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边陲小镇之前,途经一座孤零零的客栈,店外挂着皱巴巴的破旧酒招子。陈平安晃荡了一下酒葫芦,就决定去添些酒。酒水的优劣,陈平安喝得出来,黄粱福地的忘忧酒、桂花岛的醇酿都喝过,路边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没少买,没那么计较。
客栈外边趴着一条瘦竿子似的土狗,晒着大太阳,远远见着了陈平安三人就站起身,龇牙咧嘴吼叫起来。
这算什么待客之道?一个小瘸子拎着刀就跑出来,以刀尖指着那条狗,气势汹汹道:“再嚷嚷,就取你狗头!”土狗病恹恹趴回地上。
小瘸子举头望去,看到了三个稀罕客人,赶紧将刀藏在背后,笑道:“客官别怕,我们这儿可不是黑店,保证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经买卖!”
他似乎担心客人掉头就跑,先下手为强,转头对着里边大堂喊道:“老板娘,来客人啦,快点抹干净桌子,有你最喜欢的俊俏公子哥,还是读书人!”
之后他又赶紧转过头,弯腰伸手:“客官们请里边坐,我们这儿老板娘祖传土法烧造的青梅酒,还有我师父最拿手的烤全羊,千里边境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陈平安三人走入客栈。
一楼大堂喝酒吃饭,桌子不多,想来是生意冷清的缘故,二楼可以住人。
此刻大堂并无客人,就一个脚踩长凳的妇人,嗑着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谓的读书人。她一开始是没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粪坑里泡大的小蛆儿,哪有什么见识,这辈子都不会晓得“俊俏”二字怎么写。
妇人身着一件红底黄色团花对襟宽袖袍子,袍子质地不俗,样式也好,就是年月实在有些久了,像是铺了一层油脂。她的面容丰满红润,身段婀娜,尽管已有三十多岁,仍是不输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女。
妇人眼前一亮,娇腻妩媚地“哎哟喂”一声,丢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随便拿绣花鞋拨了拨,划拉到桌子底下,使劲扭摆着纤细腰肢,跟一条蛇似的,往陈平安那边扭去。到了跟前儿,一巴掌轻轻搭在陈平安的肩头,顺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捡到宝了,模样好看不说,还是个身上有劲儿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陈平安见她得寸进尺,还要往自己胸口拍去,这才横移了一步,让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柜的,我要买三五斤酒,不吃饭不住宿,买了酒就走,听伙计说这儿有祖传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么个价格?”
妇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这么急匆匆去那狐儿镇?真不是我为了招徕生意才吓唬公子,那儿经常闹鬼闹妖,能够害人鬼迷心窍,今年更厉害,好些商贾和旅人都遭了祸,死人是不曾有,可疯疯癫癫的,一双手之数总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还是在我们客栈住下,青梅酒要几壶有几壶,不贵,最好的五年酿,两壶才一两银子,再来一只烤全羊,吃饱喝足,晚上就住我们这儿,到时候……”说到这里,妇人眉梢带着春意,微微一挑,“姐儿我亲自给公子端洗脚水去。”
裴钱在一旁流口水,听到“烤全羊”三个字,就走不动路了。她抹了一把嘴,轻轻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想了想,问魏羡:“能喝酒?”
魏羡点头道:“海量。”
于是陈平安转头对老板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栈吃顿饭,除了饭桌上喝的酒,额外给我备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带走。”
妇人对那小瘸子一挥手:“给你老驼子师父挑一只羊去,记得肥瘦得当,用点心,别一天到晚总想着天上掉下个便宜师父传授你绝世武功,这样的好事砸不到你头上。赶紧滚。”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飞奔离去。
三人落座,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妇人便去柜台拿了几碟子零嘴吃食,放在桌上后,坐在了陈平安对面,问:“听公子口音,不像是我们大泉人氏。是那负笈游学的读书人吧,北晋那边来的?”
陈平安笑道:“更南边一些来的。”
妇人身体前倾,弯腰抓过一把从狐儿镇买来的干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压在桌面上,发现那个年轻公子哥始终笑望着自己的脸庞,眼神清澈,让她有些讶异:天底下还有不吃腥的猫?她嫣然笑问:“咱们先喝点小酒?我可以陪公子悠着点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刚好微醺,到时候撕下金黄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绝了。”
陈平安点头说好。妇人去拿了一坛酒和叠放在一起的四只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现出琥珀色,尤其干净,并不浑浊,光是看一眼就有些醉人。妇人颇为自得,笑着介绍这祖传青梅酒分半年酿、三年酿、五年酿,便是最差的半年酿,曾经有个游历至此的京城豪侠,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喝了以后都要伸出大拇指称赞不已,说大泉京城都不曾有如此美酒。
裴钱一脸天真无邪,问道:“京城来的人还只喝半年酿啊?”
