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双手持刀,没有着急出手。
面对一位跻身年轻十人之列的“同龄人”,这场架该怎么打,有些学问。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无先后之分的。
而他才是第十一。
眼前这个真实身份、师传渊源、根脚来历,一切一切,依旧云遮雾绕好似躲藏月中的棉衣圆脸姑娘,她既然敢来此地,肯定是有活着离开的把握,不然那条龙君老狗也不会由着她意气用事。
所以绝不能吓跑了她,得让她放心更放开手脚,往死里打自己。
何况跻身十人之列的,若是打不死一个只排在第十一的,说不过去,传出去也不好听。
陈平安向她缓缓行去,一对短刀在他指间、手背飞快旋转。刀光交织,条条流萤,动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断萦绕裹缠,最终犹如两轮袖珍可爱的团团明月。
赊月见陈平安没有急吼吼动手,也就耐心等着他的起手。
她很好奇对方会以什么路数来开门见山,是障眼法的符箓,或是让甲申帐剑仙坯子吃尽苦头的剑修飞剑,还是纯粹武夫的山巅境拳头?
赊月听说过这位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不少传奇事迹,尤其有两个说法,不太喜欢记住身外事的赊月难得记得清楚。
在剑气长城内外,远阿良近隐官,南绶臣北隐官嘛。
至于陈平安当下那个花哨动作,赊月视而不见,要论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昔年那邻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过是仗着年龄大些,才占了些便宜。
她只是视线偏移,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位在蛮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就像早年北去时远远瞥见的一眼,相貌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确实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当然了,男子英俊与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样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邻居说,只要遇见对的人,双方眼中便会看见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遥对,目光却亘古不变。
可惜赊月对于男女情爱一道,实在没什么兴致。真心痴缠什么的,她想都无法想象。
陈平安慢慢而行,缓缓而问,一脸疑惑试探地道:“先前天上异象,少掉一轮月,以至于连我这边都能够心生感应,该不会是被赊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俩还怎么打,我不过是身在城头小天地,赊月姑娘却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况我才排名第十一,与你们前边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别,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圆脸姑娘没说那轮明月去向的事,只说道:“你要不愿意打,我又无所谓。我本来就是来赏景的,是你咄咄逼人,与我喊打喊杀。”
难怪与那桐叶洲姜尚真是好友,都挺不要脸的。
男人不要脸起来,跟年纪大小,果然关系不大。
双方还隔着约莫三十丈的距离,只是对于双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为毫厘之差都不为过。
陈平安在二十丈处停步不前,一个骤然收刀,刀尖朝后,好似在与女子示好,微笑问道:“赊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说咱俩该怎么打?先合计出个章程,都由你说了算,不然容易伤和气。”
赊月听而不闻,只是多看了眼对方双刀,说道:“好刀,锐气无匹,敛藏却深。刀的名字是什么?”
陈平安摇头笑道:“路边捡来,不值一提。比不得赊月姑娘囊括大月、炼化天运的通天手笔,可惜先前龙君前辈担心我问道练拳不专心,帮我天地隔绝了,惜哉未能目睹这等奇绝景象。”
赊月说道:“虽然你一直故意示弱,但是杀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该将刀光不小心凝为月形的。当然,我猜你还是故意为之。你这隐官,离开城头的厮杀,战役大小细节,早已被编撰成册了,我是能够翻阅的。那斐然最喜欢翻书佐酒。”
陈平安再次停步,无奈道:“难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杀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够,更佩服赊月姑娘的眼光独到。至于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话,姑娘与我切磋过后,帮忙捎句话,让他干脆随我姓陈好了。”
赊月神色略微古怪。
陈平安恍然道:“斐然这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化名已经姓陈啦?先前来此做客,也不事先与我打声招呼,不问自取是为贼啊,斯文扫地!”
太多年未曾与外人言语,很怀念。
所以陈平安很愿意为她破例。今天打架,先多言语,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话,也能够帮自己打发掉许多的光阴。
光阴长河近乎停滞之煎熬心境,陈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经历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狭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芦洲那场山谷厮杀,当时陈平安被一拨割鹿山刺客设伏袭杀。一场狭路相逢,凶险厮杀过后,不太相信自己运道多好的陈平安,就让隋景澄帮着收缴战利品,其中就给她摸出了这对短刀,分别篆文“朝露”与“暮霞”。事实上起初陈平安和隋景澄不识货,误以为是寻常物件,就连那短刀旧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样不识仙家重宝。之后陈平安是遇到了挚友刘景龙,才被读过杂书无数的刘景龙道破天机,刘景龙不但按照书上记载,传授陈平安炼制之法,而且识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铭文“逐鹿”,正是史书所记载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陈平安打算以后走江湖的最新化名曹沫。
以后无论是去往蛮荒天下,还是重返家乡天下,对敌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陈平安会让对方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至于那些个死人,能否见到他真容,知晓他真名,得看陈平安的心情。
当然,前提是他能离开剑气长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史书上的刺客列传第一人,且有那三败之地,最终被曹沫失而复得。
多好的兆头!
要知道在这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陈平安的的确确连输过三场。
就当他这晚辈与那位曹前辈沾沾光,总之陈平安保证绝不会让手中的逐鹿蒙尘便是了。
陈平安当下右手这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记录为逐鹿,剩余那把,既然史书无载,陈平安就顺着割鹿山,取名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陈平安确实擅长。
赊月说道:“到底打不打?”
