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蕴如预感叫她回来准没好事儿, 抬起眼有些紧张地望着他,“什么事儿?”
谢幼卿漆眸盯着她, 只问道:“你字写得怎样?”
沈蕴如心里有点发毛,“还……还行吧。”
谢幼卿嗯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长腿阔步而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丢了一句,“有这么多闲工夫,回去用小楷把《省心录》抄写三十遍。”
沈蕴如先是怔了怔,等反应过来后真是既生气又挫败, 脑壳儿一阵疼,为了要经营和他的关系, 她今天已经跑上跑下忙一整天了,可他竟然说她是闲的!就没见过这么冷酷无情的人。
而且还搬出老师的那一套来罚她抄书, 她又不是他的学生!
还有, 这《省心录》是什么书, 怎么听都像是在嘲讽她。
“谢哥哥等等, ”沈蕴如赶紧叫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谢幼卿没理会她,长腿踏出门的时候,又丢了一句, “写不好以后别再来见我。”
真是睚眦必报伪君子,她不过就装了下病,凭啥让她抄书,还要抄三十遍,真是太过分了, 不抄不抄不抄!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罚过她,凭啥他敢这么顺理成章地罚她!
不过善于自我开解的沈蕴如在气了一会儿之后心念忽地动了一动,他的意思,是抄写了就能来见他了是么?难道……他终于开窍了?明白既然甩不开她,嫌恶她也是无用的,还不如接受她会经常出现在他身边的事实。
这的确是聪明人的决定。
沈蕴如一下子便消了气还生出几分欢喜,急忙走出门,追着谢幼卿的脚步往淮安堂去了。
谢幼卿已经坐回了王文龢的身边,手上正拿着一杯茶闲闲地饮了一口,好像方才他从没出去一直坐在这儿似的。
不过沈蕴如进来的时候,王文龢的视线倒在她的面上停留了几瞬,脸上的神色也颇有些微妙,但眼底却微微露着一丝笑意。
他自然也不问他们刚才出去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年轻孩子们的事情,他不会掺和,只是幼卿自幼孤标傲世,世人难入他的眼,能看到他亲民一点,身上沾着点儿烟火气,总会让他觉得高兴。而且小姑娘也长得满合他眼缘的,他也乐于看见他们有交集。
沈蕴如一副很轻快的样子,脸上微微挂着笑意,她也不掩饰,一进来,眼睛就往谢幼卿那儿溜了几眼才收回来,反正她一点都不介意让人知道她跟他有些故事。
沈蕴如才刚坐下,谢幼卿却放下茶杯朝王文龢那边倾身,说道:“老师,《大学》的开篇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子在《大学章句》中将‘在亲民’解作‘在新民’,并提出《大学》后文中出现有‘作新民’一说可作为佐证,但学生以为,‘作新民’的新是自新和弃旧图新之意,文章中‘治国’、‘平天下’等重要之处都没有引入对‘新’字的阐述,还是应当按旧本写为‘在亲民’,不知老师对此有怎样的见解?”1
王文龢双眸微微闪烁,略一思忖,便缓缓道:“是朱子解得偏狭了。在亲民’的亲是‘亲亲仁民’,有教化和养育之意,在位者亲近仁民,教化民众,那么民众自然可以革旧图新,做个自新之民,这也是后文中‘作新民’的意思。大学之道,是明明德,在政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我同你的看法一样。”1
…………
沈蕴如插不上话,只得坐在那听他们师徒两个谈论《大学》,虽然他们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明白,但连在一起却成了她全然听不懂的意思。她听得发蒙,他们倒是越谈越津津有味。也不知他们师徒平时在一起都是谈论学问还是这不过又是谢幼卿临时起意打发她走的手段。
她倒是想告辞回去了,但为了多汲取谢幼卿的喜气,她觉得她还能忍耐。
傍晚的残阳映在雪白的窗纸上,留下一抹暗红,沈蕴如枯坐在那儿瞌睡虫都快出来了,只好端起几上的茶来解困,喝了一杯又一杯。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谢幼卿嘴角挂着一丝狐狸一样的笑意。
沈蕴如出去净手,外面日头已经下了山,她绕着花园溜达了一圈,回来见他们还在聚精会神地畅谈,沈蕴如实在有些待不住了,便准备向老先生告辞。
趁王文龢喝茶润嗓的间隙,沈蕴如道:“老先生您这儿有《省心录》么,可否借我一本。”
王文龢似乎是思索了一会,然后眯了眯眼,颇感兴味地道:“《省心录》是处事修心的佳句小集,老夫案头有一本,怎么,四姑娘也准备养心修行了?”
