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缓缓停马,大雪满弓刀,精悍异常。
其中约莫半数骑卒手持火把,为首数骑,并未披挂制式甲胄,簇拥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风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人抿起猩红纤薄的嘴唇,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骑。
停马于那位翩翩贵公子两侧的是三位贴身扈从。左手边,一位是魁梧壮汉手持长槊,槊锋雪亮,在身后骑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还有一位双臂环胸的瘦猴汉子,既无弓刀,也无悬佩刀剑,但是马鞍两侧,悬挂着数颗满脸血污冰冻的头颅。
右手边,唯有一人,四十来岁,神色木讷,背负一把松纹木鞘长剑,剑柄竟是灵芝状。他经常捂嘴咳嗽。那位年轻人似乎对自己右手边的中年人最为亲近,高坐马背,身体却会微微倾斜向此人。
中年剑客咳嗽之后,瞥了眼相距五十余步外的三骑,轻声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说,确实是两人一鬼。那女艳鬼,身穿狐皮,极有可能是一张出自清风城许氏独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纸。”
中年剑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骤然出现一只手指身高的玲珑精魅,通体雪白,背后生有一对羽翅,与风雪融为一体。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与神人掌观山河相仿,只不过一个是靠术法,一个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对掌心那个小家伙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飞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缓缓收回袖子。
被这位剑客尊称为“殿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热,身体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风城许氏,我有所耳闻,只是母后舍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为了避嫌,也为了给御史台那帮谏官老爷们节省一点笔墨钱,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触山上仙师。这狐皮美人符纸,到底是何物,妙在何处,曾先生学问渊博,又曾远游半洲之地,给我说道说道?”
中年剑客在年轻人言语之时,大概是风雪侵袭,身子骨有些经不起折腾,已经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两颗翠绿晶莹的丹药,黄豆大小,抬手轻轻拍入嘴中,这才脸色稍稍红润几分,有了些笑意,道:“许氏坐拥一座老狐出没的千年狐丘,狐丘与许氏结盟,每年都要送出几张成长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纸,远销东宝瓶洲各地,风靡大半洲。那些个不愁神仙钱的地仙府邸,大多拥有几位狐皮符纸美人作为丫鬟婢女。狐皮符纸美人,落地后,与活人无异,符纸还可以放入阴灵鬼魅,前边那位女鬼,应该就是如此。若是与清风城许氏关系好的山上仙家,购买狐皮美人符纸之前,还可以送去心仪女子容貌的画像,许氏便会有专人按图刻皮。几位老供奉,皆是精于此道的丹青妙手,从未让买家失望过。”
年轻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马远处的“女子”,眼神愈发垂涎。
虽然他这么多年没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也没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离开那座历史上曾经两次成为“潜龙邸”的牢笼,乔装成科举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游历京城的外乡游侠,尝遍千娇百艳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谏官老爷们的家眷中稍有姿色的妇人和少女,都被他骗人骗心。看似森严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样会宠溺幺儿,再说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简单,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团聚,一国之君,哪怕给母后当着面调侃一句顺毛驴,也不以为耻,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对那些如雪花般纷纷飞入御书房案头的弹劾折子,可以随意翻阅,用来打发无聊的光阴一点都不在意,觉得自个儿不被那帮老王八蛋骂几句,他都要愧疚得无地自容。
可是这样的舒心日子过久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吃不住淬炼体魄和练桩拳架的苦头,所以中五境神仙当不得,也当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师,至于带兵打仗,杀来杀去,更是没心情。
他难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连贤王都不是他,母后当真是宠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当个废物养在身边?那两个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贱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淡光景,被母后找了个由头,跟一头丧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荡来逛荡去,那些个骨子里透着土里土气的乡野女子,早就吃腻歪了,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阀美妇知道伺候人。这也就罢了,自己悄然离京之时,母后还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须亲自带人斩杀大骊斥候,这不是逼着自己走上绝路吗?他其实并不看好空架子的朱荧王朝,内心深处,更想投靠兵强马壮的大骊蛮子,如果他现在是坐龙椅的人,早就打开京城大门了,亲手为那苏高山牵马入京,打仗有什么好玩的,马背上的厮杀,两窝蚂蚁较劲吗?他倒是想要见识见识成千上万练气士的厮杀场面,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不过这次出门散心还算不错,遇上了一位与活人无异的狐皮艳鬼。
年轻皇子乐开了怀。
对方三骑也已停下良久,就这么与精骑对峙。
名为韩靖信的石毫国皇子,朝野上下,最声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亲,笑容渐浓。
有胆识,对方竟然始终没有乖乖让出道路。
不愧是拥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么是书简湖那拨无法无天的野修,要么是石毫国境内的谱牒仙师,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岭的,身份可不管用。
于风雪夜杀人,韩靖信觉得极有感觉。前不久的那场追剿,太过小打小闹,只是宰了一位秋初时分就已告老还乡,然后离京南下,慢如乌龟挪步的御史台官员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种不好,生不出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儿,也没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来,可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讲了。况且那老头儿骂自己骂得那么酣畅淋漓,连父皇母后都没落下,一并被自己牵连了,白白让他在士林当中得了铁胆言官的美誉。这也就罢了,那老头儿都不当官了,一路上还喜欢发牢骚,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说,与一些个没本事当官的士林名士,针砭时事。
韩靖信反正无所事事,所以打算当一回孝子,追马赶上那支车队,亲手捅烂了老头儿的肚子。听了那么多年牢骚,耳朵都起了茧子,他就是想要再亲眼瞧瞧那家伙的一肚子牢骚。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宅心仁厚,见着了老家伙在雪地里抱着肚子的模样,实在可怜,便一刀砍下了老头儿的脑袋,这会儿就悬挂在那位武道宗师的马鞍一侧。风雪归程当中,那颗头颅闭嘴无言,让韩靖信竟是有些不习惯。
韩靖信一手把玩着一块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据说是云霞山出产,属于还算凑合的灵器,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宝,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凉。韩靖信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挥了挥,示意那三骑让路。
那三骑果真缓缓陆续拨转马头,让出一条道路。
韩靖信乐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天真的修士?
那边。
马笃宜轻声提醒道:“陈先生,对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句让马笃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适应的言语,与今夜的刺骨风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对方不会罢休。咱们退让一步,做做样子,让他们出手的时候,胆子更大一些。”
曾掖脸色僵硬,不知是被风雪冻僵了,还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陈平安没有去看那畏畏缩缩的高大少年,缓缓道:“本事不济,死的就是我们两个,马笃宜最惨,只会生不如死。这都想不明白,以后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别走江湖。”
韩靖信抬手又做了个手势,身后骑卒娴熟地策马而出,却并未开始冲杀,只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面阻滞阵型。
显而易见。
先前示意三骑避让,就是猫逗耗子的小把戏,是可有可无的一碟开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着急立即端上桌。
陈平安突然问道:“曾掖,如果我和马笃宜今夜不在你身边,只有你和苏心斋两人两骑,面对这支骑军,你该怎么办?”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额头便已经瞬间渗出汗水。
陈平安不再说话。
经历过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无须旁人说道理,早已心领神会。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讨喜,旁人说得再多,听者只要未曾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就很难感同身受,除非是灾难临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听不进某些道理的人,其实是幸运人。
可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陈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发现好像那些对世界满怀恶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好像更能够吃了苦头就死死记住,甚至是在更聪明的人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没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福,就开始揣摩为人处世的道理,认认真真寻思着种种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四两拨千斤,如何损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错的,越错越好。
凭什么要求好人还要比坏人更聪明,才能过上好日子?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为马笃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骑军当中的年轻人,道:“你们可能没留心,或是没机会看到,在你们书简湖那座柳絮岛的邸报上,我见过此人的面容,有两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韩靖信,是皇子韩靖灵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石毫国京城那边,名气很大,更是石毫国皇后最宠溺的亲生儿子。”
陈平安搓了搓手心,又道:“我曾经也与身份跟韩靖灵、韩靖信大致相当的皇子殿下,打过交道,同样是兄弟俩,是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过比起这对兄弟,桐叶洲那两位,脑子好像更灵光些,做事情,不论好坏,至少会算计别人。而眼前这位石毫国皇帝老爷的幺儿,好像更喜欢硬碰硬。”
马笃宜脸色微变。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担心,没人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会连累家族的。”
马笃宜怒道:“这个还需要你告诉我?我是担心你逞强,白白将性命留在这边,到时候……连累我给那个色坯皇子掳走!”
陈平安当然知道马笃宜是真心诚意在担心他的安危,至于她后边半句话,兴许就是女子天生脸皮薄,故意把真心的好话,当嘴上的坏话讲给人听了。
陈平安转头对她笑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你们掉头跑路,对吧?”
