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出版番外
01
莫伽在看那个女人。
这趟本不该他带队出来, 听下面人说这趟有招四娘,才专门做了这次的瓢把子。
招四娘, 这是绰号, 当海盗的都有绰号,不会用本名,这是江湖上的规矩。
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初见到她时的情形, 本是地字堂下面的人接了趟买卖, 他这个玄字堂的堂主不该插手,但当时他顺路在船上, 听说有个女人杀了两个兄弟。
像这样的事, 莫伽见过太多, 对于海盗们来说, 女人是稀罕物。即使买卖是要了女人的命, 也会物尽其用后再杀掉, 却万万没想到大意失荆州,竟被雁啄瞎了眼。
他好奇跟过去看,就见昏暗的舱房中, 她满身血污, 衣衫凌乱, 眼神惊慌中却夹杂着一种狠戾。而她背后, 还护着一个不大的男孩。
她本该死的, 是他出手留了她一命。
*
红岛上不留无用之人,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在红岛上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有男人庇护, 要么入花帐。花帐做的是皮肉生意,女人只有做了生意才能养活自己。
因为她还带着个孩子, 被大龙头保下了, 可大龙头能保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那时他已经打听到她的故事,不过是个官家女相中了别人的丈夫,所以特意买/凶/杀人,只因这官家女身份有点特殊,所以买到的是红帮。
那时他已经对她有些了解,不过是乡野村妇,实在不值得一提,他的兴趣顿时如见了光的朝露无影无踪,会关注她不过是因为她带着个孩子。
他想,这样的女人在红岛上活不久,迟早有一天她会去花帐,只要她还想活,还想保住那个孩子。
娘是一种很奇怪的人,哪怕她跌入阿鼻,依旧还会全心全意为自己孩子,就好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样。
他没想到她会走上那样一条路,似乎初次见面的场景,就预兆到了以后的一切。
*
莫伽再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做买卖’的时候。
红帮驰骋整个东南海,所有从红帮眼皮子底下经过的商船都得给红帮上贡,当然也有不那么识趣的,这时候红帮就会亲自去教他们如何做人。
对方是佛郎机人。
最近这些佛郎机人闹出的动静不小,竟占了满刺加国,也许是仗着船坚炮利,一时得意忘形,竟没把红帮放在眼里。
大龙头亲自下命,由他亲自带队打掉对方的船队,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从小生在海盗窝里,无师自通各种海战。先利用地利之便围了对方的船队,几炮上去砸烂对方的桅杆,然后便是接舷战。
只精通火器的红毛鬼,又怎可能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海盗们的对手。
彼时他站在战船三楼用千里眼观察战情,就看到她。
她没有特意做男子装扮,很明显能看出是个女人。可这个女人却宛如男人一样提着刀,往船舷对面冲去,犹如进了羊群的恶狼。
是的,海盗们出来干活也是有‘报酬’的,多劳多得,一般接舷战最危险,但这样也同样容易立功。
这个女人竟像男人一样去抢头功,甚至不惜自己女人的身份,许多夷人在看到对方是个女海盗,通常会愣一下,就这么一下,便足以让对方丧命。
接下来的时间里,莫伽的千里眼更多是关注她。
他们没有意外获得胜利,启程返航。
返航途中,他看见她藏在没人的地方吐,他想她也许没她表现的那么坚强。
可为什么呢?
明明可以有另外一种轻松的活法。
*
他还是决定去提醒一下她,顺道也告诉她关于他丈夫的消息。
他在想她没有选择另一种轻松的活法,是不是在为了那个人守贞,可那个男人却在妻儿俱丧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另结新欢。
哦不,也许不叫另结新欢,也许这一切都是那个男人设计的,死了原配就能给人挪位置了,有了那样一个岳父,能计划出这一切的他,定会飞黄腾达。
这个世界本就更眷顾冷心绝情的人。
可他还是料错了,她没有选择去花帐,她依旧为了她的儿子在拼命,若不是她有那个可笑的什么天生神力,她早就死了八百回。可她没有死,反而因表现突出受到大龙头名正言顺的看重和庇护。
以前还有些人喜欢说三道四,或者暗里打她的主意,渐渐的越来越少。而她也从王招儿变成了招四娘,从一个乡野村妇变成了一个凶名在外的女海盗。
她做到的还不仅是这些,如果海盗也会有史记,想必她会在上面留下浓重的一笔。
她竟然说服了大龙头上岸做买卖。
不是他们平时做的买卖,而是正儿八经的买卖。
*
也许女人都拥有同样的悲天怜悯,哪怕平时再冷酷无情。
大龙头是,王招儿也是。
就好像大龙头在海盗窝里不合时宜的设了花帐,美曰其名能保护更多被抢来的女人,能让她们拥有更多一点的自主权。就譬如王招儿说海盗到底朝不保夕,也许可以换一种别的活法。
可笑至极!