赊月当初身在桐叶洲,面对那个“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无招架之力,除了赊月暂时杀力、境界都逊色对方之外,也有圆脸姑娘根本就没想着与姜尚真如何纠缠的初衷。在赊月看来,大道修行,与人打架一事本就没啥意思,而一场注定打不过对手的架,更让赊月只觉烦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注定能随便打赢的架,棉衣姑娘却更提不起兴致。所以在那浩然天下,她一路独自远游,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对这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第十一”,赊月确实有些私心。
在桐叶洲,姜尚真追杀万里依旧杀她不得,离去之前,他“好心好意”与她心声悄然言语一番,涉及了赊月的大道根本。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谶语,只等她到桐叶洲来听姜尚真与她说破。
赊月不善言辞,却绝不痴傻,当姜尚真一语道破,赊月起先并不当真,只是听过之后,她就有了一丝道心悸动,毋庸置疑,确实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语,既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游仙诗,又像是一篇残缺的步虚词。
“欲想乘船登青天,须有圆满补缺钱。且就五湖赊月色,卖酒四海白云边。”
姜尚真当时没有言语更多,但是先前言语中多有提及隐官陈平安,虽看似插科打诨,但赊月还是想要来这边碰碰运气。
不然按照赊月平时的脾气,岂会对这隐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么早走了,要么早早动手再早早离开。
只是如果赊月事后知道真相的话,说不定会想要以一轮明月砸死那个姓姜的。因为大道机缘在隐官,纯属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过是要以陈平安“挚友兄弟”和落魄山供奉的双重身份,当一回月老,为自己找个弟媳。
所以,他故意将两个离着十万八千里的“同龄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谶语是真,这涉及一桩桐叶洲的天大秘闻,历史上曾经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以及玉圭宗的半个中兴之祖杜懋知晓此事。
桐叶洲,相传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树。
有此高树,便自然会有缺月挂疏桐。
树离天近,月来人间,树月一同,半在人间半在天。
赊月最早会选择桐叶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后,别有人月横空出世。至于周密让赊月帮忙寻找刘材,其实只是附带之事。
可问题在于,姜尚真暗示赊月大道与陈平安牵连,绝对是假,是姜尚真一个千真万确的胡说八道。
姜尚真对付世间女子,好像总是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偏能让所有女子都误以为一个真。
所以事实上,姜尚真在远离赊月之后,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算是帮你在异乡找个圆脸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于赊月会不会得此机缘,会不会当真补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关老子屁事。
老子这么小胳膊细腿的,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那些个作壁上观远远看戏的,都给老子卷起胳膊下场厮杀来!
再说了,一座蛮荒天下托月山,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圆脸小姑娘会不会竹篮打水月也无,都是说不定的。
因为荀老儿在世时,曾经推衍几分,猜测此谶兴许与那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有些关系。
赊月去找白也,还是周密去找白也讨价还价?
姜尚真想一想就觉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圆满大道,可我姜尚真何等大度,都送你这小婆娘一个好友陈兄弟了,还不心满意足?!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赊月如果在这里说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陈平安都说不定能够猜出几分。
可惜棉衣圆脸姑娘,不太乐意主动提起那个口口声声“弟媳妇”的姜尚真。
当下陈平安一脸为难,在十步外停下,再次问道:“真不先谈好规矩再动手?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出拳轻了没意思,术法重了有死伤。”
赊月好奇问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欢这么絮叨?”
“我不喜欢啊,从前很不喜欢的。”陈平安收敛笑意,双手持刀,刀尖向前。
关于此事,陈平安曾经在与马苦玄搏命时,还教过对方如何做人。
陈平安身上那一袭鲜红法袍的两只大袖子,如有丝线自行束缚作绳结,束缚袖口,年轻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偻,眼神视线微微上挑几分,道:“可是你们一直让我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赊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着自己喜好行事?!”
赊月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脸色和眼神,道:“少废话,一炷香,来杀我就是。”
赊月抬起手腕,双指并拢,有月色凝聚如灯,轻轻一挥,月光消散于剑气长城,用以为双方计时一炷香光阴,蓦然之间,月色满城头,又以双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缓缓昏暗,好似月色渐次离开人间,凡俗不觉不知,仙人可观可数。
陈平安笑眯起眼,不过已经重新直起腰杆,道:“远来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给。”
赊月脾气再好,也有些烦这个人了,对方明明心中那么大的杀意,身上那么重的凶戾气,偏要如此笑语盈盈,如故人重逢,与好友叙旧。
她冷声道:“存心杀人,却要糊弄我留力厮杀,你这人,不讲究。”
陈平安气势浑然一变,哪里还有半点怒气怒容,轻轻点着头,满脸的深以为然,还略带几分愧疚神色,嘴上却是说道:“我来自人间陋巷,你来自天上明月。赊月姑娘是书上的谪仙人,与我如此讲究做什么,这不是赊月姑娘欺负人吗?这样不太好,以后改改啊。”
原来能与谁言语,就是一桩生平快意事。真是让隐官大人由衷开怀得快要落泪了。
记得以前在那书上,看到有那喜醉饮酒却独醒之人,有那穷途之哭。当时只觉得圣贤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无法理解为何而哭。当年便觉得以后云游一远,读书一多,就会明白。
然而等知道了古人为何而哭,才知道原来不知才好。
古人车行路穷处,犹可原路而返。
所以陈平安以双刀刀身,有样学样,学那女子轻拍脸颊。
赊月每逢生气之时,动手之前,就会习惯性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陪这家伙絮絮叨叨这么久,到最后半点没觉得大道契机在此人,还给他说了那么多阴阳怪气的言语,赊月实在是嫌烦恼火了。
这会儿还敢学我?!
赊月使劲一拍脸颊之后,随即从她脸颊处有那清辉四散,化作无数条光线,被她采撷炼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阴长河流淌,无视剑气长城与甲子帐的各自天地禁制,细细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剑气长城无处不在。
城头站在原地的那个“赊月”被双刀刺中,一刀断去脖颈,一刀戳中心口。
当然那只是赊月的假象,无非是用来勘验对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锋芒程度。
赊月的本命神通,能够让姜尚真一个仙人境剑修,祭出本命飞剑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这隐官合道剑气长城,可终究还只是玉璞境。
赊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剑仙递出飞剑,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种术法。
但凡赊月要想学习术法,任你如何独门传承、秘不外传,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没有悬殊太多,那么只须被她“见过”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赊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著称的隐官大人,蛮荒天下,论捉对厮杀的手段之多杂,同龄人中,赊月第一,当之无愧。
所以在甲子帐那边的秘录上,这个棉衣圆脸姑娘有那“天下武库”之美誉。
符箓,飞剑,金身法相,机关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宝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显化所成,材质无非皆为我之月色。
甚至连那寻常山巅境的武夫体魄,赊月只要想有,就能有。
只可惜赊月受限于目前的道行,武夫体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坚韧程度,而且赊月不太喜欢近身的武夫技击之术,这就像月色在人间,月却只会高悬在天。
第一个挨了两记短刀的“赊月”,因为赊月有意将其塑造为远游境体魄,所以并无意外,只有一个当场暴毙的下场。
棉衣布鞋圆圆脸的年轻女子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无踪,无迹可寻。
陈平安虽然尾随另外的赊月之后,跟着一闪而逝,但是城头附近,在他双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异象横生,凭空浮现出一道莹澈无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这道随心而起的五雷正法,并不用以击杀赊月假象,对付一个远游境武夫的对手,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只是雷光大震,在双刀杀敌之前,就已经普照光明数十丈内,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后消散月光的蛛丝马迹,若是两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处细微的对撞,那么陈平安足可占到一线先机,一线就是万一,陈平安就有希望让其变成山上山下捉对厮杀的一万!