曾掖当下满脑子都是那个苏姑娘,想着假设陈先生说的情况出现了,自己该如何应对,脑子里一团糨糊,便没听明白陈先生的言下之意。
马笃宜却是有一副玲珑心肝的聪慧女子,不然也无法年纪轻轻就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当时面对那条蛟龙,她不是失心疯了执意不退,这辈子是有希望在书简湖一步步走到龙门境修士的高位的,到时候与师门祖师和几个大岛屿的修士打点好关系,占据一座岛屿,在书简湖也可以“开宗立派”了。
马笃宜虽然听出了陈平安的意思,可还是忧心忡忡,道:“陈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马笃宜又匆忙解释道:“我当然不是要为那拨骑军说话,只是咱们书简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气之争,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斩草除根,一旦跟这个韩靖信起了冲突,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往石毫国腹地,还要走过许多北方州郡,会不会很麻烦?会不会耽搁陈先生的大事?”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看着办的。杀人从来不是目的。不过这个韩靖信,离开京城后,似乎杀人取乐,还上瘾了,扈从的马鞍上还悬挂着几颗头颅,瞧着不是大骊斥候,这就意味着绝不是拿去当作军功凭证,而是杀人泄愤之举。”
说完此话,陈平安一拍额头,对马笃宜说道:“忘记可以将你收入袖中了。”
马笃宜掩嘴娇笑。
韩靖信那边,见着了那位女子艳鬼的风情模样,心中滚烫,觉得遇上今夜这场鹅毛大雪没白受罪。
他笑问道:“杀几个不知根脚的修士,会不会给曾先生惹来麻烦?”
中年剑客摇头道:“杀修士,不麻烦,这场大雪可以帮大忙,毁尸灭迹,做得小心点就行了。问题在于几十里外的那支车队,殿下当时故意没有就地掩埋尸体,很容易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怀疑到殿下身上。两者相加,一旦对方三骑,真是大门派里边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或是书简湖大岛屿的野修,麻烦的只会是殿下。所以现在殿下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们已经摆出大阵仗,就学着对方,也退一步,让人去跟那个好似受过重伤尚未痊愈的年轻修士,大大方方表明殿下身份,说要与他做笔买卖,出钱购买那头艳鬼。以势压人,以钱买物,最稳妥。第二,双方擦肩而过,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最多就是错过一桩艳福。第三,殿下下令,我们直接杀过去,只是记得回头要处理干净那支车队的尸体,免得给人留下蛛丝马迹。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来说就根本懒得讲理了。”
韩靖信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边扈从,不能光有些个能打能杀的,还得有个让主子少动嘴皮子的幕僚。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此次出京,母后让自己带他在身边,一路上确实省去好多麻烦。韩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当个纵横家,实在可惜,以后我若是有机会当皇帝,一定要延请先生当个国师。母后重金邀请而来的那个狗屁护国真人,就是个坑蒙拐骗的绣花枕头,父皇虽然处理朝政不太济事,可又不是睁眼瞎,懒得揭穿而已,就当养了个优伶,无非是将银子换成了山上的神仙钱。父皇偷偷与我说,一年才几枚小暑钱,还称赞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余几个藩属国的国师,一年不从国库掏出几枚谷雨钱,早就跳脚造反了。”
那边的瘦猴汉子早就急不可耐,大声笑道:“养鬼之人,杀了便是。至于那头比较稀罕值钱的狐皮艳鬼,留给殿下,好好调教。多简单的事情。先前我们从大骊蛮子斥候身上剥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义,舍得扣下两副最值钱的,没有全部卖给詹劲那个包大将军,赏赐了一副给我,一副给了咱们这位横槊赋诗郎,我们反正一直收在甲囊当中,回头宰了那两个男的,刚好让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见着了,一定会龙颜大悦。那可是大骊蛮子中随军修士的特制甲胄,估计丢在那帮京城文官老头子的脚下,就没哪个提得起来。我可是听说那些个已经没几斤瘦肉的老骨头架子,在床榻上,倒是一个比一个炫耀武功。”
韩靖信摇头道:“这些话,可别在京城讲。”
略微停顿,韩靖信自嘲道:“不过如今估计谈不上麻烦不麻烦了,便是拎着他们的耳朵大声骂人,他们也没那心气弹劾我了吧,都忙着找退路呢。石毫国姓不姓韩,反正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能够继续当官,不一样是为了苍生百姓谋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又道:“还是我那位贤王哥哥福气好,本来是躲起来想要当个缩头乌龟,哪里想得到,躲着躲着,都快要躲出一个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几天那张新做的龙椅,可毕竟是当过皇帝老爷的人,让我怎么能不羡慕。”
瘦猴汉子已经站在了马背上,道:“殿下与曾先生先聊你们的,给我句准话,到底杀不杀那两个男的?放一百个心,那头女鬼,我保管她毫发无损!”
韩靖信笑道:“去吧去吧。还有那副大骊武秘书郎的特制甲胄,不会让你白拿出来的,回头两笔功劳一起算。”
瘦猴汉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着殿下就是好,有肉吃。”
瘦猴汉子作为一位极为擅长近身厮杀的七境武夫,又身负一门让同境武夫都头疼的成名绝学,在石毫国江湖上,还真找不到一个让他尽兴的对手,这才投了军,一开始其实跟太子沾点边,只是那个书呆子太子爷不是个识货的,给了个军中虚职,从来不给真正的实惠,他就干脆跑到了韩靖信这边,打算浑水摸鱼,捞个大将军当当,尤其是曾先生那个沙场万人敌的说法,让他觉得很对胃口。
江湖上,哪怕是灭人满门,才能杀多少?
沙场上,动辄几千数万人搅和在一起,杀到兴起,连自己人都可以误杀!
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师脚尖一点,飘掠而去。
韩靖信对那位手持长槊的男人说道:“还请许将军帮着胡邯压阵,免得他在阴沟里翻船,毕竟是山上修士,咱们小心为妙。”
并未披挂甲胄的魁梧武将轻轻点头,一夹马腹,骑马缓缓向前。
离京之后,这位边关出身的青壮武将就根本没有携带铁甲,只带了手中那柄祖传马槊。他对于皇子韩靖信的所作所为,并不喜欢,但是还不至于心生厌恶。韩靖信虽然性情乖戾,痴迷渔色,喜好滥杀,但是脑子真不差;反观那位一身书卷气的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如果当个太平皇帝,对于石毫国百姓而言,会是好事,但是到了乱世,注定出息不大。刚好如今正值乱世,还不只是数国之乱,而是整个东宝瓶洲都在乱,至此关头,他当然要“良禽择木而栖”,哪怕这根木头早就长歪了。
在胡邯和许将军两位心腹扈从先后离去后,韩靖信就已经对那边的战场不太上心,继续跟身边的曾先生闲聊。
聊一聊如今东宝瓶洲中部的乱局。
韩靖信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没有半点章法。但是那位曾先生却没有半点轻视那边战局的心思。
胡邯掠出马背,并未直接飞扑而至,而是轻飘飘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骑。
马笃宜难免有些紧张,轻声道:“来了。”
毕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边的强大扈从,看样子还是位擅长贴身肉搏的江湖宗师。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纯粹武夫近身,谁不是像被疯狗咬下一层皮似的。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识。马笃宜即使再相信身边的陈先生,也还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对于陈先生在书简湖地界的种种事迹和壮举,他都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此时,先前还会时不时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经满身热汗,察觉不到半点风雪寒意。
陈平安翻身下马,抖落肩头些许雪花,卷了卷袖口。
朝那位打遍石毫国江湖无敌手的武道宗师,迎面缓缓走去。
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反而像是两位久别重逢的江湖朋友。
马笃宜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现在只恨自己魂魄不稳,狐皮美人符纸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实也是一种约束。
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为,此时帮不到陈先生半点忙,马笃宜就有些灰心丧气。
女子心思,真是柔肠百转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问道:“马姑娘,陈先生不会有事的,对吧?”
马笃宜转头看着那个憨憨的高大少年,没好气道:“难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后靠你力挽狂澜?”
曾掖吃瘪,给噎得不行。
曾先生似乎有感而发,一边打量着前方的动静,一边缓缓道:“大骊蛮子战线拉伸太长,只要朱荧王朝再咬牙撑过一年,阻敌于国门之外,成功拦下大骊苏高山和曹枰麾下那两支骑军,防止他们一鼓作气突入腹地,这场仗就有的打。大骊铁骑已经顺风顺水太久了,接下去风云变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间。朱荧王朝能不能打赢这场仗,其实关键不在自身,而是几个藩属国能够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苏高山和曹枰两支大军的所有锐气,大骊就只能是在朱荧王朝周边藩属大掠一番,然后撤军北退。”
韩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对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怀疑曾先生是不是朱荧王朝的说客了。”
曾先生苦笑道:“我只是一名会些下乘驭剑术的剑师,江湖人而已,一直是山上剑修最瞧不上眼的那一类纯粹武夫。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游历朱荧王朝,我都不敢背剑出门,想起这桩可谓奇耻大辱的糗事,我就该盼着朱荧王朝被大骊马蹄踩个稀烂才对,不该怂恿殿下去往朱荧京城蛰伏几年,等到大势明朗,再返回石毫国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过,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混饭吃。”
韩靖信突然说了一段离题万里的言语:“都说大骊国师算无遗策,可连同咱们石毫国在内,几大朱荧藩属,都称得上是负隅顽抗,看来大骊谍子对于咱们这些藩属国的渗透,很失败啊。咱们石毫国,也就有个边军黄氏,那还是觉得有机可乘,不甘心当个边境线上吃沙子闻马粪的土皇帝,想要豪赌一场,才临时起意,拉上我那个贤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苏高山。”
曾先生摇头笑道:“世间就没有真正算无遗策的人,只有对大势的精准预判,然后每个步骤都符合审时度势的宗旨,才是正道。”
韩靖信满脸心悦诚服道:“曾先生高见。”
曾先生突然皱眉不语,盯着远处约莫四十步外、一触即发的战场。
胡邯与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修士,已经各自停步。
胡邯身后那一骑,许姓武将手持长槊,也已停马不前。
韩靖信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找死不成?非但没有撤退,凭借仙家术法牵扯胡邯,再祭出几件杀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动上前,是要服软,双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来山上的神仙老爷,骨头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摊上这么个主子,那头艳鬼也算遇人不淑了,这难道不是我这种王八蛋负心郎才会做的事情吗?”