但她还是去做了,带了一笔银子和有限的几个人上了岸。
这里面就有他,他美曰其名是去监视她,他其实还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是不死心,想去找那个男人,事实上她去了,却又回来了。
终于死心了。
那一晚她拿了很多酒,问他喝不喝,还说他其实是个好人,如果不是他帮了她好几回,她可能早就死了,她死了不要紧,可她还有孩子,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以后也做海盗。
他当时已经有点喝多了,他告诉她他并没有帮她,他只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在那地方活下来,怎么活下来。
酒酣耳热之际,莫伽突然想起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女人带着个男孩,在海盗窝里艰难生存,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受了很多屈辱。
“最后呢?”
“最后她死了,留下那孩子一个人。”
*
“那个孩子是不是你?”
莫伽在她眼里看到这句话,可至始至终她都没有问出口,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聪明,她知道界,也知道不可过界。
……
她也比他想象中更有头脑,竟借着红帮将沿海一带的所有生意都揽下了。
那时,沿海一带不过是一片散沙,都知道走私海货赚钱,可惜各行其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大海商赚大钱,小海商一个不留神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而她就在这群小海商身上动了主意,她说服他与她合作,在琉球群岛中找了个合适的海岛开了黑市。
诸如这样的黑市,遍布这片海域,琉球、吕宋、满刺加都有,却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毕竟海上不同陆地,这里旦夕祸福不定,可能昨天大赚一笔,今天葬身鱼腹,所以到这里来做买卖的人从来不讲信用,前脚笑呵呵,转头抢了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许多黑市都是这样被黑吃黑败掉了名声,弄得无人敢踏足,即使能生存下来,也不过是个中转站。
可这个女人野心很大,她竟想凭着这个黑市立足东南海,而他竟然疯了似的觉得她如果能成功,一切似乎不是空谈。
她利用红帮作为保驾护航,引着这群小海商出海去摩罗岛交易,又引着那群夷人去卖货。这群小海商没有路子,只能求着大海商庇佑,别人吃肉自己喝汤,有时候可能连汤都喝不到,有这么个傻子出人又出船帮他们出海交易,自是如过江之鲫。
摩罗岛就这么被她做火了,成了远近闻名的黑市。
在摩罗岛上自有规则,在商言商,不允许强买强卖,欺诈蒙骗,出了岛随便怎么玩摩罗岛都不会插手,但在岛上就不行。
一旦触犯,不用旁人出手,摩罗岛会发出血色追杀令。起先还有人没把这事当成回事,后来尸体被吊在摩罗港示众了一个月。几战下来,不管是海盗海商还是夷人,对摩罗岛都深有好感。
有这么一个可供交易却又不用害怕被黑吃黑的地方太难,因此连一些小商人都敢弄条船来摩罗岛上博把大的,都知道这里遍地都是黄金。
怕出海不安全没关系,摩罗岛有专船护送,只需要付出极少的费用,就可以安稳无恙被护送上
岛,如果怕返航被抢,当然也可以选择再付一笔费用,请摩罗岛专船护送回去。
就这么一来一往,红帮俨然从叱咤东南海的海盗,变成了保护者。
当然海盗还是要继续做的,不然哪儿有客源?
就这么动动脑,黑的白的都吃了,别人还要感恩戴德。莫伽有生以来第一次佩服的人,竟然是个女人。
*
可她却并不喜欢海上,也不眷念所谓的权力,她更喜欢在陆地上。
他想这也许叫故土难离?
她却说他短视,说生意的来源是来自陆地,如果陆地上疏于打理,摩罗岛上的一切都如空中楼阁。
他觉得她说得对,但他更觉得她是想离那个男人近一些。
他向她提过两人搭伙过日子的话茬,是用玩笑的口气。彼时两人既是合作伙伴,又是朋友,说得太正经若是被拒绝,他下不了台,她面子也不好看。
只能玩笑。
她似乎也就真当是玩笑了,说她早就对男人死了心,心如止水。
可他其实知道她是撒谎了,她一直还记着那个男人,那个她喝醉了嘴里叫着狗儿的男人,因为她竟让她的儿子去读书,她说读书好,读书才能有出息。
能有什么出息?抛妻弃子吗?