敌手之万一,我便给你一万。
以诚待人,厚礼待客。
称你心遂我愿。
只可惜那赊月姑娘太见外,没有留下这点破绽。
也好。不然所谓的天下年轻十人,岂不是让人太失望?
不然你们有什么资格与她跻身同列?!
陈平安在小天地天幕处,双刀搅烂一大团月色,然后御风悬停,俯瞰城头。
那赊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间相隔极远。
陈平安除了两把真正属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中月,还有两把身为练气士的大炼飞剑,初一和十五,外加两把恨剑山剑仙仿剑,咳雷与松针。
陈平安心意微动,咳雷与松针风驰电掣,直奔其中两个“赊月”而去。
陈平安自己则一个缩地山河,瞬间出现在数千丈之外,对付其中一个竟然面对自己,还摆出了一个对敌拳架的赊月。
先前那远游境体魄不堪一击,你便换了山巅境体魄,来掂量自己的山巅境拳头有多重,真当自己是那萧愻出拳?!
只看那赊月第一拳对敌,饶是陈平安这般喜欢高看对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觉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兴许这位武夫赊月,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速度不慢,有几分当年那郁狷夫问拳时的感觉。
一袭鲜红,大袖翻摇,手持双刀,辗转腾挪,流萤不断,追逐敌人,切割天地。
武夫赊月空有山巅境体魄和所学拳法,只能一退再退,躲避再躲避。哪怕她转移速度,始终略胜一筹,可陈平安数次“恰巧”出现在她撤退处,险象环生。
她本意是稍稍问拳在对方身上,试试看对方的体魄坚韧程度,只是双方如此问拳,她如何能够得逞?同样是山巅境,同境的纯粹武夫,差距确实还是太大。
一刀即将捅穿对方肩头时,陈平安竟然身形拧转,换了一肘,轻描淡写砸在赊月额头之上。
赊月倒滑出去十数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双布鞋稀烂粉碎,她止住后退身形之时,才重新“穿上”一双新布鞋。
陈平安身体微微倾斜,又后仰,就那么将后背让给一个山巅境武夫赊月,笑望向她,神色懒洋洋问道:“是不是半点不好玩?”
武夫赊月面无表情,身穿棉衣的圆脸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气飘然的华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则又多出一副兵家宝甲,宝光流转,七彩缤纷,绚烂至极。
法袍认不得,可那宝甲却能猜出些端倪,陈平安瞪大眼睛,恢复了几分包袱斋的本色,好奇问道:“赊月姑娘,你身上这件幻化而成的宝甲,可是名为七彩的甘露甲?对了对了,蛮荒天下真不算小了,历史悠久不输别处,你又来自月中,是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神仙种,难不成除了七彩,还见识过那云海、霞光两甲?”
好友钟魁,读书多,学问大,当年一眼就认出了魏羡身上披挂甲胄的来历。
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西嶽。最早的“祖宗”甘露甲总计八件,除了陈平安得手再转借给魏羡的那件西嶽,按照钟魁的说法,据说如今只剩下山鬼和彩衣,还曾有过现世的记录,其余的都已不存于世。
武夫赊月默不作声,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极的年轻人,勾了勾手指。
拳头再硬,人与双刀再神出鬼没,你当真便能杀人吗?
女子眼神似乎在说,有本事彻底打烂这副武夫体魄,说不定就与你言语一二。
陈平安想到那件得之侥幸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难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所见越多,所知越多,并不轻松,不全是好事。
因为容易认命。
好在陈平安从来认命,就是为了可以在某些时刻不认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欢相通了,反而会让习惯最小心的人格外难以消受。
既然那赊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点诚意来。身为纯粹武夫,太计较男女授受不亲,不够豪杰!
陈平安转过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应手的一对法刀。
问拳一事,求之不得。
陈平安恨不得她递出千百拳,以她这副山巅境武夫体魄的巅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陈平安将自己山巅境压在一境最低处时,哪怕武夫赊月速度足够快,竟是半点没有主动出拳的意思,摆明了要么与陈平安对上一拳,要么以体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陈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赊月又无所谓,反正只有一炷香工夫,时辰一到,她就准时走人,离开剑气长城。所以陈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几分,一拳打烂那真假两可说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烂那件不知名称的法袍,最后一拳打爆武夫赊月的头颅。
一切皆化为月光。
赊月知道再以此试探年轻隐官的九境毫无意义,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剑气长城各处,崖畔与那城头一端就有两位。
不再有那好说话模样的什么圆脸姑娘,而是身姿形象各异,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剑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与剑气长城合道,陈平安依旧有些吃不准赊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何不动用那些从画卷走出的剑仙?岂不是更加省时省力?”
陈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阴,其实很久很久。只不过我是个无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点点滴滴。”
言语之间,陈平安脚踩一物,身形缓缓升空,因为他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筑,如水落石出,一点一点现出全貌,最终白玉京之巅不断高耸升天,以至于近乎触及天幕之顶才停止。
身穿一袭道门绛紫天衣的年轻隐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闲庭信步。他双脚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巅,最后走到了一处翘檐,而后伸手一抓,手握一杆剑仙幡子,轻敲身畔天幕虚空处,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层层环环无穷尽。
赊月突然问道:“我不是那刘材,你好像有些……愤怒?你是对那刘材有些猜测了?因为我不是刘材,便印证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陈平安神色如常,随口笑道:“怎么可能?赊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个能让赊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着的家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过半。
陈平安一瞬间静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遥游,心念追随涟漪四散,微笑道:“赊月姑娘,身为妖族修士,以后取名要悠着点,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脚。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记切记。赊月赊月,太过明显。不如学那斐然,文采斐然,一听就只是个斯文书生。认祖归宗姓陈之后,就更好了。”
那十个赊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争胜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头之上,处处是她。
其中独独一位以真容现身的“赊月”仰头望向那座巍峨建筑,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天下皆知,还怎么‘以后’?何况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处有阵阵清风徐徐过,陈平安衣袂与鬓角一起吹拂而动。
他微笑着给出答案:“下辈子啊。”
赊月倒是没有太过忌惮陈平安接下来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处的那个家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赊月心思,说道:“若不是身在此处,占了些天时地利,我一定连第十一都排不上。”
赊月突然有点想要跟他动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试试看。
陈平安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是稍稍扯动嘴角,一闪而逝的玩味神色,却恰好让赊月一览无余。他似乎在说,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实也不行,那咱俩就都认真点,再试试看。
陈平安手持一杆修补完整的剑仙幡子,立于仿白玉京最为高耸险峻处。
在自家天地内,陈平安目光所及,纤毫毕现,如俗子近观崖刻榜书。
那赊月好像对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独钟。
城头上唯一以本来容貌现身的“修士赊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挂如同炼化了一道远古彩虹的奇异宝甲,她仰头望向那个身穿好似一件道门天衣的年轻隐官。
身上宝甲彩光流转,如佛寺壁画上一位天女的飘逸彩带。
赊月安静等待着那些剑气涟漪散落天地间,与她的明月光色处处对峙,如两军对垒,双方兵马以百万计。
陈平安脚下那座白玉嵯峨的仿白玉京,赊月其实再熟悉不过,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轮相邻明月中,曾是远古遗物,应该是那老妖道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赠送给了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作为见面礼,离真落败身死后,又给当时还没有担任隐官的陈平安捡了去,显然得到了高人指点,得以完整炼化。
是那位昔年镇守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可是指点一个儒家子弟炼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会不会不合道门仪轨?