沈蕴如原不知道《省心录》是怎样的书,以为像《论语》那样起码有一万多字,已经预先感到手痛了,听到王文龢说是佳句小集,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谢幼卿还算有点良心。
沈蕴如眼波朝谢幼卿那儿一转,然后微微低下头,轻声道:“谢哥哥说我是念想太多,有些心神不宁。让我将《省心录》慢慢抄写几遍,便能静心宁神了,而且《省心录》是启人智慧的书,为人处世若能增些智慧便可少些烦恼,再则谢哥哥想看看我的书法如何,我抄写了交给他看他好指点我进步的。”
这么一说,倒惹得王文龢又添了一些对她的怜惜,想起她父亲如今还在牢狱之中,母亲又去了苏州几月未归,她一个小小的女娃,家庭受创,前途未卜,确实容易胡思乱想导致身体虚耗。
只不过,他看向谢幼卿的目光却是有些微微闪烁,谢幼卿的神情依然很淡,王文龢点了点头道:“三姑娘,世事多想无益,读书写字倒是裨益身心,老夫这还有很多好书和名人法帖,你有时间都可上老夫这儿来,幼卿若忙,老夫也可以提点提点你的书法。”
谢幼卿轻抬眼角瞥了沈蕴如一眼,嘴角噙了一丝冷笑。
沈蕴如自动略过这寒芒,她只不过适当修饰了一下言辞,并未篡改她要罚抄书的事实,难道她要向老先生状告他这个好学生人后的刻薄冷酷吗?
王文龢咳嗽了几声,然后站起身,“你们先坐着,老夫去给三姑娘拿书。”
沈蕴如礼貌道:“有劳老先生了。”
王文龢离开后,偌大的淮安堂里就只有她和谢幼卿两人,沈蕴如感到有两道寒芒直直地射向她,不用看也知道,这位祖宗浑身上下写满了他不高兴。
他故意占着老先生谈论学问,让她在旁边坐冷板凳,这事她也有意见呢,而且意见大得很,沈蕴如低垂下眼睛,只顾着小口小口地喝茶,避免和他对视更不想和他讲话,至于讨好他的事,还是等她回去好好消化今日下午的事再说吧,现在她只想拉一道帘子把他屏蔽了去。
“沈蕴如——”空气里突然飘来谢幼卿淡漠又散漫的嗓音。
“啊——”第一次听他连名带姓地喊她的名字,沈蕴如险些呛了嘴里的茶。她的眼睛如小鹿一般略带了一丝惶恐地看向他。
谢幼卿漆眸里隐隐含了几分生气,“给我老实点儿,少在老师面前演戏。”
这是什么态度,沈蕴如噌的又火起了,凭什么对她一副管教的口气,好像他是天神在上,把她踩在脚底下是理所当然一样,沈蕴如在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息怒息怒,她怕自己真的忍不住要拍案而起了,她轻轻磨了几下牙,挤出几分笑意道:“谢哥哥,噢,应该是恩师,多谢恩师教诲,蕴如知道了。”
谢幼卿唇角勾出嘲讽的弧度,“恩师?”
沈蕴如笑得脸疼:“是啊。谢哥哥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指导我修身养性,有如我的人生之师,所以简而称之是恩师。”
果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谢幼卿目光盯着她,冷笑道:“怎么,你自认我为恩师,是想跟天子做同门?”
真是好大的口气,还把天子搬出来了,沈蕴如有被这名衔给压到,忙露了一丝惊慌,暗暗咬牙道,“不敢不敢,我万万没有这个心思,我的意思是多谢谢哥哥方才的教诲,让我受益良多,一定会牢记在心的。”
迟早得被他气到折寿。
谢幼卿早已领教过,这小姑娘的嘴,是骗人的鬼,他目光里带了几分逼视,“别以为我看不清你的那点心思,为了接近我,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难道她来老先生这的目的已经被他看出来了?沈蕴如被他逼人的目光看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得装可怜道:“谢哥哥,我知道你嫌我烦,你这样的人物,本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可是你对我恩重如山,我是一定要报恩的……”
谢幼卿微微皱了皱眉,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这时门外王文龢的脚步由远及近,他更懒得再说什么了。
王文龢进来,笑眯眯地将书拿给沈蕴如,沈蕴如接过书,不过是小指盖头的厚度,心里又松了一口气,于是向王文龢告谢,“多谢老先生,天时已晚,蕴如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老先生。”
王文龢神色和悦,“嗯,有空常来。”
见沈蕴如离开淮安堂之后,王文龢侧过头对谢幼卿笑着道:“这小姑娘,人还蛮有意思的。”
谢幼卿和王文龢对视了一眼,淡淡道:“学生倒觉得,她能省点儿心便好了。”
王文龢哦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从王文龢那出来,谢幼卿便回了湉园。
他来到地下密室,两个溵澜司侍卫早已如影子般闪现在他的身后,他负手站了一会儿,淡声道:“去查查沈夫人的路程,几时能到京?”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哭唧唧):我可太难了,他这喜气不是一般的难蹭,能给我换个人吗?
老天爷(笑嘻嘻):莫得商量哈,就是他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女鹅(有气无力):那我快被苦死了,您给我续几口气好伐。
注:1参考自王阳明的《传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