶，猛然间开窍了！
与此同时，同在京城的高府内，一样有人彻夜难眠。
高长元是才子，又是皇帝在金銮殿上钦点的透明状元，文采华章自是不凡。这么美好的月夜，既然睡不着觉，他自然是要吟诗一首，作画一幅，方不辜负如此美妙的月色。
只是，诗作了，画成了，他的心却更空的厉害了。
‘能得她在身边，是本侯此生最大的幸事。无论她从前如何，只是跟了本侯后，本侯自当爱她敬她，将她当做至宝呵护一生！’
‘此生此世，谁也别想从本侯手中将她抢走！’
龙域平的呼喝仿佛黄钟大吕，无数次在他耳边鸣响，余音不绝，挥之不去。
她果真有那么好吗？
他不禁想问。
其实过去那么久，他都已经快记不清楚她的容颜了。他只记得她有一双美目，黑白分明，眼神透亮，仿佛夜空中最美的一颗星星，便是罗春意那双被人赞美不绝的眼也不能和她媲美。
只是，除此之外，她的一切都只是普通。自己努力去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当初他之所以注意上她，便是因为那一双眼。她看着他，眼中水波涟涟，当听他亲口说出要娶她为妻时，那双眼中绽放的光彩，简直令他这个不曾动情的人都不由心花怒放。
成婚后，那双美丽的眸子也无数次深情凝视过他。可是在他的刻意无视下，那双眼中的柔情渐渐化作了失落、失望，最终便是冰冷。
她应当是真被寒了心吧，否则怎会拼死一搏，怎么也要离开这个地方？
又一阵悔意涌上心头，他握紧酒杯，昂首一饮而尽。
夜深了，天凉了，酒也是彻骨的寒凉。但他喜欢。
喝完一杯又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突然一只柔夷抓住了他正欲再倒的手。
抬起一双熏熏的眼，不想便对上一双脉脉含情的美目，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又看到了那个柔柔凝望着自己的少女，不由心中一动，一把反握住她。
“阿容！”他柔声唤道。
掌中的柔夷一僵，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中。“大晚上你不睡觉，原来就是在思念她吗？”
他一怔，用力睁大眼，才发现来人是罗春意，他现在的妻。
心中一凉，用力推开她。“你来干什么的？不是说了从今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元郎，难道你果真如此狠心，将我们的过往都抛却了吗？你还记得当初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忘了你为了我们在一起付出过多少吗？如今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为什么却又变心了？她分明只是你我走向对方的跳板而已啊！”罗春意泪流满面，美丽的脸蛋在月光下更加清丽绝伦。
高长元眼前一花，过往的一幕幕历历在目。
“是啊，跳板，她只是一个跳板而已。”他喃喃自语，站起身，却发现有些站不稳。
罗春意连忙过来扶住他。
他也顺势靠在她身上，俯身看她，瞧着这张和罗秋容有几分相似的脸蛋，他眼底慢慢爬上满满的柔情。
“阿……意。”他柔声叫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双手死死扣住她的后背，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元郎……”
罗春意也不禁动情唤道，两行眼泪蜿蜒而下，沾湿了他的衣襟。而那双满是泪意的眸子却是无比清亮，里头闪烁的寒光在月光下更显幽冷。
高长元若是看到的话，怕是也要不寒而栗的吧？
只可惜，他看不到，也没有心情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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