赊月明明知道对方还在辛苦寻觅自己的真身所在,却依旧分心想东想西,难怪周先生会说她实在太懒散。
不过今天赊月打算认真几分,因为她确实有些生气了。
城头之上,赊月的处处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剑仙祭出飞剑,武夫出拳朝仿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以庞然身躯撞去仿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线上,剑仙幡子的剑气涟漪骤然间在各处打了个绳结,然后结成一张大网,丝线正是半座剑气长城上的千万条细密剑气,显而易见,想要撼动仿白玉京,得先以真身、飞剑拳法或是术法神通,破开那些无处不在的沛然剑气。
赊月一人出手,气势汹汹,如有大军结阵,合力攻打一座仿白玉京。
至于原本容貌的“赊月”则御风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烂剑气大网,要去往陈平安附近。
玉璞境陈平安哂然一笑,一手抬起,从掌心处正式祭出一枚莹澈神异的五雷法印,蓦然大如山头,再瞬间一个下沉,刚好与那仿白玉京高处重叠,使得陈平安既身在仿白玉京之巅,又立于法印顶部上。
高楼翘檐,如那人间路途,有书生身骑白牛,在牛角处挂书挂。
万法攒簇,电光交织,天幕处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这剑气长城,搁在任何一座天下,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阴物,见此白玉京,见此雷法天劫,见此神人在天,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肝胆俱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陈平安,虽然视线所及只有那个身披彩衣宝甲的“赊月”,心神却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陈平安手持剑仙幡子,一步踏出,结结实实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双指并拢,面朝大地,轻轻书写文字。
说是雷法宝印,可被视为万法之尊的雷法,却无愧造化万千之美誉,此印一出,高悬天幕,术法呈现出来的景象,绝不仅限于雷电。
从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电横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将共同持鞭,甩向人间大地。一条条金色雷电,从四面八方纷纷急坠人间,稍稍一个转折,最终劈中一只只正在撞击仿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齑粉,消散无踪。
陈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法印,先前在牢狱中得那化外天魔霜降指点迷津,缝衣人捻芯则帮忙将五雷法印转移“洞天”,从山祠迁徙到了陈平安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法印总计六面,被霜降称之为“六满印”,别称“月盈印”,除了顶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虫鸟篆文十六字: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所以那十六条仿佛远古神灵雷鞭的出处,正是这十六个古老篆文所显化,法印底款每一个虫鸟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枢所在。
其余四面,总计绘刻有三十六尊都未“点睛开眼”的闭目神灵,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极大,故而铭刻画像皆是那曾经掌律司职一方天时的雷君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将、天女神官等富有苍茫古意的图案。
天地阴阳造化无穷,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陈平安当下所写文字,则是为法印“擅自”铭刻天字款。
山下书房清供,装载古砚有那天地盒。这枚因缘际会落入陈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法印,本该就有天地双款。
陈平安要为此印查漏补缺,为最后的空白印面,补上自己的。
二掌柜读书不多,篆刻印章却真不少。
月盈而亏又如何?心如明月两相印,亏了又会圆,大道运转循环本就在一个盈亏间。
我独立城头许多年,也没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炼剑画符,练拳修心,可都没耽误。
连那炼化三十万字都给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游记只有这么点内容,不然哪怕三百万字、一千万字,陈平安同样会一一炼化!
将来只要有机会,定会化名曹沫,行走天下。
符箓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炼师。
城头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只只大妖真身蛮横撼动这座同样与剑气长城合道的巍峨建筑,任由那声势浩荡的道道雷鞭轰砸在身,月色破碎复又圆,不知疲倦,好似没有丝毫折损,仿佛只要撼动仿白玉京一星半点,就是撼动陈平安的魂魄与道心。
更有那一个个金身境、远游境的武夫赊月,攀登仿白玉京高楼与大城,快速登天,一个个健步如飞。
还有那陈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脚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疯狂打砸仿白玉京。
陈平安心境微动,忍不住微微皱眉,这赊月的家底是不是过多了些?年纪不大啊,手段这么多,一个姑娘家家,瞧着憨傻其实心眼贼多,行走江湖会没朋友吧。
不过,你有你的术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点点看家本事。
陈平安将手中剑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风驰电掣,从仿白玉京落向人间,幡子与法印皆是炼化之物,自然无碍,幡子一穿而过,转瞬即逝,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剑仙幡子钉入城池中央的一处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马集结。
一个个幡子所蕴藏的剑仙随之现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后如一颗颗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剑或持剑,负责截杀那些蚁附仿白玉京的武夫赊月。
此次剑仙出剑声势,比那离真最早祭出时,确实还是要多出几分剑仙风采。
陈平安更多的心神,还在这补印一事上。
他其实早已将这枚法印炼出四字,作为天款印文。
只是却一直没有真正倾注心神,没有施展《丹书真迹》之上的开山之法。
所以,当下写字才是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现世。
在陈平安手写文字、心意牵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莹莹雪花飞,最终水落石出有四字。文字浮现,初始并不显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较于大如山岗平台的法印顶部,可以忽略不计。陈平安低头望向那个四个字,此符第一个奇怪处,在于陈平安在当年吃过苦头和大亏后,此次别开生面,选择倒着书写文字符,再加上一个与天地暂借的玉璞境修为,最终才使得符成不难,简直就是一气呵成。
看到那四个字,陈平安笑眯起眼,确实是会心喜悦。好像大道高远,距离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遥遥可望而不可即,可是他陈平安既然今天能够写出这四个字,就证明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十年、百年、千年,只会比当年那个撑篙一叶舟的背剑少年,离着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
总有一天,远游天下,就无须仰头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剑远游,做客青冥天下,可与白玉京之巅齐平。
那个原本飞掠向高处陈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赊月,突然改变主意,千里山河缩地一步间,就要朝那杆作为大阵中枢的剑仙幡子出手。
天幕处已经补全印章的陈平安笑了笑,也学那赊月分心。
选择合道,虽然失去了阴神阳神,大道受损极重,但是陈平安对此倒是没有太大失落。
我还是我。
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时时身在家乡。
修士赊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让陈平安有点刮目相看,又长了一分意外之喜的见识,钟魁曾经说西嶽在内这八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于拥有某些类似剑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赊月宝甲,在赊月只是靠近剑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时,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条彩带依次幻化而成,最终一道彩虹挂空,起始于赊月御风处,最终落在了剑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与幡子相撞,光线绚烂,光彩四溅,气势却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绝,幡子四周气机激荡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灵气剑气一并,剑仙幡子竟是开始颤动起来。
