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重难返。”
纪辰并没有进一步击溃况远的心理防线,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况远,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是的,积重难返。
况家垄断宫廷乐师一职, 并不是今日才开始的,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有那样的趋势了,从况远对着喜欢的人(纪辰)总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指点模样就可知了, 况家那些人,那些成人,在同行面前是怎样令人讨厌的傲然嘴脸。
这种人缘儿, 只能说今天的事情,是迟早的。
“还有什么办法吗?”
况远近乎绝望地哀求纪辰。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个小官而已。”
纪辰脸上展露出一丝快意, 若不是况远的拖累,他的名声也不会坏, 也不会结不到好亲, 也不会到现在仍然是个小官。
有些报复, 总是要反弹到自己身上的。
况远似乎也从他的那一丝笑意上认识到了什么,脸色沉凝得可怕。
古人对家族的看重,是纪墨所无法理解的, 况远的家族之中,那些叔伯兄弟不说,他的家人还有谁呢?父母, 亲兄弟,亲姐妹?
纪墨没有放任这种绝望的情绪蔓延,而是主动询问纪辰:“会怎么判呢?”
如果是流放, 未尝没有操作的办法, 也不会死绝。
哪怕是谋反之罪, 这种从属的罪犯,应该也不至于死绝了吧。
况远的眼睛亮了亮,看向纪辰,似乎有了一线希望,纪墨都能想到的事情,他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纪辰有些意外地看了纪墨一眼,然后垂下眼说:“判决还没有下来,等有了消息,我会告知你,或者,你愿意自己去看一看?”
他的话语平静。
听到这个回答,况远也意外了一下,竟然是一得知消息就告诉自己了吗?
眼眸中,那最深处,似乎有一点萤火不曾熄灭,又随着风摇曳着,多了些活气。
“我去看。”
况远这时候的头脑意外地清楚,“我是早就除了族的,去看他们也没什么,不怕官府把我抓起来,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怎么能这么糊涂。”
他说的这一句话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可事实也如他之前问的那样,有些都是潜规则的事情,况家人做得随意,未必真的有什么反心。
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一次,也不过是谋反的罪名太大罢了。
可话说回来,不是这样大的罪名,也不能把况家整个都装进去,一个两个的,况家就总有办法疏通。
这年头,爱好音乐的权贵,总也会为自己的喜好而开一些方便之门的。
所以,乐师的乐籍在匠籍之中,却又像是比匠籍高贵了很多,似能与权贵平等论交的样子。
况家几代积累下来的关系网,只要能够活动一下,未必不能……
况远的眼中有了希望。
“我陪你去。”
纪墨主动表态。
两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况远看了看他,点头。
当天下午的时候,况远和纪墨就来到了府城,有纪辰去疏通关系,他们进到了牢中,见到了那被塞满大牢的况家人。
一个牢房之中,足有十几人的样子,坐着都满满登登,手臂都能互相碰撞的拥挤。
“爹!”
况远见到其中一人,直接扑到牢门前跪下,“不孝子况远来迟了!”
老态龙钟的况父看起来足有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满脸皱纹,见到况远,眼窝不由流下泪来。
“你来做什么,出去,没你的事儿,你都被除族了,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纪墨见况远跪了,也跟着跪在一旁,被人留意到,问起来,况远迟疑了一瞬,回:“这是我的儿子,况纪墨!”
“好,好,好,挺好。”
况父看着他们,心中满是庆幸,庆幸当年还有一个况远在外,否则……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罪名,他只希望不要牵连到况远。
他是如此想,牢房之中的其他况家人却未必能够有同样的想法。
好一些的,只是求况远救助他的儿子,说什么你侄子还小之类的话,堂而皇之让况远想办法找人替了,把那个孩子换出去。
纪墨对这样的话,本能地皱眉,你家的儿子是儿子,别人家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
还有更坏一些的咒骂况远当年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什么,这才闹着要除族,又或者族长偏向,早早意识到什么,借着除族来保留况远。
七嘴八舌之中,纪墨才知道,况远这个系统认定的第一人,在这些况家人的眼中,同样是最优秀的那个,是值得被保全的那个。
纪墨听得又是为况远的优秀骄傲,又是为这些况家人心烦,都这会儿了,还看不清楚形势,当着那么多耳朵,还敢说什么换人不换人,有内幕之类的话,这是生怕自家的罪名不够瓷实?