曾先生没有附和韩靖信最后那句“俏皮”话,神色凝重几分,说道:“处处都不对劲,此人的的确确是位修士才对,身上有着大小两座天地的灵气流转气象,要么是修为太浅,只有下五境,所以灵气流转得晦暗凝滞,要么就是隐藏得深,达到了观海境甚至是龙门境修士的高度,所以连我都无法看破。可我一直在观察此人下马行走的细微迹象,步伐还算稳健,可若说他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纯粹武夫,拳意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我们武夫身上独有的那种‘意思’……却又松垮得很,简直就是个没有明师帮忙领路的门外汉。先不提这两种可能性,我现在只能确定一件事:那个年轻人,绝对没有与我们善了的打算。”
韩靖信双手并拢,将那枚玉佩贴在掌心摩挲,笑道:“会不会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师门周边地界,耍威风惯了,根本没瞧出胡邯的可怕?”
曾先生摇头道:“不像。”
他很快改了说法,再次摇头道:“不是。”
韩靖信百无聊赖,一次次吐气,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道:“咱们就别瞎猜了,那个家伙是骡子是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韩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钉子,也不是坏事,我那两笔赏赐,胡邯说不定会真正感激几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曾先生哑然失笑,轻轻点头。
韩靖信有些话语泄露出来的心性,真是让旁人不得不服气。
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经能够驾驭桀骜不驯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气傲的许将军,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担,会吃力才叫怪事,韩靖信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马持槊的许将军则是内心波澜不惊。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比起远在身后观战的曾先生,要更加直观。从一开始的摩拳擦掌,雀跃不已,到离着那个年轻男人越来越近,胡邯竟然生出一丝危机感。
直到双方停步,相距不过五步。
胡邯脸上笑意不变,瞥了眼对方悬挂腰间一侧的竹刀和古剑问道:“小子,你该不会也是位纯粹武夫吧?”
那个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点点头,反问道:“你说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么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讲一讲江湖道义了,咱俩商量一下,你和少年只管离去,留下那头狐皮女鬼,咋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胡邯视线偏移,再次打量起陈平安身后雪地上脚印的深浅。
寻常人看不出差别,可胡邯作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极好,瞧得细致入微,年轻人从下马落地,再走到这里,走得深浅不一,高高低低。
陈平安微笑道:“别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门游历的时候,独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该如何隐藏步伐的深浅和呼吸的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练拳越来越多了之后,习惯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时候,自己都没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啧啧道:“小兄弟,还是位高手啊!”
陈平安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问道:“你是金身境武夫?不过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道:“小兄弟这话说得伤人感情了,小心我一个不高兴,就把你的舌头连根拔出。”
陈平安点头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习惯了多聊聊,其实以前我只要是与人对敌,不这样的。”
胡邯恍然道:“难怪,不打紧不打紧,作为江湖前辈,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欢一边跟人聊天……一边杀人!”
胡邯脚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溅。
他一拳砸向陈平安腹部。
双袖卷起的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掌心轻轻按住那拳头,一沾即分,身形却已经借力趁势向后飘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随形,出拳如虹。身侧两边的漫天风雪,都被雄浑充沛的拳罡席卷倾斜。
陈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数步,再往后小两步,就是那匹坐骑了。
胡邯觉得大致试探出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的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来个干脆利落,痛下杀手,结果年轻人那手肘不但挡回了自己的拳头,还骤然间爆出一阵洪水决堤的凶猛劲道,吓得胡邯赶紧压下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后撤数步,当然即便是后退,身为金身境的武道宗师,依旧是行云流水,毫无颓势。
胡邯停步后,满脸大开眼界的神色,赞道:“好家伙,装得挺像回事,连我都被骗了一次!”
原来那个年轻人气势汹汹的拳劲,仿佛是要与他拼死一搏,实则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这就像稚子手持铁锤,使出所有气力提起后,顺势砸下地面,然后竟是在离地寸许的高度,铁锤就那么静止不动了,悬停空中。
兴许胡邯不退让,而是趁机欺身更近的话,说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有后手在等着自己,比如年轻人那只藏在身后的手。
对方对于自身拳罡的驾驭,既然如此炉火纯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帮着千锤百炼体魄,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场场无比凶险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道:“你境界虽高,可其实在武学造诣上,还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个笑脸儿,他跟你应该是一个路数的纯粹武夫,拳意不够,身法来凑。”
胡邯脸色阴晴不定。
倒不是说这位石毫国武道第一人,才刚刚交手就已经心生怯意,这自然绝无可能。
而是年轻人身后的那只手,以及腰间的刀剑,都让他有些心烦。
这是一种武学宗师在生死线上砥砺出来的本能直觉。
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于什么“底子打得稀烂,跟纸糊的差不多”“拳意不够,身法来凑”这些混账话,胡邯并未上心。
“只要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练拳也讲究炼心,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后才是技击之术。你这样的金身境,给丢到某个地方后,活不过几天的,只会沦为那边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陈平安笑道:“好了,闲聊到此为止。你的深浅,我已经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负后,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头,嬉皮笑脸道:“礼尚往来,这次换你先出手,省得你觉得我欺负晚辈,没有长者气度。”
其实只要是相互近身厮杀,绰号“打铁匠”的胡邯怎么都是赚的。
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给错的绰号。
听到陈平安那句“手心相应,就能收放自如”后,马笃宜差点没笑出声。
一开始她认为这是陈先生随口胡诌的大话空话,可即刻便突然收敛神色,看着那个家伙的背影,心想:该不会真是学问与拳意相通,相互印证吧?
换作别人,马笃宜根本不会有这么个古怪念头,可当这个人是陈平安时,马笃宜便觉得世间的万一,他就可能是那个一。
比如谁会像他这样枯坐在青峡岛山门口的那间屋子里边?
还会真的离开书简湖,有了这次的游历?
此时,陈平安一步踏出。
依旧轻描淡写,不显半点宗师气象。
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动,击碎四周雪花,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胡邯嚼出一些余味来了。
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肯定是重伤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个……做着小本买卖的账房先生,在算计一星半点的蝇头小利。
纯粹武夫的豪气,真是屁都没有!
胡邯杀气盈胸,彻底放开手脚。
可刹那之间,胡邯又心弦紧绷,直觉告诉他不该由着那人向自己递出一拳,可是武学常理和江湖经验又告诉胡邯,近身之后,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对方就早晚只有一个死。权且让他一拳又何妨?
些许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后,哈哈大笑道:“小娘们挠痒痒不成……”
之后胡邯就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势如瀑布飞泻三千尺。
胡邯只能一拳一拳应对过去,两人身影飘忽不定,道路上风雪狂涌。
哪怕真是纸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视一国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后,胡邯额头微汗。
十一拳后,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经渗出血迹。
而那个出拳一次快过一次的年轻人,依旧毫无气机衰竭、想要停手的迹象。
无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干脆就放弃了还手的念头,罡气遍布全身经脉,护住各大关键窍穴,由着这个年轻人继续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纯粹真气,终有穷尽耗竭之时,到时候就是胡邯一拳递出的最佳时机。
但是胡邯却听到身后远处,那个曾先生暴喝一声:“许茂将军,速速帮助胡邯打断此人拳意!”
许茂皱了皱眉头,却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冲出。
他能够被说成是石毫国马战第一人,因其坐于马背,手持长槊,战力卓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愿意与此人并驾齐驱,还有说有笑,当然这才是根本缘由,一切靠真本事说话。
至于那个石毫国传遍朝野的名号“横槊赋诗郎”,源于许茂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之时,特旨被准许随身携带长槊进入皇宫,当时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牵来一匹尚未驯服的烈马,让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骑马持长槊,在一块长条石板上,以长槊锋尖,书写一篇石毫国硕儒的传世辞赋,而且必须是策马不停,否则就要被夺去那柄祖传长槊,并且逐出边军,但若是做成了,则大大有赏,赐封正四品的武勋官身!
最终他一朝成名举国知。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亲口赐下“横槊赋诗郎”的称号。
当时年轻武将,将那条长槊轻轻放下,跪地磕头,在台阶底部,浑身颤抖,言语激动地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谢隆恩。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武运昌隆的年轻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但是他这些年,一直对此愤愤不平,视为生平大辱!
祖辈四代,一柄浸染无数敌人鲜血的长槊,一次次父传子,交到了他手上后,竟然沦落到无异于女子以针线绣花的地步!
他许茂,世代忠烈,祖辈们慷慨赴死,沙场之上,从无任何喝彩和掌声,他许茂岂是一名哗众取宠的优伶!