妇人给噎得不行,赶紧补救:“那位豪侠起先只是为了尝个滋味,后来便与你家公子一样,买走了好几斤五年酿的青梅酒。”
裴钱皮笑肉不笑,故作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买点酒水而已,还要先尝过再说,不如我……爹,要买就直接买最贵的五年酿……”
陈平安一个栗暴砸过去,砸得裴钱双手抱头,又顺便将裴钱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给另外一边的魏羡,让这位自称“海量”的南苑国开国皇帝一人两碗,想必不在话下。
裴钱揉着脑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吗?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烟啦!”她嘴唇干裂,几乎要渗出血丝来,如果不是脑门上贴着那张镇妖符让她绽放出惊人的体力,她肯定撑不到走来这座客栈。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赶路。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陈平安笑道:“谁跟你说喝酒解渴的?等会儿自己跟老板娘求一碗水。”
裴钱瞥了眼那个花里胡哨的老娘儿们,冷哼一声,双手环胸,转过头。
妇人不以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过来,轻轻放在裴钱身前:“喝吧,不收钱。”
裴钱立即双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讨厌这个老女人,又不是讨厌眼前这碗茶水。
陈平安和魏羡对视一眼。陈平安叹了口气,心想这个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灯,喜欢记仇,一点不比裴钱差。这不,方才那碗茶水当中,她背对他们的时候,就往里边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拧转手腕,稍稍晃荡一下,端到桌上,了无痕迹。
不过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绝,除了没有蕴含灵气,已经不输给那艘岛屿渡船上的桂花酿,事后一定要装满养剑葫,实在不行,再让魏羡随身携带几坛——既然敢说海量,一定是爱酒之人了。
陈平安小口喝着见之可亲可爱、入喉如火炭灼烧、入腹却能暖肚肠的青梅酒,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问道:“掌柜的,可曾听说过姚家边军?”
妇人随口道:“这当然,边境混饭吃的,谁不知道姚家铁骑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这客栈曾经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将军带着一拨随从吃过了整只烤全羊才离开,丢了好大一块银锭在桌上。不过这些当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饭喝酒也吓人,我都不敢靠近,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杀气。”
陈平安问道:“姚家边军口碑很好?”
妇人笑道:“好不好,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根本就没机会跟这些贵人打交道。不过呢,口碑不差是算得上的,毕竟我在这边开客栈十来年了,没听过什么姚家人欺负谁的传闻,听得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谁谁谁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赏、升了大官,谁谁谁战死在南边的北晋国哪里了,他的媳妇果然又成了寡妇……大致就是这么些小道消息,听来听去,实在是腻歪了。”
陈平安点点头,对于这一支从骊珠洞天迁徙到桐叶洲的姚氏有了个大致印象。
魏羡已经喝完了一大碗,这会儿是第二碗了,满脸涨红,不过眼神明亮:“边军既不扰民,也不养望,摆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态,没有藩镇割据的念头,这是明智之举,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乡的皇帝哪敢放心。”
妇人愣了一下:“这位大爷,你说的啥?”
魏羡喝了一口酒,一拍桌子:“马蹄所至,皆是国土,这酒好喝!”
自称海量的南苑国皇帝说过了这番豪言壮语就醉成一摊烂泥,趴在桌上醉死过去,鼾声如雷,这下子不住客栈也得住了。
之后小瘸子和一个驼背老人将一大盘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陈平安难得吃这么饱,裴钱更是吃得十二分饱,到最后差不多是强行撕下羊肉往嘴里塞了。陈平安细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板娘坐在柜台边,陈平安先前邀请她一起吃饭,她婉言拒绝了。陪着喝点小酒无妨,可要是厚着脸皮跟客人一起吃饭,也太不厚道了,没这么开客栈做买卖的。
裴钱吃得挺起肚子,绕着桌子开始散步,不然太难受。
陈平安要了楼上三间相邻的屋子,把魏羡搀扶上楼,丢在床上。好在魏羡酒量不行,酒品还不错,喝醉了就睡,不发酒疯,不说酒话。裴钱去了中间那屋,关上门,开始打饱嗝。陈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内就出门,准备下楼跟老板娘多打听一些大泉王朝的风土人情,然后就发现客栈来了一位客人,胡子拉碴的,身穿青衫长袍,约莫三十岁的样子,坐在一张桌子上,痴痴笑望向柜台边冷着脸的妇人,桌上没有酒没有菜,连一碟子吃食都没有。下边楼梯口坐着那个店伙计小瘸子,满脸嫌弃地望着男人。大堂灶房门口悬挂的布帘子那边,驼背老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跷着二郎腿,抽着旱烟。
陈平安不着急下楼,趴在栏杆上。
先前阻拦两名追杀姚家边军的刺客,其中那个剑修分明是留有后手的,陈平安察觉到远处那若隐若现的暴戾气息,应该是一只道行不浅的大妖,至少也与剑修境界相当。只是它最终却骤然出现骤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气给强行镇压了,所以剑修才会仓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也只得一起逃命。
陈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觉此人有可能就是那个瞬杀大妖的隐匿人物,要么是桐叶洲“宗”字头门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么就是……如周巨然那样,出身儒家书院!