*
海盗们朝不保夕,莫伽从没有动过想娶妻的念头。
王招儿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当他想着当朋友其实也不错,她却突然来找他,说她怀孕了。
彼时她的肚子已经快藏不住了,她在红帮的风头出得有多大,背地里就有多少人盯着她,早就有人想取而代之,这无疑是最好的时候,所以从不求人的她才会跑来求他。
不,他的重点是孩子的爹到底是谁。
她不说,无论谁问都不说,他却隐隐有些明了。前阵子听闻那位大人巡抚广东,而红帮在岸上的堂口也在广东,难道就是那时候?
他觉得自己还算了解她,不是那个人,她不可能会打算把孩子生下来。他有时候也想不通她到底怎么想的,既不回去找那个人,却又给他生孩子,她在想什么。
“这不过是个意外。”
“所以你就打算生下来?”
“我自己养得活,”似乎看出他眼中的嘲讽,她有点恼羞成怒,“你就当我是去青楼买了个春,却不小心弄出事了。”
彼时他已查清楚来龙去脉,还真如她所言那样是一场阴错阳差,她也是凑巧碰见,才会出手相助,却没想到把自己搭了进去。那时候他其实已经有点可怜那位大人了,心心念念的人曾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没认出来,对方还偷了他的种,打算自己养。
“其实如果想,你可以回去找他。”
“我不想。”
为何?这个疑问藏在他的眼中。
“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后来懂了,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
若干年后,他都还记得,一次两人喝酒,他借着酒意问她后悔吗。
当时她摇了摇头,神色坦然而又从容。
“为何要后悔?”
他哑口无言,后来才知道若是碰见了那个人,对也好,错也好,好也好,坏也好,都与后悔两字无关。
02
“后悔吗?”
她其实已经后悔了。
外面又下雨了,本来刚有些暖意的天,一场秋雨下来,顿时仿若到了初冬,空气里沁着凉凉的寒意,顺着衣裳缝里往骨头里钻。
“夫人,别看雨了,您身子刚好,受不得寒。”
吴宛琼没有拒绝丫鬟的劝阻,随着她离开了窗边,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眼,窗下那颗芭蕉叶子已经泛黄,秋天到底是来了。
“夫人中午想吃什么?小厨房里煲了夫人最爱喝的……”
吴宛琼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她觉得怎么样都可以,其实她以前不是这种性子,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成这样了。
是总是一个人看那颗芭蕉叶子黄了,绿了,看外面的雪,看外面的雨,看外面的风,总是一个人?还是他做得太决绝,她痛恨他,恨到骨子里,却又无力去恨,只能这么恍恍度日,满心疲惫。
如果没有当初的相遇,如果曾经的她不是那么狂妄骄纵,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没有如果。
她知道他在报复自己,没有终日,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老爷呢?”
站在她身后的丫鬟,目光闪了闪,低声道:“夫人您忘了?老爷已经很久没来别庄了。”
是了,她被他永远的关在这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夺去她薛夫人的名分。她其实并不庆幸,很多时候她都希望他能给她个痛快,可她不能,她爹还躺在家中的吊着命,而她则在这里吊着命。
这都是债,吴家人欠薛庭儴的债。
“夫人,老爷上次来说是去广州,等他回来了,肯定会来看您的。”
丫鬟宛如气音的细小声音,并没有被她放在耳里,她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要回府去看我爹。”
“夫人……”
“别拦我,我要去。”她似乎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不若平时病恹恹的那样。
丫鬟实在拦不住她,只能说她去命人备车,不然从别庄到京城光凭着脚也走不回去。吴宛琼这才平静下来,让丫鬟赶紧去。
丫鬟没去备车,而是去禀了胡三。
“夫人想回府?”低沉沙哑的男子嗓音,是吴宛琼的噩梦,她挺直着脊背,却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怎么是你?”
她的脸被吓得惨白,上下牙齿打颤,眼中又是厌恶又是恐惧。胡三将脸往下低了低,掩住脸上骇人的刀疤。
“胡三奉大人之命,在此看顾夫人……”
“我不需要你的看顾,你滚,你滚!”