学那赊月分心后,便也有一个“陈平安”站在幡子之巅,一手负后,一手掐诀在身前,面带笑意,视线透过一道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风而来的女子,微笑道:“我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唯有此门不开,赊月姑娘还请去往别处赏景。”
竟然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陈平安,面容比那真正的陈平安老相些许。
这幅场景,这番言语,估计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乐意看到,不太高兴听见。
赊月并不清楚那个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实身份,不过知道了估计她也无所谓。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没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顶之时,就变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云海凝聚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叶连连,月光皎洁,月色绿荷相依偎,然后倏忽间掌心荷花池开出了无数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陈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与荷池花开一眼,笑道:“大道至大,岂在物象之大,小了,还是小了。”
道人始终一手负后,掐诀屈指一弹。
一粒金光,缓缓飞升。
荷花池下坠之雷霆声势,山岳压顶,气势雄壮。
荷池每开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鸟雀振翅风雨中,率先迎向那场雪白颜色的滂沱大雨。
中年道人陈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那一粒金光便突兀消失,来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头。
无论是七彩虹光与剑仙幡子的相互激荡,还是那只大手的大山压顶气象。
这一粒金光的浮现,并无半点天地气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无济于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时,就让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开花再未开,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阴长河且倒流,竟像是一场中年道人与荷花庵主的道法比拼。
赊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过几眼便学了个大概的那门神通,天空大手随之消散。
依旧将心思放在摇动那根剑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纯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样可以一力降十会。
这位修士赊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危乎高哉,峻极于天,五城十二楼。
一拨拨的雷光闪电,裹挟浩荡天道威势,轰砸在仿白玉京辖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剑仙幡子被虹光压制,先前从此走出的剑仙数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赊月,剑光杀之不尽,剑仙斩之不绝,武夫赊月的登天路途已经大致过半。
然后赊月察觉到一丝异样,还是第一次有此感觉。
那个陈平安终于开始使用压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赊月没有猜错,他是动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见仿白玉京内有五个身材修长的武夫陈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剑身后,或腰悬酒壶,或头别玉簪,或一袭青衫。
同时现身于仿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楼与城中,随意打杀那些境界不够高的武夫赊月。
“太慢,出拳实在太慢了!”
“纸糊一般!”
“武夫问拳,拳在敌身,莫要轻挠!”
五个武夫陈平安出拳不停,将一个个武夫赊月打碎身躯,拧断头颅,或是一记手刀笔直划下,直接将赊月一分为二。
好一个怜花惜玉二掌柜。
又有一个温柔嗓音,从天上落在赊月心湖间。
“赊月姑娘,你与荷花庵主久为邻居,我却与那位天幕道家圣人从未有半句言语,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轻,不堪一击?”
“所以说啊,找经师不如找明师,不如你与我拜师修行道法?可以先将你收为不记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门槛很高的。而我为人传道,其实又是相当不差的。”
“你的术法表象,无非是将一轮明月的浩大月魄,身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当是归一,不如赊月姑娘诚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来当登门礼?”
赊月好烦这个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话实在太多。
她从没有这么烦一个家伙,可能两个姜尚真,都比不上这个陈平安的烦人。
而站在那个最高处的陈平安,突然一脚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后书写、却属于符箓开头的两个字上。
先前写字以是那令、敕、沉、陆。
那么,完整符箓正是“陆沉敕令”。
所以陈平安一脚重重踩在“陆、沉”二字上,大手一挥,大笑道:“走你!”
“陆、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随后去往其余两个角落。
一枚六满五雷法印,终于补全无漏缺。
赊月内心微颤,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开大门、光明涌现的五雷法印,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蓦然坠地,与城头,与大道契合。
将近半数的赊月幻象,都在刹那间,同时置身于天地四方的“陆沉敕令”四字当中。
站在虹光顶部的修士赊月更发现,直到此刻陈平安才动用合道剑气长城的根本手段,隔绝天地。
与此同时,又祭出了那两把甲子帐暂且不知名却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飞剑。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数赊月。
赊月幽幽叹息一声,果然烦人的家伙都有更烦人的手段。
关于剑气长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轻隐官的那把本命飞剑,她早就心中有数,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
只是不承想这枚是个人就会用来增加攻伐威势的五雷法印,怎被陈平安加上那么几笔,就给炼化成为一座牢笼?
一个刚刚开始攀附仿白玉京的武夫赊月,而非那身穿七色彩衣的修士赊月,负责收起所有月光,重新变成一个棉衣圆脸的年轻姑娘。
她已经身在飞剑笼中雀的小天地当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转入昏昧,如那天地未开的混沌之地。
连那巍峨仿白玉京、剑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陈平安,都一并消失不见。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手握狭刀,轻轻敲击肩头,缓缓从天幕落向城头,笑容灿烂,道:“哪怕依旧无法彻底打杀赊月姑娘,也要留下个赊月姑娘在城头。”
年轻隐官嘴上说着客气话,可这剑气森森的笼中雀小天地内,除了陈平安落下的那条路线上,飞剑自行消散,为一袭鲜红法袍让路,其余整座天地间,皆有飞剑攒簇,从小天地天幕处密集布阵,一圈圈一层层,所有剑尖直指赊月。
赊月四周十丈之内,月光如水,将那些飞剑阻挡在外。
赊月疑惑问道:“你擅作主张,将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来会使得原本有望成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攻伐威势减半,还将失去成为一座‘宗’字头传法印的机会?”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说赊月姑娘你的问题太大,太难回答。
赊月好奇问道:“难道不是吗?”