此时,许茂一人一骑一槊,冲杀过来,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场气势。
虽然陈平安和胡邯两人身影缠绕,可是许茂槊锋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陈平安递出第十二拳后的脖颈。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不是许茂长槊赶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长剑。
陈平安不再勉强递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只是一掌将那个暂时没有遭受致命伤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跄,刚好挡住许茂的长槊锋芒,自己则横移数步。
许茂手腕微微拧转,差点就要将胡邯穿成糖葫芦的那柄长槊,槊锋堪堪从后者腋下刺了个空。
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地。方圆七八丈内,瞬间积雪飞扬。
许茂几乎一瞬间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蓦然睁眼,长槊高高举起,一刺而去。
长槊一沉。
一个青色身影踩着长槊,一滑而下,一记膝撞,将许茂从马背上撞得倒飞出去。
许茂死死攥住长槊,没有松手,呕出一口鲜血。许茂站起身,却发现那个人站在了自己坐骑的马背上,并未乘胜追击。
许茂这才望向那个抽身远离战场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脱离困境,你却袖手旁观,故意害我!”
陈平安没有看向许茂,而是望向更远处的韩靖信与那位中年剑客,笑道:“劝你们还是别指望他了,一个已经吓破胆的纸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韩靖信脸色有些凝重,许茂和胡邯都败下阵来了?两次捉对厮杀,都输给了对方,这不可怕,怕的是被那个年轻人切中要害,许茂已经与胡邯起了间隙,一旦胡邯果真没了宗师的那颗武胆,接下来这场架还怎么打,难道就靠身边这个曾先生?曾先生要么一锤定音,击杀那人,否则就不要出手,死死护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势再糟糕,都还有回旋余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败,到时候难道还要自己去给人赔礼道歉?
那也得人家愿意给他修缮关系的机会啊。据说某些钻牛角尖的山上修士,为了什么大道,发起狠来,那是名副其实的六亲不认。
曾先生轻声道:“殿下,如果我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让胡邯、许茂一起与我联手围杀此人。不过有个前提条件,我不可以一招落败。”
韩靖信笑容牵强,道:“曾先生说笑了。”
许茂退回骑队当中,换了一匹战马骑乘,脸上愤懑异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当他刚要有所动静,对面那个年轻人就转头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给吓破了胆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陈平安倒是觉得胡邯也好,许茂也罢,都没这么简单。
只是局势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愿意出死力。
看来韩靖信麾下这支骑队的军心,相当值得玩味。
那位几乎从未出过剑的中年剑客缓缓骑马而出。
两骑相距三十余步。
始终站在马背上的陈平安问道:“先生不是剑修,是剑师?”
曾先生摇头,道:“万万当不起先生的称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他笑道:“接下来可能就不讲道义了。”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心,淡然道:“自便。”
曾先生望向胡邯,正色道:“恳请与我和许将军,三人暂且抛开芥蒂,精诚合作,一起杀敌。”
陈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辈也是纯粹武夫,应该看出来了,你们这位金身境武夫,比较鹤立鸡群。真正的武夫,是拼着一口气,硬生生将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对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敌人,丝毫不惧,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说,还差了那口气,喜欢把自己拉低一层境界,去跟人厮杀。你们石毫国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凑巧此人刚好是石毫国江湖的头把交椅,估计他在世一天,整个石毫国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许茂嘴角翘起,似乎认可此语。不过这不耽误他手持长槊,再次缓缓出阵。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陈平安转头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长脖子,道:“哦?这可未必。”
胡邯气势浑然一变,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个让石毫国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声道:“曾先生,许将军,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们只需要策应一二即可!”
陈平安对胡邯的言语,置若罔闻,对于许茂的持槊出阵,视而不见。
风雪茫茫,陈平安的视线之中,唯有那个背负长剑的中年剑客。
不见那剑客出手,背后长剑自行出鞘,冲天而起,转瞬间销声匿迹。
这是一位剑师的看家本领,驭剑术。更是山上剑修对山下剑师嗤之以鼻的最大缘由。
陈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黄剑的剑柄,朗声道:“巧了,我也是一名剑客。”
然后,以拇指缓缓推剑出鞘寸许。
山岳之姿。
已经分不清是拳意还是剑意。
许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为觉得有些刺眼。
但是许茂竟是第一个出手,战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后,掠向陈平安。
中年剑客哂然一笑。
那把剑柄为白玉灵芝的古剑,依旧不知所终。
陈平安在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后一步踏空后,身形凭空消失。
胡邯刚好飞扑跃过马背,落在对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许茂身侧,一肩靠去,将许茂连人带马一起撞得横飞出去。许茂在半空中离开战马,稳稳落地,可怜坐骑重重摔在十数丈外的雪地中,当场暴毙。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与陈平安莫名其妙消失的身影如出一辙,那个中年剑客也凭空离开,同样无声无息。不但如此,背后剑鞘也舍弃不要,跌落马背,刚好歪斜插入雪地。
陈平安站在马背上,皱眉不语。
他轻轻将大仿渠黄剑推回剑鞘,低头凝视着那把空落落的剑鞘。
先前惊鸿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许茂,都没有发现,剑鞘是真,鞘内所藏,却不是长剑,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陈平安有些无奈,呢喃道:“该不会乌鸦嘴,真给我碰到一个赊刀人了吧?”
剑鞘留下了,人跑了,那把直刀应该也被一并带走了。
处处都透着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说陈平安如此,现在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陈平安以驭剑术将那把剑鞘从雪地里拔起,随手一挥袖。
剑鞘如飞剑一闪而去,穿透了那个石毫国皇子的脖颈。
确定没有什么替死符之类的仙家术法后,陈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颓然滑落马背的尸体。
陈平安转身,视线在许茂和胡邯之间游移不定。
许茂纹丝不动,握紧长槊。
胡邯已经撒腿狂奔。
陈平安一追而去。
两人身影先后消失在众人视野。
所有精锐骑卒皆面面相觑,等待着许茂的发号施令。
天既然已经塌下来,总得有个高个子顶上。
约莫半炷香后。
依稀可见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着一件东西。
马笃宜和曾掖都已经快疯了。
原来在陈平安离去后没多久,许茂魔怔一般,先是聚拢了领头的几位精锐王府扈从,然后暴起行凶,大开杀戒,将所有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最后更是蹲下身,以战刀割下了皇子韩靖信的头颅,挂在腰间,挑了三匹战马,翻身骑乘其中一匹,其余两匹作为长途奔袭的轮换辅马,免得伤了战马脚力。
许茂没有就此离去,反而安安静静坐在马背上,等待着陈平安的返回。
陈平安来到许茂附近,将胡邯的头颅抛给他,问道:“怎么说?”
许茂接过头颅,挂在马鞍旁,笑道:“你已经猜到了吧?死了个石毫国的未来皇帝,我这个护主不力的必死罪人,还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骊苏高山了。”
陈平安没有感到意外。
许茂问道:“不杀我?”
陈平安摇头道:“你都帮我收拾烂摊子了,杀你做什么,自找麻烦。”
许茂看了眼这个脸色依旧惨白的年轻男人,笑道:“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碰头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最好如此。”
许茂拨转马头,在风雪中策马远去。
四周除了满地尸体,还有那些徘徊不去、低头轻轻触碰主人的战马。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积雪,用来擦拭脸颊。松开手后,鲜血浸染积雪,散落在地。
马笃宜和曾掖快马赶来,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自己则跃上一匹战马的背脊上,眺望一个方向,与许茂离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后,陈平安这才坐在马背上,伸手抹去瞬间从耳鼻齐齐流淌出来的鲜血。
打杀胡邯之后,服下了杨家铺子的秘制药膏,全身上下并无痛楚,但是掩饰惨状,依旧比较麻烦。
不然许茂这种枭雄,说不定就要杀一记回马枪。
事实上,许茂确实有这个打算。
只是被陈平安察觉之后,果断放弃,彻底远去。
杀一个许茂不难,但是杀了许茂,这个烂摊子,就只能陈平安自己兜起来,此后北上,就会风波不断。
陈平安之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用两把飞剑,更没有取出那把半仙兵,是因为纯粹武夫击杀皇室宗亲,即便是击杀皇帝,都不属于坏了山上规矩,毕竟武夫,从来就不是什么山上人。而练气士是,练气士当中的剑修,自然更是。还有就是陈平安也想酣畅淋漓跟人打一架,这一点,还是在夜宿灵官庙时,那位阴物魏将军带给他的灵感。
这石毫国境内,哪里就比书简湖的钩心斗角差了?
陈平安沙哑着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至少离开百余里后,再找个隐蔽的栖身之地,能够躲避风雪就行了。”
三骑继续赶路。
陈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惨淡光景。
此时,许茂早已远去,但是这位准备投奔大骊铁骑的石毫国武将,骤然停马,沉声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剑客”果真从远处风雪中走出,来到许茂身边,笑道:“许将军,你可以将祖上传下的那柄长槊,还我了。相信你许氏口耳相传的祖训当中,藏着一句你这么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语。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借一匹马,你便可以继续留着这柄篆刻有‘风雪’二字的长槊,将来某天,即便不是我亲自来取,也自会有人找那个大骊巡狩使许茂,如何?”
许茂点点头,眼神炙热,决然道:“可以!”
“曾先生”牵了一匹马,渐行渐远。
这个身份、长剑、名字、背景,似乎什么都是假的男人,牵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无所迫,身亦无所拘。何为肠中气,郁郁不得舒?”