况远也听得皱眉,却没跟他们申辩什么,在况父一遍遍赶人之下,说了自己会打听消息之类的话,让他安心,也就离去了。
纪辰在牢房外等着,一同陪着的还有牢头,见到况远出来,他微微点头,率先迈步往外走。
况远跟着,他现在意识到一个当官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若是凭他自己,就是有钱也进不来这牢房。
“……谢谢。”
这一声道谢,意外地平和。
纪辰侧目看了况远一眼,也没再叫他“阿远”之类的,只继续往前走,走出了一段距离,回到暂住的客栈之中,况远才向他求救,询问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救况家人。
面对这样的大罪,况远是不敢让况家人就此认罪的,那就真的要死了。
可要找人翻案疏通,又该找什么人呢?
他曾经在况家,从没操心过这些俗事,现在却发现寸步难行的苦处。
“我若说了,你可信?”
纪辰讽刺地来了一句。
从他与况远相识,况远就是那般自说自话的人,什么都不肯信他听他,只让他听他的。
况远垂着眼眸,轻声而坚定:“……我信。”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不能信的呢?
可,多么好笑啊,他以前一直鄙薄纪辰的人品,觉得这个人是怎样的小人,可在这件事上,他又信他是个君子,能够真正地帮他想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指出错误的道路,让他误入歧途。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久,沉默得纪墨都觉得自己这个电灯泡没有自觉退场实在是过分闪耀了,纪辰才开口说:“什么都不做,等罪名下来。”
这一句话,让况远猛地抬头,眼中是努力压抑的怒气,“你便是恨我,也不至于如此!”
“呵。”
纪辰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他在府城之中自有落脚的家,不至于陪着况远住在客栈之中。
等到纪辰走了,况远许久没动,像是在思考纪辰的话到底是否正确,纪墨在一旁轻声劝:“这样大的罪名,会不会这会儿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他们来到府城之中,各种消息汇聚,才知道反王早已经伏诛,现在清算的都是党羽,况家有幸名列其中也是不少人意外的事情。
毕竟,况家因乐师而出名,乐在很多时候都是雅乐,本身就有着一层滤镜美化,让很多人更容易对况家生出同情来。
最重要的是,况家人虽然高傲到容不得同行,但对普通人,却并不怎么侵扰,说白了还是太高傲,看不上普通人的那点儿家底,不会去侵占或者做什么违法事,名声竟然意外地还比较不错。
有些人的评价甚至是“目下无尘”,固然超脱了些,却好在没什么大的错误。
况远不傻,只是因亲情而一叶障目,没有想到这一点,听到纪墨点醒,瞬间明白,说得对。
自来朝堂都怕党争,如今又是清算反王党羽的时候,况家如果为了求情,拖动更多人下场,也就愈发显得况家曾为反王串联消息是个事实了。
说不定还会惹得皇帝厌烦,一个乐师家族都能搅动风云,惹得那么多高官下场求情,这样的家族,真的还是单纯的乐师家族吗?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有些事情,越了线就会惹人厌。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况远醒悟过来,看着纪墨,目光之中有着欣慰,同样的,还有些复杂,纪辰没有说错,不做不错,这会儿静待消息,是最好的选择。
“听说不久前判的那一家是流放,咱们家估计也差不多,若是流放的话,还要多多准备钱财,爹爹可有准备?”
纪墨总算有机会问到钱财的事情上了。
在知道住的宅子都是纪辰的之后,纪墨就想要想办法赚钱,不管况远跟纪辰是多么要好的关系,没有让朋友养一家的道理,只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开口说,现在说来,也算是给况远提个醒,也让他找点儿事儿做。
囊中羞涩的况远面色一僵,钱财,啊,什么钱财?他哪里有什么钱财?多少年视而不见的事实摆在眼前,忽略了年少时候的意气,还有那种现在看来有几分可笑的报复心理,他,两手空空,又哪里有什么钱财。
“那就要抓紧赚钱了,还有时间,来得及。”
纪墨看着况远面色就明白了,很是积极地说了一句,万事从头起,只要肯做就不怕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