陈平安停下敲刀动作,肩挑那把狭刀斩勘,埋怨道:“赊月姑娘,你我投缘,我不准你如此看轻自己,半个赊月也好,小半个也罢,难道都不值一座宗门的传法印值钱?”
赊月有些自责,说道:“还是你的符箓手段太怪,我猜不到就一种法印禁制,都能够如此诡谲。”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一个人的自责,会死人吗?”
又来!
赊月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没了陈清都坐镇的半座剑气长城,任你玉璞境陈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环环相扣,当真拦得住一轮明月的远游?
陈平安将那斩勘悬佩在腰,收敛笑意,悬空而停,左手双指并拢,在身前右方轻轻抵住虚空处。
最终出现了一粒灯火依稀的光亮,他双指缓缓从右到左抹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死死盯着那一粒灯火,变成一道光亮,到越来越光明,最终越来越像一把剑。
人身小天地当中,有个金色小人儿,轻轻握住剑柄,它骑乘火龙,一路去往陈平安心湖,抬头望天,天悬一轮月。
而陈平安身后,矗立有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色神灵,正是陈平安的金身法相,身穿一袭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归拢一处。
有头别玉簪的少年陈平安,脚踩其中两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负,有那我辈读书人之舍我其谁的浩然气概。
草鞋少年,脚踩“陆沉”二字,头别白玉簪,腰悬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伪玉璞境界,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人喃喃自语,一个人独来独往。
再以碎金丹跻身的武夫山巅境,在这城头上,最后一次结成金丹客,最终成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辈人。
又将一本拳法《撼山谱》,一本符箓《丹书真迹》,一本书名直白的《剑术正经》,烂熟于心。
还空余一座开府却未搁置大炼本命物的窍穴。
还剩下一个还乡。
夕阳西照远远去,陌上花开缓缓归。
赊月四周月光越发璀璨,月色越发浓郁。
一层层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飞剑大阵,在被镀上了一层月光后,便当场崩碎,赊月身形笼罩月光中,如一轮袖珍小月越发壮大,飞升作大月。
只是赊月突然皱眉不已,一座座剑阵无数飞剑被摧折,但是冥冥之中真正的那把“唯一”飞剑,却好似凭此本命月色,悄然淬炼!
赊月便立即止住念头,打消了那个以月光强横开阵、连开三层禁制再离去的想法。
哪怕陈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剑修,一剑又能强到哪里去?事实上,这千万把飞剑所指,当真就是真正“赊月”?
她开始收拢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来越凝练浓郁。
试试看?杀杀看!
那陈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剑柄,横剑在前。身后那尊神灵亦是如此动作,如出一辙。
赊月,你当真觉得我不知你身藏何处吗?
我将你视为蛮荒天下的畜生,你也不该把我当个人看待。
来我身前,与我为敌。请多加小心。
一剑斩我心中月,请你现身。
再一剑斩你真身,请你去死。
我有剑要问,请天地作答,先从明月起。
那赊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间,脑子拎不清地直奔对面城头,这让离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过那小娘们的,关键是论出身论家底,对方也不差。
离真只有在那巅峰之时,才能在人间与赊月换命。她那一张圆圆脸,已经不太讨喜,她那万事不上心的模样,那种谁也别来烦我的神色,曾经更是让离真羡慕到了嫉妒。
离真立即御剑来到崖畔一袭灰袍附近,埋怨不已:“为何不拦着赊月?天命所归、得天独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从天上摘下一轮月,就可以随便破坏甲子帐规矩?让咱们隐官大人逮住她,可劲儿聊天,岂不是害你我那么多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东流?”
如今离真与龙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头,托月山百剑仙几乎都已赶赴浩然天下,离真还是在这边磨磨唧唧,作为这座天下的大祖关门嫡传,可谓丢尽了托月山的脸面。离真的一位师兄路过剑气长城之时,都没与离真打招呼,直接御风过城头。
龙君以千万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点了点天幕当空仅剩的一轮明月,说道:“不还剩下个,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让你去对面城头逛荡,随便你耍。”
托月山百剑仙,当然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是在这之上还有身份隐蔽的一小撮人,年纪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帐记录在册。
除了这个让离真唠叨不停的圆脸姑娘,天上一轮明月的女主人,其实还有斐然、雨四、涒滩、豆蔻等。
离真叹了口气:“龙君啊龙君,前辈啊前辈,你我这般万年老交情,就该多多珍惜,你非但不为我护道几分,还尽说些伤感情的话,一坛老酒,经得起你几口大喝痛饮?处处做人留一线,天才无绝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间。昔年炼化一轮月半数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强做到的,只是碍于托月山的存在,不敢做。当然做了也无意义。月不在天,以地利换天时,还是亏本买卖,有损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绝数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试图将各地天上月趋于归一,届时老妖道与一部分天时合大道,以真身显化天道,不是神灵,更胜神灵。
相传大战之前,周密曾经去往天上,与那荷花庵主坐而论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输往昔,今人何必输古人。
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怜荷花庵主甚至连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没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说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实在是那董三更出剑太霸道。
董老儿之壮举,不只在斩杀荷花庵主一只王座大妖,而是彻底打坏了蛮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时气运。就像将一枚谷雨钱打成了一堆雪花钱,哪怕雪花钱依旧悉数落在托月山钱囊中,可这里边的价钱偏差,就是蛮荒天下实实在在的损失。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轮完整月,重新悬挂天幕,则又是一大笔损耗。
龙君虽然让那棉衣圆脸姑娘落在了对面城头,却一直关注着那边的动静,那赊月若有半点逾越举动,就别怪他出剑不留情了。
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大道注定高远,当然极为不俗,可在龙君这样的远古剑仙眼中,看待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晚辈,无非就像是看几眼昔年的自己,仅此而已。
相较于心不在焉练剑总是懈怠的离真,赊月境界足够,又独具神通,所以能够打破重重禁制,如入无人之境,去与那位年轻隐官相见。
一个刚从对方的家乡返回自己的故乡,一个则喜欢给别家当看门狗。
一对家乡不同、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凑巧都在年轻十一人之列。
离真问道:“是在闲聊,还是打架?”
龙君说道:“孤男寡女,**,你信不信?”