他转头望向陈平安那个方向,遗憾道:“可惜名额有限,与你做不得买卖,委实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会是一笔好买卖,怎么都比挣了一个大骊巡狩使强一些吧。”
三骑的速度,时快时慢。都得看陈平安的伤势而定。
不过在马笃宜眼中,虽然这位陈先生受伤不轻,可心境上,似乎没什么变化。
陈平安突然问道:“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这句话,听过吗?”
马笃宜点头道:“听过。”
陈平安“嗯”了一声:“果然学识渊博,没辜负这么个好名字。”
马笃宜忍着笑意,道:“刚刚听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道:“这个笑话,跟这风雪似的。”
马笃宜有些疑惑,她开始往深处琢磨这句话。
曾掖闷闷开口道:“陈先生应该是说,马姑娘你的笑话比较寒风凛冽。”
马笃宜一脸怀疑地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话,你也信?”
马笃宜想了一想,也对,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马笃宜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开口说话。
陈平安问道:“是想问要不要收拢那些骑卒的魂魄?”
马笃宜有些心虚,嚅嗫道:“我倒是觉得完全没必要,但是……”
陈平安笑道:“但是觉得我这个人脑子拎不清,总是喜欢做些绕来绕去的怪事,对吧?”
有些话说得出口,就意味着没有压在心头,这是好事情。
马笃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陈平安说道:“其实只要拎住了线头线尾,哪怕暂时是一团乱麻的处境,都不用怕,慢慢来就是了。”
马笃宜喜欢较劲的脾气又来了,问道:“那陈先生还说咱们速速纵马远去百余里?怎么就不慢慢来了?”
陈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药,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颇为无奈,也没反驳什么。
马笃宜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掖摇摇头,女人,唉。
三骑纵马风雪中。
风雪险阻,三骑一路往石毫国腹地而去。
不少兵家必争之地的高大城池,都已是满目疮痍的光景,反而是乡野地界,大多侥幸得以躲过兵灾。可是流民逃难四方,背井离乡,却又碰上了今年入冬后的接连三场大雪,各地官路旁,多是冻死的干瘦尸骨,青壮妇孺皆有。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不少郡县,往北越是临近石毫国中部,死人就越多。已经可以看到更多的兵马,有些是溃败南撤的石毫国散兵游勇,有些武卒铠甲崭新鲜亮,一眼看去,有模有样。
曾掖会觉得那些赶赴北方战场的石毫国将士,说不定可以与大骊铁骑一战。但是陈平安却很清楚,一旦打仗,这些披挂着从各地武库当中新搬出的甲胄,手持尘封多年依旧如新器械的武卒,会死得很快,只有少数幸运儿,才有机会从“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新卒,一步步变成“知道怎么活下去”的老卒。
在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陈平安亲眼见证过多场决定四国国运的惨烈战事。
在浩然天下,陈平安也亲眼见识过大骊南境边军斥候的军容,见微知著,就会明白为何大骊边军有“垄上健儿”的称号,因为都是丘垄上的尸骨堆里,最后活下来的百战老卒。兴许大骊近百年以来,一个二十岁的年轻边卒,打过的仗,见过的死人,比石毫国这边四五十岁的实权武将还要多。
陈平安其实想得更远一些。
石毫国作为朱荧王朝藩属之一,不提黄鹤、韩靖灵之流,只说这个藩属国的绝大多数,就像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韩靖信,都敢亲自搏杀拥有两名随军修士的大骊斥候,阴物魏将军出身的北境边军,更是全军覆没,石毫国皇帝仍是竭力从各处边关抽调兵马,死死堵在大骊南下的道路上,如今京城被困,依旧是死守到底的架势。
为什么石毫国愿意如此行事,不惜拿那么多的性命去当拦路石,也要稍稍阻滞苏高山的大骊铁骑?
文人在书上说,冬宜密雪,有玉碎声。
陈平安举目远望,路也雪,山也雪,就像老天爷往人间压了一副重担子。
陈平安叹息一声,只是一想到那夜灵官庙内的铁甲铮铮,又稍稍释然。
这一路北行,马笃宜还好,当过谱牒仙师,也当过正儿八经的书简湖野修,悲恸自然难免,可是不至于太过震惊,但见多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日复一日,就连一开始会经常默默流泪的曾掖,都有些麻木了。
在此期间,曾掖一次次被男子阴物附身,有些完成了遗愿,有些唯有遗憾,故国故乡,早已物是人非。
而寄居在狐皮美人符纸的女子阴物,一位位离开人间,比如苏心斋。又会有新的女子阴物不断凭借符纸,行走人间,一张张符纸就像一座座客栈,一座座渡口,来来去去,有悲喜交加的重逢,有阴阳相隔的告别,按照她们自己的选择,言语之间,有真相,有隐瞒。
马笃宜心善,曾掖纯朴,无论人鬼,都不像是真正的书简湖修士,所以当途经一座郡城,陈平安说要出钱找当地人帮忙开设粥铺和药铺,做完这件事情,他们再继续动身的时候,马笃宜和曾掖都尤为开心。
这天陈平安带着马笃宜和曾掖,一起登门拜访郡守官邸。陈平安便取出了那块青峡岛供奉玉牌,悬挂在刀剑错的另外一侧腰间,马笃宜头戴帷帽,遮掩容颜,还很多余地穿上了件厚实棉衣,就连狐皮美人的婀娜身段都一并遮掩了。
畅通无阻。
本地郡守是位几乎看不见眼睛的肥胖老人,在官场上,喜欢见人就笑,一笑起来,就更见不着眼睛了。
这一年来郡守的日子过得半点不安生,兵荒马乱的,除了向距离郡城最近的一座仙家洞府,重金聘请了位仙师下山护卫,病急乱投医之下,还拉拢了两位来路不明的修道之人,说难听点,就是以前不太瞧得上眼的下五境山泽野修,那位同样是下五境的谱牒仙师,一气之下,差点直接返回山上,郡守好说歹说,又将每月俸禄加了三枚雪花钱,这才好不容易留住那位不愿与野修为伍的山上神仙。郡守正肉疼且心疼,陈平安一登门,郡守立即就觉得每月三枚雪花钱的额外开销,物有所值,因为这位谱牒仙师,不愧是野修没法比的真正神仙,一上手,就是“很开门”的宝贝物件,绝对是那行家所谓的一眼货。郡守辨认出了那块比天大的青峡岛头等供奉玉牌,于是战战兢兢,差点没给这位来自书简湖的年轻神仙跪地磕头。
接下来,这位自称姓陈的供奉老爷,说要在郡城内开设粥铺和药铺,救济百姓,钱他来掏,但是麻烦官府这边出人出力,钱也还是要算的。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见到了老郡守的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真不算小,应该是觉得匪夷所思。老郡守身边那位之前请的谱牒仙师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出身书简湖里的大善人,可不就是大妖开辟府邸自称仙师差不多吗?
倒是两位看似恭敬怯懦的山泽野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此后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怪上加怪,姓陈的年轻供奉让老郡守请来了官署内精于户籍赋税、商贾术数的一拨官员胥吏,大伙儿一起坐下来,开始仔细商议细节,如今市井米价、药价如何,官府粮仓储存数目,本地寒苦百姓与流民的大致人数,粥铺和药铺的选址,郡城衙门这边能够抽调、派遣出多少不会耽误公务的闲余人手,诸如此类,一个个环节都仔细推敲过去,让那拨衙署老油子一个个如临大敌。
议事完毕,官员胥吏纷纷四散出去,郡守官署这边当晚就开工忙碌起来。
陈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后院,当时马笃宜和曾掖都还留在陈平安屋内,难得闲聊。
因为迟钝如曾掖,有些想不明白,陈先生分明已经在一步步做着他想要做的事情了,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圆满,也会有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哪怕是一些小的遗愿无法达成,可终究还是有不少现身石毫国的阴物鬼魅都跟苏姑娘那样,走得不那么遗憾了。照理说,陈先生的心境,应该是越来越轻松才对。
可是并非如此。
所以曾掖和马笃宜就会在不打搅陈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陪着坐坐,多是曾掖与马笃宜攀扯瞎聊,陈先生倒也从不会觉得厌烦,就是不太爱说话。可是偶尔听到他们两个在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上争吵,或是纯粹打发光阴的胡说八道,陈先生会笑一笑。曾掖、马笃宜经常会莫名其妙,觉得各自说了好笑的言语,陈先生没什么反应,怎么一些个半点不好笑的言语,反而笑了?
深夜时分,两位山泽野修偷偷找上门,半点不怕那个姓陈的“青峡岛头等供奉”,与白天的顺从敬慎,截然相反。其中一位野修,食指拇指搓着,笑着询问陈平安是不是应该给些封口费,至于“陈供奉”到底是图谋这座郡城什么,是人是钱还是法宝灵器,他们两个不会管。
脚踩桌底小火炉、嗑着瓜子的一人一鬼,在看到了那两位山泽野修的自作聪明后,都觉得特别好玩。马笃宜眼神促狭,很好奇账房先生的应对。
陈平安笑问道:“那么你们觉得多少枚雪花钱的封口费,比较公道?”
一位野修早有腹稿,立即道:“小兄弟能够仿造一块青峡岛的供奉玉牌,甚至还可以在一位谱牒仙师面前,蒙蔽过关,可见是一桩大手笔了,今晚光是开设粥铺药铺一事,就又砸下去不少真金白银,所以这笔封口费,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舍不舍得这点小钱,以便安安稳稳挣大钱?”