吴宛琼仿佛疯了似的,抓起桌上的茶盏往他身上砸,丫鬟被吓得不轻,她也是刚来侍候吴宛琼没多久的,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被吓傻了。
“既然夫人无事,小的就退下了。”
一直到胡三走了,吴宛琼才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所谓的夫妻情义,恩爱有加,其实都是假的。曾经她质疑,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再是狠绝,也不该这么对她,毕竟两人曾有着那么多美好的时候。
他从不解释,眼神淡漠,偶尔被她缠久了,才会露出一丝厌恶。当时不懂,后来一次无意中才知道,那个与她做了夫妻的人从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
“三爷。”
胡三停下脚步,微微扬眉。
“大人回来了。”
胡三微微点了下头,脸庞一如既往的冷峻,脚步却急切起来。
“怎么了?”他发现属下的异常。
“大人有点不对……”可具体是哪儿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
其实薛庭儴就是累了。
吴阁老倒得太不是时候,他到底资历短浅,再加上嘉成帝不按牌理出牌,弄得朝中一片腥风血雨。他索性便寻了个巡抚的差事外放,攒一攒资历,也能避祸。
殊不知地方比京里也没好到哪儿去,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让他再选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只是……
他揉了揉眉心,不禁又想起那个夜。
本是离开前夕,众人与他送行,明知道这些看似恭敬的面孔下,其实各有心思各有派系,他也依旧去了。
万万没想到他会着了人的道,当时随扈不在身边,他只能强撑着换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去,再之后就全没有记忆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里有招儿,醒来之后才发现是个梦,自己独自一人。
事后,他倒也命人查过,却根本查不到什么。他不是傻子,发没发生过什么,即使没有记忆,但能感觉出身体的异常。
那晚上到底是谁?
不是招儿,招儿已经死了,虽然他又再度梦到了她。
门被敲响了。
薛庭儴不用问,就知晓是胡三,也因此他叫了声进。
“大人。”
胡三走了进来,看向立在窗前,一身青衫满身萧瑟的大人。
薛庭儴是那种很书生的长相,清俊温雅,一种闲庭信步的从容不迫。可气质却是卓尔不群的,让人忽略不得。
“家中可还好?”
“一切都好,”顿了下,胡三又道,“夫人闹了几次想回府。”
提起吴宛琼,看着窗外的薛庭儴,眼中的厌恶几欲溢出,尤其最近梦到招儿的更加频繁了。
他不光厌恶吴宛琼,也厌恶自己。
后悔吗?
若是重来一次,他定会疼她护她,再也不为那些无谓的小心思与她闹别扭,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即使他上京赶考出京上任,也会一直带着她,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
“如果重来一次?”
招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笑得抑不可止。
莫伽的冷脸挂不住了,恼道:“我就是假设。”
“没有如果,”她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笑容就收了起来,变脸之快就像孩儿面,“怎么可能有如果。”
即使有,大抵还是一样吧。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被他捡到了。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日,为了给她那好弟弟治病,爹娘把她给卖了,卖了五两银子,签的死契。
她不甘被卖,半路上跳了车,却摔断了腿。摔断了腿还是要跑,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倒在路边的草丛中。
她就是那样被他捡到的,他说:“爹,那边有个人。”
可人牙子还是追来了,要把她强行带走,那对年轻的夫妻在救人和给儿子看病之间犹豫,还是他说药太苦,他不吃药,吃了也没用,还不如把她买了。
那时候她就发了誓,一定要报答他,要对他好,一辈子对他好。
所以没有如果,如果他没有捡到她,就不会有现在的她,她的命运可能比现在更惨,她不会拥有那几年的温暖美好的时光,不会与他相依为命多年,还能成为夫妻。
所以如果让她来选,即使明知道若干年后有一天,他会为了前途抛弃她和弘儿,她依旧会对他好。
也同样,她会在他放弃她之后,远远的离开他,与他永不复相见。
03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招儿就起了。
薛庭儴还在睡。
这几年嘉成帝扔下朝政不管,一切都堆在薛庭儴这个首辅身上,难得他休沐一日在家,招儿想让他多睡会儿,舍不得叫醒他。
她穿好衣裳,推开房门,瓶儿和小翠迎了上来。她摇摇手,示意她们小声点,便去了院子里的小厨房。
这些都是招儿干惯了的,丫头们也知道她的秉性,见她在案板前忙起来,就分出一人去灶膛前帮她烧火。
“夫人今日想做什么?”