离真嬉皮笑脸道:“赶紧打开禁制,让我瞅瞅,眼见为实,看看他俩是否真的天雷勾动地火了。到时候我做一幅神仙画卷,找人帮忙送给宁姚,到时候说不定陈平安没有被刘叉砍死,就先给宁姚砍死了,岂不美哉?宁姚出剑砍他,隐官大人那是万万不敢放个屁的,只能乖乖伸长脖子。隐官大人就数这一点,最让我佩服。”
龙君瞥了眼这个越来越陌生的“观照”,摇头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点我承认你是对的,那就是你确实比陈平安更可怜。你确实不再是那观照了。好歹人家陈平安留在这边当看门狗,没人觉得有多可笑,说不定连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对他敬佩几分。”
龙君仰头望天。
昔年三人三剑,一起修行登山,一起问剑于天。
最后大道歧路于蛮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龙君其实不是死在托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陈清都说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旧愿意仗剑去往托月山,只是给沦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个交代。
陈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当中死了一次,最终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么这个观照呢?同样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后在城头之外,输给陈平安一次,离真身上道心,最后一点依稀可见的观照气概,大概就真的彻底死了。
龙君几乎从不两次询问同一件事,但是今天先为赊月破例,又为离真破例,道:“与陈平安最后一战,凭借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离真笑道:“一个不是观照,一个不像龙君。你还好意思可怜我。”
龙君便换了一个问题:“托月山那位,与你一样看见了那个结果?”
离真想了想,道:“不知道我那师父知不知道啊。因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嘛。”
龙君不再言语。
这个离真,真是该死。将来就当自己为观照最后送一程。
离真不知是浑然不觉龙君的心意,还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只是纠缠道:“龙君前辈,求你打开禁制,炼剑这种事情,多没劲啊。”
不承想龙君还真打开了甲子帐那道山水禁制。
离真哎哟喂一声,啧啧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样的,隐官大人对青冥天下的怨气有点大嘛,这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隐官大人又开始蛊惑人心了,亏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赊月姐姐,换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龙君,你辈分高见识广,知道赊月真身在何处吗?隐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龙君忍受着离真的聒噪,难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陈年旧事。
陈清都之本命飞剑,浮萍,早已破碎于托月山。
所以后世才有了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说法,有了一叶浮萍归大海的讲头。
龙君,本命飞剑,大墟仙冢。
观照,本命飞剑,光阴长河。
故而在一本岁月长达一万数千年之久的老皇历上,前边书页记载着“剑修观照”,修道路上最为坎坷,被那些远古神灵针对最多。
好友陈清都与龙君为观照一路护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为护道最多的剑修,是那些湮灭于历史尘埃中的已故剑修。
曾经有数位剑道成就极高的剑修,剑术之高,剑意之盛,出剑景象之壮阔,能让早已死心的龙君,在万年之后偶尔想起,都会心境起涟漪。
后世很难想象,陈清都的资质,其实在当年他最初练剑时,在纷纷崛起又如彗星坠落的一大拨剑修当中,并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说平常。只是陈清都机缘不错,那桩机缘最终被陈清都抓住了,又抓稳了,如剑紧攥在手。
只不过以陈清都的执拗性格,万年以来,大概不愿意与谁坦诚此事。
沧海桑田,海屋添筹,人间老来多健忘。
离真踮起脚尖,眺望那边的战场,感慨道:“这俩人是真能打啊,啥门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层出不穷的术法,乱七八糟的手段,各处战场的针锋相对。
离真突然问道:“陈平安好像一开始就用上了玉璞修为,不像咱们隐官大人的作风,这场架,结果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吧?”
雷声大是真大。悬在白玉京高处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蕴含道法真意,神灵手执雷电,凶狠鞭打大地。
让人离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有昔年剑修观照重返远古战场。
离真晃了晃脑袋,驱散这份毫无意义的心绪。
离真一脸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刘材,只要是刘材,有那两把本命飞剑,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暂借重宝,任由我们隐官大人小心万分,还是会输得一败涂地吧。”
龙君讥笑道:“喜欢寄希望于他人,已经不是什么观照,如今连剑修都不想当了?”
离真哀怨道:“龙君,你怎么回事,每次与我言语,总是这么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去跟隐官大人掰掰手腕?”
龙君依旧在关注那边的战场走势,随口给出个答案:“言语说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
离真无言以对。
对面城头,两人身影,蓦然消失。
离真笑道:“好隐官,终于按捺不住祭出杀手锏了,赊月姐姐实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难喽。”
龙君说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离真微笑道:“赊月姐姐要与我兴师问罪,得活着走出才行啊。”
龙君说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当一只井底之蛙。观照果然与好友陈清都,一个德行一样蠢。”
离真突然变了脸色,再无半点心思与龙君拌嘴解闷。
龙君更是比离真更早就察觉到不对劲。
离真一瞬间就给剑气冲撞得摔落城头。
离真先是错愕,随后双手抱住脑勺,由着身躯飘荡坠地,哈哈大笑道:“龙君出剑帮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龙君伸手握剑,现出法相,天地异象,剑气席卷,千里云海尽碎,龙君一身剑气与众多远古剑意,如起大道之争。
离真再不敢随便落地,闹了个灰头土脸,急急祭出一件护身重宝,竭力抵御那些可不认什么托月山嫡传的剑意剑气。城头上那些资质、机缘都输人一筹的剩余托月山剑仙坯子,更是难熬,一个个祭出本命飞剑,护住自身。
龙君一剑朝对面城头倾力劈去,再无任何留力。
不然那赊月就要伤及大道根本极多,虽然龙君对此并不介意,是她自找的,但是龙君绝不会让陈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