陈平安伸出双手,按住两位野修的肩头,沉声道:“既然被两位前辈看穿了,那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何必掏笔封口费。万一你们拿了钱,回去一合计,反而要得寸进尺,一来二去,麻烦不说,指不定还要坏我大事,不如做点干脆的事。不知道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两位山泽野修心中惊骇不已,肩头被这么一按,竟是导致气府震动,灵气凝滞。
不等两人开口哀求,陈平安板着脸说道:“我谋划甚大,你们两个,说不定能帮上点小忙,但是想要活着离开这座郡城,先拿出一笔买命钱。你们虽说只是下五境修士,可怎么都该有个……四五十枚雪花钱?”
两位本就不富裕的山泽野修,如丧考妣,凑出了三十二枚雪花钱,说真没了。
陈平安接过神仙钱,挥挥手,道:“回去后,消停一点,等我的消息。只要识趣,到时候事情成了,分你们一点残羹冷炙,敢动歪心思,你们身上真正值点钱的本命物,从关键气府直接剥离出来,到时候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会后悔走这趟郡守府。”
两个总算没给同行“打家劫舍金腰带”的野修,庆幸活命之余,倍感意外之喜。难不成还能因祸得福?两位野修回去一合计,总觉得还是有些悬,可又不敢偷溜,也心疼那三十多枚辛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一时间患得患失,长吁短叹。
马笃宜和曾掖笑得欢快。
陈平安坐在桌旁,道:“我们离开郡城的时候,再把雪花钱还给他们。”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曾掖:“以后到了更北边的州郡城池,可能还会有开设粥铺药铺的事情要做,但是每到一处就做一件,得看时机和场合,这些先不去提,我自有计较,你们不用去想这些。不过再有粥铺、药铺事宜,曾掖,就由你去经手,跟官府上下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过程当中,不用担心自己会犯错,或是害怕多花冤枉银子,都不是什么值得上心的大事。你放心,我虽然不会具体插手,却会在一旁帮你看着点。”
曾掖先是使劲点头,又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万事开头难,可总得开个头吧。”
曾掖便不再多说什么,既有忐忑,也有雀跃。
好像比起修道一事,还要更加让这位少年觉得舒心。
陈平安又说道:“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劳累或是厌烦,记得不用不好意思开口,直接与我说,毕竟你如今修道,还是以修力为主。”
曾掖点头如小鸡啄米,答应道:“陈先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修行的。”
陈平安会心一笑。
事实上,少年只会更加勤勉且用心。
此后在郡城选址妥当的粥铺、药铺,有条不紊地迅速建好并经营起来,既是衙门这边对于这类事情熟稔,当然更是郡守大人亲自督促的关系。至于那个棉袍年轻人的身份,老郡守说得云里雾里,对谁都没点透,这让人有些敬畏。
三天后,陈平安让马笃宜将那三十二枚雪花钱,悄悄放在两位山泽野修的房中。
然后三骑来到城门口附近的一座粥铺,远远停马。翻身下马后,陈平安劳烦那位一路相送的谱牒仙师帮着看护片刻。
到了粥铺那边,马笃宜是不愿意去当“乞丐”,曾掖是不觉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所以就只有陈平安一个人去耐心排队,讨要了一碗还算跟“浓稠”稍稍沾点边的米粥,以及两个馒头,蹲在队伍之外的道路旁吃起来,耳边时不时还会有胥吏的吆喝声。胥吏会大声呵斥本地穷苦百姓还有流落至此的难民,不许他们贪多,只能按照人头来分粥,喝粥啃馒头之时,更不可贪快,吃喝急了,反而误事。
陈平安看着一条条如长龙的队伍,其中有不少穿着还算厚实的本地青壮男子,有些还牵着自家孩子,孩子嘴里吃着糖葫芦。
陈平安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撮围在一起的本地男子,看上去并不显得面黄肌瘦,一边吃喝,一边埋怨连猪食都不如。
陈平安只是默默细嚼慢咽,心境古井不波,因为他知道,世事如此,天底下不用花钱的东西,很难去珍惜,若是花了钱,哪怕买了同样的米粥馒头,也许就会更好吃一些,至少不会骂骂咧咧,埋怨不已。
还了粥碗,陈平安走向马笃宜和曾掖,说道:“走了。”
三骑出城。
马笃宜心思缜密,这几天陪着曾掖经常逛粥铺、药铺,发现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陈先生,咱们砸下去的银子,最少最少有三成,被衙署那帮官场油子们装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陈先生你怎么会看不出,为什么不骂一骂那个老郡守?”
陈平安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
马笃宜都快气死了。
曾掖更是一脸震惊。少年是真不知情,他哪里能够看穿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
马笃宜见那个账房先生没了下文,实在是愈发愤懑:“陈先生!你再这样,下次我可不帮忙了!就让曾掖这个傻小子自己忙活去,看他会不会给你帮倒忙!”
陈平安想了想,算是给了马笃宜一个不是解释的解释,缓缓道:“既然是在做好事,事情大致做成了,不够圆满而已,就不要过多苛求了。贪墨三成的银子,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其实我的底线,还要更低一些,经办此事的官吏,中饱私囊,偷走四成,都可以接受。三成也好,四成也罢,就当是他们做好事的回报了。”
马笃宜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想要生气,又生气不起来,就干脆不说话了。
陈平安笑道:“如果觉得心里不痛快,只要你愿意帮曾掖,我的底线,可以从四成变成两成,怎么样?”
马笃宜这才心满意足,开始策马稍稍凑近曾掖那边,她与榆木疙瘩的少年,耐心解释一桩桩心得,一个个诀窍。
陈平安突然微微放缓马蹄速度,从袖中掏出一只长条小木匣,篆文古朴,是粒粟岛谭元仪赠送的一件小物件,颇为稀罕,算是作为三人结盟的一份心意。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剑冢,仅仅一指长度,极为袖珍小巧,便于随身携带,用以装载传讯飞剑,只是,规矩死板不如大型剑房那么灵活万变,并且一次只能收发各一把传信飞剑,温养飞剑的灵气损耗,要远远超出剑房,可哪怕如此,陈平安只要愿意,绝对可以轻易转手卖出一枚谷雨钱,所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谭元仪的这份好意。
打开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小木匣,陈平安收取了一把来自青峡岛的传讯飞剑,密信上说宫柳岛刘老成得知陈平安已经身在石毫国后,就捎话给了青峡岛,就一句话,“回头来我宫柳岛细谈价钱”。
陈平安攥紧一枚雪花钱,灵气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条剑槽,再按下木匣一处巧妙机关,那把青峡岛飞剑掠出木匣剑槽,一闪而逝,返回书简湖。
曾掖看得目不转睛。当年在茅月岛那座简陋剑房,他还打过杂,可是这种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小剑冢,还是第一次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马笃宜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气。
飞剑传来的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对曾掖所说,世间万事难,万事又有开头难,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稳当,至关重要。
陈平安与本该是仇人的刘志茂和无缘无故的粒粟岛大骊谍子谭元仪,三者结盟,又跑去宫柳岛,亲身涉险,跟刘老成打交道,以及借着此次前来石毫国各地“一一补错”的机会,更多了解石毫国的国势,自然是有所求。
陈平安当初在青峡岛山门附近的屋内,与顾璨娘亲有过一次对话,只是妇人那会儿也未必听得进去,许多陈平安看似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她多半不会深思,甚至说不定都不会当真。她的心性其实并不复杂,在突然变天了的书简湖,希望陈平安能够念旧情,为他们娘俩保个平安,别辜负了“平安”这么个名字。
其中有几句话,就涉及“将来的书简湖,可能会不一样”。
妇人未必深究。陈平安却早已在做。
陈平安要步步为营,应了刘老成在渡船上说的那两句半真半假玩笑话:“无所不用其极”,“好大的野心”。
因为刘老成已经察觉到端倪,猜出陈平安想要真正从根子上改变书简湖的规矩。
假物借势,尽力而为。
陈平安先不去谈人之善恶,只是在做一件事情,将所有人当成棋子,尽可能画出属于自己的更大一块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势。
他希望在未来书简湖的大规矩之中,自己最少可以参与其中,去制定规矩。
所以刘老成当时询问陈平安,是不是跟骊珠洞天的齐先生学的棋。
即是此理。
双方言语之间,其实一直是在较劲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动,钩心斗角,正如在棋盘之上,寻找对方的勺子,下无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讲究。
面对宫柳岛上五境修士刘老成,甚至是面对元婴刘志茂,陈平安其实是靠拳头说话。一旦越界,误入大道之争,阻拦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境界如此悬殊,别说是嘴上讲理不管用,所谓的拳头讲理更是找死,陈平安又有所求,怎么办?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测所有无形中的潜在棋子的分量,他们各自的诉求、底线、秉性和规矩。
如果可能的话,逃难到书简湖的皇子韩靖灵,边军大将之子黄鹤,甚至是裹挟大势在一身的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都要尝试着与他们做一做买卖。
难就难在,比起为了求一个心安的种种补错,这局为了那些阴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陈平安当下秘密筹划的棋,更加艰辛。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尝试着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盘,关键是一步都不能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等于陈平安下出一个最大的勺子。
至于前者,让不愿知错的顾璨止错,自己接着来补错,陈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钱之外,其实已经不会输更多,因此反而没有那么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极其擅长隐藏情绪的陈平安,先前竟让曾掖都察觉到他心境的微妙起伏,是因为陈平安在为苏心斋他们送行之后,又有一个更大的仿佛无解的失望,萦绕在心扉间,怎么都挥之不去。
一场场送行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失望,来源于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一本本账本上,那些个枉死之人的一个个名字当中,让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对黄篱山和恩师念念不忘的苏心斋,毅然决然放下了执念,选择彻底离开了人间。反而是许多陈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苏心斋的某些阴物,诉求更多,会有狮子大开口的遗愿,会有人鬼皆常情的贪恋,更有死后皆犹然怨恨更深的许多许多阴物,都暂住在那座“下狱”阎王殿、仿制琉璃阁当中。
其实之前陈平安在下定决心之后,就已经谈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苏心斋他们,又让陈平安重新愧疚起来,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更多、更重。
那种感觉,不是先前在略显阴暗的青峡岛屋子里的感觉。当时尚未请出所有阴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狱”阎王殿,陈平安在闭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门外,有无数冤魂厉鬼的那种鬼哭狼嚎,在使劲敲门,大声喊冤、咒骂。
那种感觉,一样萦绕在心扉柴门之外,没有任何埋怨,没有半点谩骂,却像是在轻轻敲门之后,只是说了一句离别言语:“陈先生,我走啦。”
此时此刻。
陈平安骤然间一夹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泞不堪的官道,绕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驱马上丘垄,高低路不平。
陈平安勒缰停马于丘垄之顶。
曾掖想要拍马跟上,却被马笃宜拦阻下来。
陈平安茫然四顾。腰间有养剑葫和刀剑错,还可以纵马江湖风雪中。
其实呢?孑然一身,无所依倚。
马笃宜和曾掖在丘垄脚下停马许久,迟迟看不到陈平安拨转马头的迹象。
先前拦阻曾掖上去的马笃宜都有些着急了,反而是曾掖依旧耐着性子,不急不躁。
马笃宜最见不得曾掖这种“傻人有傻福”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气笑道:“你个没心没肺的,吃饱喝足就万事不愁。”
曾掖只是个胆小嘴笨的木讷少年,就没敢还嘴,而且关键是他自己都没觉得马姑娘说错了。
马笃宜正要接着数落,就见陈平安骑马下坡。
在马笃宜和曾掖眼中,好像这位陈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样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阴霾散尽,还有些高兴?