“饼吧。”
*
若论薛庭儴最喜欢的一样吃食,莫过于饼夹肉。
提起这饼夹肉,还要说到他尚未发迹的时候,那时家里条件不好,他在学馆读书,招儿平日里惯对他仔细,尤其是在吃食上,从不让他委屈,知道学馆中伙食不太好,就想方设法为他改善。
这饼夹肉,就是其中之一。
择了饼,不拘薄厚,肉切片配上菜炒,等菜出锅,卷进饼中,就是一顿。每逢他去学里,招儿就会给他装上几个,但多数都没办法全进嘴,因为会有人跟他抢。
尤其是毛八斗,每逢薛庭儴从家中来学里,他第一件事就是翻他袋子中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关键此人脸皮奇厚无比,薛庭儴根本抢不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面吃着招儿做的饼,一面听他笑得淫/荡说:“咱招儿姐就是贤惠,小庭子你真是好福气,摊上这么好的媳妇儿。”
这话说得中听,薛庭儴多数不会跟他计较,让他屡屡得逞。
因为这饼夹肉,薛庭儴曾经还得了个‘饼夹肉案首’的绰号,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就因为薛庭儴喜欢,招儿把这饼夹肉做出了花样,饼可以做的有薄有厚,薄有薄的吃法,厚有厚的吃法,里面的菜样也是变着花样换。
但若论薛庭儴最喜欢吃的,还是这梅干菜烧肉饼。
这种饼的做法就复杂多了,先做饼馅儿,菜干洗净泡发与肥瘦相间的猪肉一起烧,肉要切成丁,炸出猪油,菜干本就是咸的,所以不用放盐了,只等烧出的肉汁浸入菜中,就可以盛起放凉。
把面发酵好分成团,包入菜馅儿,收口捏拢并按扁,用擀面杖擀成薄饼,越薄越好,以薄而菜不漏为最佳,最后在饼的正面洒上芝麻,反面刷上少许油贴在锅边,烤到饼肚子胀气,就可以出锅了。
刚出锅的最好吃,咸香可口,外酥里嫩,海碗大小一个的,薛庭儴能一口气吃三个。
就是做起来太麻烦了,所以招儿平时极少做。
可这几年薛庭儴辛苦,说是每天连轴转也不为过,招儿就总想让他吃好一点,变着花样给他做吃食,尤其是这早上的一顿。
*
光有饼还不够,还得有粥,不过今天招儿不打算做粥。
她之前便和好了面,此时面团已经醒好了,她在面团上撒上些许面粉,用擀面杖将面团擀成薄片状,感觉薄厚差不多可以了,展开已经变成很大的面片,上面撒些面粉,将面片折叠,最后切成细条。
切好后将面条抖开,撒上面粉,提防粘黏,就可以随时等着下锅了。
下锅前先要做浇头,之前用来烧肉的肉丁,招儿还留了一些,丢进锅里炸香,炸出油,将豆腐切丁放入锅中四面煎黄,之后用葱蒜姜小红椒炝锅,炸出香味,放半勺农家大酱。
这种大酱是招儿每年必做的,每年腊月正月下大酱,反正要赶在立春之前,保存好了可以吃一年不坏,家里大大小小都爱吃,用来卷饼或者做浇头都极香。
放了大酱就不用放盐了,只等豆腐入了味儿,就可以将浇头捞起。
招儿还在想薛庭儴起来没,几样吃食都得现做当时吃最香,放一会儿就不行了。正想着,瓶儿突然站了起来,避去了门外。
招儿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来了。
“做什么呢,好香。”他从她背后冒出个头,贴着她脸问。
老夫老妻了,还这么亲昵,真是惹眼。可他喜欢这样,招儿也习惯了,就不阻他。
“你猜。”
这还用猜吗,招儿的提前准备已经做好了,东西都摆在案板上呢,明眼可见。可薛庭儴还是摇摇头,说猜不到。
招儿嗔了他一眼,“那等我做好,你就知道了。”
“我给你烧火。”他站直了,将袍摆撩起说。
“行。”这事,招儿可不会拒绝。
招儿先煮了面。因为面切得细,所以很好熟,开两下就可以出锅了。
她择了两个粗瓷大碗,将微微有些泛黄的面条捞出,碗里会留一些汤,把浇头浇上去,视咸淡再加汤或者加浇头。
不过以招儿的手艺,一般都拿捏得很准。
“你先吃吧,火不用看了,我把饼烤了。”
薛庭儴也没拒绝,端起面碗去了一旁。
挨着墙边放了个小方桌,他把小方桌挪了位置,又把灶膛前的小杌子搬来,正好凑一对桌椅。
他把面碗放在桌上,坐下。
小方桌很矮,他个子生得高,想要坐好必须要佝偻着腰,叉开腿,形象全无。可他却浑不在意,一点都没有首辅的自觉,似乎是干惯了。