先前由着赊月去往城头,双方闲聊也好,问道厮杀也罢,本就是龙君施舍给一条丧家犬的一碗断头饭。
陈平安在心中一剑之后,心头明月支离破碎。
赊月身形飘荡天地牢笼中,虽非全部赊月,她亦是笼中雀矣。
再一剑,陈平安真身与身后神灵一同落剑。
天地共一剑。
将那身形迅速凝聚为一粒细微月光的一部分赊月真身,先斩开,再粉碎,碎了再碎。
天地月圆碎又圆,无处不在的月色,一次次化作齑粉,一剑所斩的是赊月真身,更是赊月道法。
陈平安仰头望去,嗤笑一声。
龙君前辈倾力一剑,好像也不算太快嘛。
半座剑气长城之上,天地恢复清明。
龙君伸手拂乱一处紊乱剑气与稀碎月色,再一抓。
一个脸色惨白的圆脸姑娘站在了龙君身旁,沙哑道:“赊月谢过龙君前辈。”
龙君看了眼赊月的一身气象,说道:“还好,所幸伤及大道根本不多,刚好借此机会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时日,应该弥补得回来。”
赊月默然点头。
一个鲜红身形双手笼袖,站在对面,望向赊月,笑呵呵道:“一个不小心,没掌握好分寸,赊月姑娘见谅。”
赊月心中有个疑惑,只是她并未开口言语。当下大道受损,并不轻松,若非她真身奇异,确实如离真所说的得天独厚,那么这会儿寻常的纯粹武夫,会疼痛得满地打滚,那些修道之人,更要心神惶惶然,大道前程,就此前途渺茫。
离真挂在距离龙君、赊月稍远的城头处,往对岸探头探脑,只见那位隐官大人抬起一手,掌心处有一轮天地间最为精纯粹然的袖珍明月。
说不定都能跟醇儒陈淳安的那轮明月,比拼一下纯粹程度了。
陈平安手掌微动,明月微微扶摇起伏,如在掌心纹路山岳巅。
以此弥补心中一剑碎月的那笔损失,何止是一个绰绰有余能够形容的。
赊月说道:“今天之争,必有报答。”
陈平安点头道:“有空再来,欢迎至极。”
陈平安转移视线,望向远处那个鬼鬼祟祟的离真,微笑道:“瞧瞧赊月姑娘的登门礼,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气,换成是我,早一头撞墙撞死自己拉倒了。”
离真双手撑在城墙上,身姿挂空贴壁,只露出一颗脑袋,一脸可怜兮兮不言语。
赊月尚且下场如此惨戚戚,自己躲着点隐官大人为妙。
要知道在甲子帐秘录上,赊月是那种哪怕打不过也是最能跑的修道之士、得道之人,况且赊月被誉为天下武库,术法手段茫茫多,所以同境之争,她会极其占便宜。
不过赊月这次吃亏,归根结底还是不该不以全部真身来此城头。
离真叹了好大一口气,隐官大人今儿这桩买卖,不光没亏,还大赚,不像话,伤人心。
龙君重新打开禁制,陈平安依然双手笼袖,微微点头,视线上挑,盯住那赊月,笑眯眯道:“赊月姑娘,恕不远送。”
陈平安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奇怪事,这个棉衣圆脸姑娘到了浩然天下为何如此懒散,都不杀人吗?
离真跃上城头,可惜那赊月已经化作月色,瞬间远去,过了倒悬山遗址处的大门,远游千里万里,最终与那桐叶洲的大半真身相融。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不断碰撞,尤其是那桐叶洲和扶摇洲逐渐大道融合,天时逐渐趋同,不再是那一门之隔日夜有别的光景。
赊月心中有个谜团,为何那陈平安第二剑,似乎并未倾尽全力。
不然哪怕龙君出剑相助,赊月也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只是心大如圆脸姑娘,也不免心中惨然,半成月魄就这样没了啊。
在一处山巅,圆脸姑娘使劲皱着脸,然后缓缓蹲在地上,轻轻拍打脸颊,自己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啊,不哭不哭啊。
陈平安转身离去,不承想龙君又有一剑至。
看来龙君老狗此次是真恼火了。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陈平安放声大笑。
对面城头,离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袭灰袍身边,道:“此次赊月归乡,不是全部真身远游来此啊。隐官大人也是真舍得下狠手,赌大赚大,服气服气。”
龙君根本不搭理离真,只是自顾自冷笑道:“胆敢公然脚踩那个名讳,半点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应。”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边走在栏杆上,一边抬起手掌远观,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陈平安坐在一处城头,双脚悬空,轻轻晃荡。
一手托起一轮精粹小圆月,一手翻转那把后世胡乱增添铭文的曹子匕首。
这来自割鹿山的短刀,后世浮刻篆文“朝露”二字,最终落入姓陈名平安的年轻人之手。
陈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以后送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当是五境破六境的礼物好了。
如果已经跻身六境又破七境,那么弟子可就有点为难师父了啊。
那把曹子匕首在陈平安指尖、手背翻转如飞。
陈平安突然一个急停,收起短刀,双手撑在城头上,仰头喃喃自语。
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阿良昔年从青冥天下重返剑气长城,两人一起饮酒,阿良曾经说,陈平安,其实真的可惜。
你没有见过三教论辩,尚未开口说话就好像已经赢了的老秀才,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文圣。
你没有见过那个只是双鬓微微霜白、容貌还不算太苍老的先生。
你没有见过彩云之上,白衣胜雪拈黑子的年轻崔瀺。
你没有见过犯错之后,永远高高扬起头的少年左右。
你没有见过读书之时,喜欢微微皱眉头的年少小齐。
你没有见过伸出双手,按住两颗脑袋不让两个师兄弟气呼呼打架的刘十六,他咧嘴憨笑,然后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稍微松开一颗脑袋的大手,让年纪更小的师弟小齐,能够轻轻踹上不讲道理的左师兄一脚。
最后,先生就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说可以了可以了。小齐双臂环胸,眉眼飞扬,与传道授业时的先生有很多神似。身材修长的大师兄崔瀺,会双手搭住师弟左右的肩头,下巴轻轻搁在恼火少年的脑袋上,说算啦算啦,你是师兄,让着点小师弟。小齐就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着朝那左师兄摇头晃脑,说我需要他让?!当左右狠狠瞪眼,小师弟就立即跑到大个子师兄身后,可当大师兄一放开左师兄的肩膀,小齐觉得不妙,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后,先生便张开双手,护着那个小弟子在身后,左一步,右一脚,拦着身前那个依依不饶的二弟子,那个名为左右的少年郎。
对啊。陈平安都未见过。
当时陈平安笑着喝酒,痛饮一碗酒水,说我只是听你说过,听说了也只能想象,可只是听说只是想象,我就很高兴。
阿良见着那些好像从一个年轻人笑容中、一只空白酒碗里跑出来的伤感。
伤感总是这么顽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于是最后阿良跟着喝完最后一碗酒,既感慨又安慰,说那次离开剑气长城我好像就已经老了,然后有天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身边带着个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向我走来。
此时此刻的城头上,陈平安也想要往家乡走去,与很多心有牵挂的人快步走去。
归乡路远,一路上哪怕见到了再多的陌生人,也要认真看遍。
陈平安双手捧着后脑勺,挺直腰杆,一直望向无人的远方。
泥瓶巷祖宅的对联和“春”字、“福”字,一定会年年换新吧。
当一个远方游子辛苦忍着不想家,当然是因为很想家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