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继续赶路。”
三骑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积雪深重,化雪极慢,山山水水,几乎不见半点绿意,不过终于有了些和煦日头。
这一路曾掖见闻颇多。
见到了传说中的大骊边关斥候,弓刀旧甲,一位位骑卒脸上既没有骄横神色,身上也无半点腾腾杀气,如冰下河水,缓缓无声。大骊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们三人,就呼啸而过,让胆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队斥候远去数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还见到了成群仓皇南下的豪门车队,连绵不绝。从扈从到车夫,以及偶尔掀开窗帘窥视路旁三骑的面孔,人人自危。
陈平安停马路旁,等到车队远去,才继续赶路。
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滚落在地的小箱子,陈平安翻身下马,打开箱子一看,里边装着古籍,随手翻开其中一本,钤印有几枚藏书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体,不同的读书人。陈平安抱着箱子,回首望去,想了想,没有将这只遗弃书箱还回去,暂时收入咫尺物中,继续上马赶路。
马笃宜没话找话,打趣道:“哟,没有想到你还是这种人,就这么占为己有了?”
曾掖难得有胆子说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语:“别人不要的东西,还是书籍,难道就这么留在泥泞里糟践了?”
陈平安摇头道:“他们是在逃命途中,哪怕耽搁片刻,都会有不可预知的结果。”
曾掖瞥了眼马笃宜。马笃宜翻了个白眼。
此后一位寄身于狐皮美人符纸当中的女子阴物,在一座没有遭受兵祸的小郡城内,用略显生疏的本地乡音,一路与人打听,终于找到了一座高门府邸,然后一行四位找了间客栈落脚。当晚陈平安先收起符纸,悄然潜入府邸,然后再取出符纸,让她现身,最终见到了那位当年离乡赴京赶考的英俊书生。书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抱着一位酣睡的年幼嫡子,正在与几位官场好友推杯换盏,眉眼飞扬。好友们连连恭贺,庆祝此人因祸得福,结识了一位大骊校尉,得以荣升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好友们玩笑说着富贵之后不忘旧友,并未身穿崭新官服的老儒士,哈哈大笑。
狐皮美人阴物神色黯然,似乎有些认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马的书生了,可能是不再年轻的缘故吧。
离开府邸后,狐皮美人阴物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个孩子,像他爹多一些,你觉得呢?”
女子“嗯”了一声,蓦然开心起来,笑道:“好像是啊!”
离开了那座大骊铁骑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之后,三骑继续往北。
在一座小县城内,需要停马购买杂物,陈平安走过一间较大的金银铺子,犹豫了一下,仍是转身,步入其中。
铺子里有两位老人、两位少年,都是店里伙计,各自忙碌。
陈平安掏出一枚石毫国官印金锭,折算换成官银和一堆铜钱。
两个老师父都没插手,让各自带出来的年轻徒弟忙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市井坊间,养儿子还会巴望着将来能够养老送终,师父带徒弟,当然也想带出手脚伶俐、能帮上忙的出息弟子。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少年,一个嘴拙木讷,跟曾掖差不多;一个眉眼灵气,陈平安刚跨入门槛,聪慧少年就将这位客人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了两遍。
陈平安给了金锭,按照如今的石毫国行情,取了稍稍溢价的官银和铜钱。交谈之时,陈平安先说了朱荧王朝的官话,两位少年有些蒙,陈平安再以一样生疏的石毫国官话开口,这才得以顺利交易。陈平安就此离开铺子。
店铺内,在那位棉袍男子离开铺子后。
木讷少年依旧沉浸在给店铺挣了一笔钱的喜悦当中,然后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脚,顺着后者的视线,木讷少年才发现两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师父,破天荒坐在了一起,认认真真商量起了事情。
陈平安回到马笃宜和曾掖身边后,马笃宜笑问道:“小小县城,这么点大的铺子,结果就有两个练气士?”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在挑选弟子,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
马笃宜撇嘴道:“两个撑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能找到多好的苗子?”
陈平安笑道:“这种话我来说还差不多吧?”
马笃宜冷哼一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两位老者,一位应该是观海境修士,一位甚至可能是龙门境修士。只不过两位老人早早察觉到了你,所以很快就隐藏了气机,故意让你误以为是洞府境。至于为何没有干脆假装成市井老人,应该是觉得在这种灵气稀薄的偏远小地方,两位洞府境修士,足够震慑我们这些过江龙了,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所以说,都是老江湖了。”
马笃宜眼睛一亮,道:“陈先生,万一人家偏偏认为咱们是冲着他们去的呢?比如要挖他们的墙脚。陈先生,我觉得你走入店铺,本身就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所以我们这些外乡人,买完了杂物,就立即动身赶路。还有,事先说好,咱们离开县城城门的时候,记得谁都不要左右张望,只管埋头赶路,省得他们疑神疑鬼。”
马笃宜有些疑惑,因为她还是不懂为何陈平安要走入那间铺子,这不是账房先生的一贯行事风格。
陈平安让曾掖去一间铺子独自购买物件,自己和马笃宜牵马停在外边街道,轻声解释道:“如果两个老人,不是为了收取入室弟子呢?也许非但不是什么谱牒仙师,甚至还是山泽野修当中的邪门歪道呢?所以我就去铺子里边,多看了两眼。不像是什么心怀叵测的邪修鬼修,至于再多的,我既然看不出来,就不会管了。”
马笃宜叹了口气,眼眸含笑,抱怨道:“陈先生,每天琢磨这么多事情,你自己烦不烦啊,我可是听一听,都觉得烦了。”
陈平安笑道:“想这些,不会烦。可是一想到你每天死皮赖脸不肯回符纸当中,我每天都要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多花了几枚雪花钱,会烦。”
马笃宜羞恼道:“真没劲!”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而不言。
等到曾掖买完了零碎物件,陈平安才告诉他们一件小小趣事,说店铺那边,那位道行更高的龙门境修士,挑中了木讷少年,观海境修士,却选了那个聪慧少年。
不过这些外人眼中的小事,可能对那两个暂时还懵懂无知的少年而言,等到将来真正踏足修行,才会明白,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就像当初三骑与许茂分道扬镳后,有个偶然路过的少年樵夫,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结果刨开一看,雪地下边的画面,把少年吓了个半死。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苦日子就快要熬不下去的少年一咬牙,壮着胆子,将那块雪地刨了个底朝天。
战战兢兢离去之时,少年身上多了一块散发暖意的玉佩。
那块韩靖信当成手把件的心爱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个古篆,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
大道之上,福祸难测,一饮一啄,云泥之别。
之后陈平安三骑继续赶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道路上,陈平安突然翻身下马,走出道路,走向十数步外,在一处血腥味极其浓郁的雪地里,一挥袖子,积雪四散,露出里边一幅惨不忍睹的场景,残肢断骸不说,胸膛全部被剖空了五脏六腑,死状凄惨,而且应该死了没多久,最多就是一天前,并且本该沾染阴煞戾气的这一带,没有半点迹象。
是拥有独门秘术的修士所为。
马笃宜不忍直视,曾掖更是跑到一边干呕。
陈平安将那些可怜人,尽量拼凑成全尸,然后把尸体掩埋在距离道路稍远的地方。
陈平安做完这些,确定附近四下无人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座仿制琉璃阁,请出一位生前是龙门境修士,死后被俞桧制成鬼将的阴物。
然后这位保持灵智的鬼将,花了大半天工夫,带着三骑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在地界边境,陈平安将马笃宜收入符纸,再让鬼将栖身于曾掖体内。
开始登山,最终找到了一处崖刻有“斫琴”二字的山中洞府。
其实山水本身格局灵秀,洞府所在,更是画龙点睛一般。只是最早开辟这座修道洞府的修士早已不在,然后就被山精鬼魅占据了。
陈平安和“曾掖”步入其中。
百余步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是一座巨大的石洞,灯烛亮堂,有十几头尚未完全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还有一位高坐宝座的深山大妖,若是站起,身高应该有两丈多,故而体形大如一座小山。只见大妖披挂黄袍金甲,头顶冠冕歪斜,有两位衣着暴露的美艳女子,斜靠宝座,正在给大妖揉捏敲打小腿,宝座旁边,还有一张紫檀官帽椅,坐着一位笑容玩味的青衫男子。
人也好,妖也罢,好像都在等着两个自投罗网的傻子。
黄袍金甲的大妖,头颅依旧是真身本体的豹子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摇晃着手中一只硕大酒杯,当有猩红酒水洒落在地时,它便轻轻抬脚,踩在一位妖艳女子的脑袋上,后者立即趴在地上,舔干净那些酒水,抬起头后,满脸陶醉。
那青衫男子转过身,跷起大拇指,赞叹道:“大王,极有‘将军持杯看雪飞’之气概!”