确实是干惯了,小时候招儿每次做饭,薛庭儴最是喜欢跟前跟后。小娃儿都是耐不住饿的,经常会招儿前面做,他在后面吃,怕他累着了,招儿就会用家里瘸了腿的凳子给他当桌用。
让他就在跟前吃,因为厨房里暖和。
看到这一幕,招儿似乎也想到从前,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看他这副没正形样儿。
两人正对着笑,忽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了,紧接着就是扑鼻而来的浓香四溢。
饼熟了。
招儿拿着火钳去揭饼,揭下一个又一个,放在一旁的案板上。
薛庭儴的面都顾不得吃了,抽着鼻子闻香。
等把所有饼都揭下,招儿拿了擦干净的菜刀去切,切十字,刚好四瓣儿。用碟子盛了来,搁在他面前。
“快尝尝。”
薛庭儴尝了,烫得龇牙咧嘴,还在往嘴里塞。
只一个字,香!
招儿失笑。其实到了他们这种地步,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万万不会一个饼就能夸张到这个地步。只是吃饭就讲究个贴心、舒心、身心舒畅,他喜欢吃她做的,她愿意给他做,他也愿意夸她,如此而已。
“我再冲个酒酿。”
瓦罐里的水早就沸,招儿用碗打了两个鸡蛋。
鸡蛋打散,每个碗里放一勺酒酿。这酒酿也是立春之前招儿做下的,乡下又叫甜酒、米酒、酒糟子,家家户户都会做,但做好的却不多,招儿做的酒酿哪怕当初在余庆村,都是一等一的,醇而甜不酸,煮酒酿连糖都不用放。
不过招儿平时不用煮的,而是用沸水冲。
一勺沸水冲下去,碗里的蛋花顿时开了,米粒随着冲击撞在碗壁上,又翻滚回来,香甜味儿顿时出来了,隐隐还带着酒香,颇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刚冲开的蛋花不能动,要等蛋花结块,再用汤匙下去搅拌,嫌不够甜了可以放糖,可之前也说了,招儿做的酒酿好,一般是不用放糖的。
“你也来吃。”
做这些说起来复杂,其实烤饼加冲酒酿,只用了半盏茶时间不到,薛庭儴除了吃了一块饼,面还没动,等着招儿给他放醋。
招儿把酒酿端来,又拿了醋罐放在一旁,才在他对面坐下。
小方桌没多大,不过两人用着刚好,就是因为太矮了,两人几乎是腿抵着腿坐。却没有人想换过,一用就是这么多年,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回忆。
不光是招儿和薛庭儴的回忆,也是家里几个孩子的回忆,每次娘做饭的时候,小家伙们都会在旁边等着,耐不住饿了就让娘先弄点东西吃。
这些年来,随着薛庭儴东奔西走南来北往,家里最老的家伙什大概就是这张小方桌了,当时是为了方便弘儿吃饭,谁知一用就是这么多年。
“出汗了。”
他拿出帕子给她擦汗,她则低头往他碗里加醋。薛庭儴吃面必须有醋,还得招儿给他放醋,几十年都没改过来的习惯。
“好了,快吃。”放好醋,她又顺手用筷子将他的面搅拌了一下,她下面的时候是有估量的,出锅的时候微微有点夹生,但这个时候吃却正好。
她知道他一定会等着她,才会算好时间。
两人一边吃面,一边吃饼,偶尔喝一口酒酿。
当然,还不忘说些闲话。
说起招儿怎么起这么早,她怔忪了一下,道:“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成亲后却总是闹别扭,你没去清远学馆,而是去了清河学馆,姐姐死了,你在六少爷的帮助下去了沈家的族学……”
“是不是梦不好?”他打断问道。
“确实不好。”她最后竟成了女海盗,而他抛妻弃子另结新欢,她的狗儿怎么可能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所以招儿觉得很无稽很荒诞。
“那不过是个梦而已,不要多想。”
是啊,那不过是个梦,而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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