大妖咧嘴笑道:“看你娘的雪,哪来的飞雪?莫说是我这洞府,外边不也停雪很久了?”
男子指了指一位美艳女子的丰满胸脯,讪笑道:“大王只需低头,就能看见嘛。”
大妖哈哈大笑。整个洞窟内顿时鼓噪不已。
陈平安问道:“聊完了?”
那头气势凌人的大妖眯眼道:“就这么着急下油锅?”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赶路,比较急。”
青衫男子笑道:“世道这么乱,早死早投胎?”
陈平安再次点头道:“有道理。”
半个时辰后。
陈平安和真正的曾掖,离开了这座洞府。
那位选择留在这座“斫琴”府邸的鬼将,为两人送行到门口。
至于身后洞府之中。
黄袍金甲的观海境大妖,死得不能再死了。至于那个貌似军师的青衫男子,其实不是什么精怪鬼魅,就是个人,而且还死在大妖之前,魂魄更是被鬼将吞噬殆尽。
两位同样是人的女子,没了秘法禁制之后,一个选择依附新主人鬼将,一个撞壁自尽,但是按照先前与她的约定,魂魄被陈平安收拢入了原本是鬼将居住的仿制琉璃阁。
至于那些山精鬼怪,有些杀了,但是也有没死的,估计它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活下来。
因为陈平安这个名副其实的青峡岛账房先生,从动手出拳到结束,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半个时辰,都在算账。
陈平安对那位鬼将说道:“我离开书简湖之前,会来看看,再以后,曾掖也会来。”
鬼将点头道:“我会在此安心修行,不会去打搅凡夫俗子。如今石毫国世道这么乱,寻常时分难以寻觅的厉鬼恶鬼,不会少。”
陈平安问道:“十年百年之后呢?”
鬼将愕然。
陈平安说道:“去争取谋个山神身份,哪怕一开始只是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
鬼将拜服,抱拳道:“陈先生大恩,我定会铭记在心!”
陈平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曾掖下山远去。
半路上,陈平安便取出了符纸,马笃宜得以重见天日,立即与曾掖热络闲聊起来。
陈平安无奈摇头。
此后三骑依旧是马蹄不停,往北而行,只是比起在石毫国南部可以挑选官道大路,如今开始尽量挑选小路。
一天暮色里,三骑堪堪赶在了一座州城关门之前,被戒备森严的城门将士勘验过版籍之后,匆忙入了城。
如今这座“伤痕累累”的北方重城,已是大骊铁骑的囊中物,不过大骊没有留下太多兵马驻守,只有百余骑而已,别说是守城,守一座城门都不够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拨官职为文秘书郎的随军文官,以及担任扈从侍卫的武秘书郎。进城之后,三骑差不多走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落脚的小客栈。
原因很简单:一来大战落幕,死伤惨重,此后又发生过刺客袭杀大骊文官的风波;二来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今民生凋敝,本来就生意冷清,加上过年,能够找到这家客栈,已经算是运气相当不错了。
第二天,曾掖被一位男子阴物附身,带着陈平安去找一个家业根基在州城内的江湖门派,在整个石毫国江湖,只算是三流势力,可是对于土生土长在这座州城内的老百姓来说,仍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这位阴物,当年就是老百姓当中的一个,他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那个一州地头蛇的门派帮主嫡子看中,连同她的未婚夫,一个没有功名的寒酸教书匠,某天一起溺死在河流中,女子衣衫不整,只是尸体在水中浸泡,谁还敢多瞧一眼?男子死状更惨,仿佛在“坠河”之前,就被打断了腿脚。
一个少年花完家中所有积蓄,合葬了姐姐和心目中早已认定是姐夫的男人后,悄悄离开州城,之后一路辗转,到了书简湖地界,成了神仙府邸的杂役,没有资质修行,就连习武都不成,然后也像当年的姐姐、姐夫那般,死了。
“曾掖”站在一座已经更换了匾额的大门外。
来的路上,这位阴物就已经失魂落魄,这会儿,更是神色木然。
当年的仇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还不算什么,离开客栈之前,与掌柜问路,老人唏嘘不已,说那户人家的男子,以及门派里所有耍枪弄棒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呐,可是偏偏好人没好命,死绝了。一个江湖门派,一百多条汉子,誓死守护咱们这座州城的一座城门,死完了之后,府上除了孩子,就几乎没有男人了。
“曾掖”满脸痛苦,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断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蹲在一旁,哪怕“曾掖”的脸色越来越狰狞,眼神越来越阴森,他也依旧安安静静,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默默喝着酒。
片刻之后,“曾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呜咽起来,最后双手撑在地上,低着脑袋,大口喘气,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
陈平安这才开口说道:“我觉得自己最惨的时候,跟你差不多,觉得自己像狗,甚至比狗都不如,可到最后,我们还是人。”
陈平安惨然一笑,又道:“当然了,我熬过来了,虽然不吃屎,但是走了好多的狗屎运,比你可强多了。”
“曾掖”大口大口深呼吸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手,问道:“陈先生,能不能借几口酒喝?我这辈子都还没喝过酒。”
陈平安把养剑葫递过去,道:“酒管够,就怕你酒量不行。”
“曾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咳嗽不已,浑身打战,就要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却已经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就像是那些个市井坊间最普通的凡夫俗子,在一个大冬天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晒着太阳。
他摇头道:“再喝喝看,说不定多喝几口,喝习惯了,就会知道喝酒的好了。”
“曾掖”果真又喝了口酒,只是皱眉不已,擦拭嘴角后,摇头道:“还是觉得难喝。”
陈平安这才接过养剑葫,自己喝了口酒后,就轻轻别在腰间。
“曾掖”坐在地上,看了眼那座府邸,再次满脸痛苦起来,几次想要说话,又都给咽回肚子,伸手捂住脸。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怎么,是想让我帮着记下那户人家的名字,将来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时候,一并写上?”说完,又轻轻摇头道:“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会写你的名字,写上你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我一个都不写。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但是我认识你们。”
“曾掖”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傻?”
陈平安点头道:“傻得很。”
“曾掖”抹了把脸,眼神坚定,道:“我这种窝囊废,哪有脸去给姐姐、姐夫上坟。陈先生,回头你帮我去上香敬酒,行不行?反正先前我已经与陈先生说过了那座坟墓的具体方位……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真想好了?要知道这辈子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曾掖”点点头,道:“想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曾掖”突然说道:“陈先生,你去上坟的时候,能不能跟我姐姐、姐夫说一声,就说你是我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曾掖”最后说他要给陈先生磕头。
陈平安不答应,但是“曾掖”坚持要这么做,说不然他没办法安心上路。
陈平安看着这个本名“周过年”的少年,怔怔无言。
大年三十这天。
州城外十数里的一座小山坡上。
在一座小坟前,有人在上香敬酒。
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外乡年轻人,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哪怕是“曾掖”要自己假装是他朋友的事情,也说了。
最后他望向那座小坟包,轻声说道:“有这样的弟弟,有这样的小舅子,还有我陈平安,能有周过年这样的朋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大年三十夜,夜幕深沉,州城客栈内。
三位客人没有花钱请人做顿年夜饭,客栈掌柜便有些失落。
陈平安只是跟掌柜要了一只火炉和一袋子木炭,与马笃宜和情绪低沉的曾掖坐到了子时左右。
都没有说什么。
之后马笃宜和曾掖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陈平安在异国他乡,独自守夜到天明。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