但是陈平安很快就吃不准了,因为那人被老板娘嫌烦、被小瘸子白眼、被驼背老人无视,而且囊中羞涩,又被客栈知根知底,想要打肿脸充胖子都没有机会,一时间悲从中来,望向妇人,痴情道:“九娘,我不嫌弃你是寡妇又有孩子,真的……”
陈平安一拍额头。且不说这个男子的身份和修为,只说在男女情爱一事上比他还不如,活该不招人待见。哪有这么跟女子说话的?哪里是什么情话,分明是往那妇人心窝上捅刀子啊。
果不其然,本来还只是冷漠示人的妇人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个王八蛋,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粪过来倒在你头上?!”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脚乱舞,尤其是一双手跟抹布似的,伤心伤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绝情,这让我怎么活啊!我不就是穷吗,可是文章憎命达,读书人不穷不行啊,不然写不出妙笔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爷,就你那些打油诗,我一个没念过书的听着都觉得恶心。”
驼背老人似乎被呛到了,显然也对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余悸。
青衫男子蓦然开窍一般,立即坐直身体,笑望妇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误我的锦绣前程,所以不愿跟我在一起?没关系的,世俗眼光,我并不在意……”
妇人实在受不了了,冷声道:“小瘸子、老驼背,都给我动刀子,谁能砍死他,我给他十两银子!”
驼背老人还没动作,小瘸子已经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了。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飞快转身,一溜烟跑了。
陈平安不再下楼,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拿出了第二幅画卷放在桌上——武疯子朱敛。
人世间的隐士游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对那个深藏不露的青衫客并不好奇,就像先前磨刀人刘宗所说,大伙儿脚下的这条路这么宽,不是羊肠小道,更不是独木桥,大家各走各的,没毛病。
客栈外边,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没有走远,其实就蹲在客栈门口,身边趴着那条瘦狗。他转头看着狗,觉得自己活得比它还不如,一时间就想要吟诗一首,可是搜刮肚肠半天也没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讥讽为“打油诗”的佳作。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强求。
客栈二楼,陈平安正在犹豫要不要再请出朱敛,原因是他想要在这大泉王朝多待一会儿,身边只有一个魏羡,最多护住裴钱,很难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样的险境,各方皆敌,他担心会忙中出错。
他自从成功请出魏羡后就再没有去动第二幅画卷,不是心疼谷雨钱,毕竟十一枚谷雨钱就能换来一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历史上的陷阵万人敌,曾经的天下第一人,陈平安没偷着乐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当时之所以敲定底线在十枚谷雨钱上,不是陈平安觉得魏羡之流只值这个价格,而是那会儿他害怕最后一次见面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给了画卷,自己却根本养不起。老道人既不坏规矩,又能恶心人,他总不能一直赌下去。谷雨钱毕竟是三种神仙钱中最珍稀的,一枚就等同于百万两银子,一座小银山了。吞并卢氏王朝之后的大骊王朝号称国力冠绝东宝瓶洲北部,一年税收才多少?六千万两白银。当然,这只是大骊宋氏搁在台面上的银子。
这些天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从背着那只金黄养剑葫的小道童言语当中,嚼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家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疯子朱敛这幅画上。老道人估计是碍于脸面,只给陈平安挖了一个小坑,小道童便使劲刨出了一个大坑。
陈平安将剩余的谷雨钱都堆放在手边,拈起一枚,轻轻丢入画卷中。
云雾升腾,百看不厌。
一楼大堂,驼背老人敲了敲烟杆,站起身来到柜台,瞥了眼门外:“那个落魄书生可不简单。”
妇人心不在焉地拨动算盘:“三爷,你都唠叨过多少回了,我心里有数,不会当真惹火他。”
驼背老人手肘抵在柜台上,吞云吐雾,沉声道:“要是真喜欢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应,回头我给你撑腰。”
妇人一跺脚,恼羞成怒道:“三爷,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他?!”
驼背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虽然不晓得来历根脚,可我都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在大泉边境能有几个?刮干净了胡子,说不定模样还是能凑合一下的。”
妇人直接忽略了后边那句话,抬起下巴,朝楼上陈平安房间点了点:“能有几个?三爷,这个穿白袍子挂红葫芦的年轻外乡客人连同他那个贴身扈从,您瞧出来高低深浅没?没吧?店里店外,这不就一下子三个了?”
驼背老人板着脸撂下一句话就要回灶房给自己捣鼓一些吃的犒劳犒劳五脏庙:“好心当作驴肝肺,活该守寡这么多年。”
妇人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轻声喊住他:“不管如何,楼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别擅作主张给人下药。上回那俩游侠儿给你剥光了衣服,连夜丢到狐儿镇大门口,好好两个大老爷们儿,给你害得变成了黄花闺女似的,差点上吊呢。”
驼背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恶贯满盈的主,我给人家下药作甚。我倒是怕你给那后生下药,迷倒了,为所欲为。”
妇人作势挥了一巴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驼背老人是个喜欢较真的:“你去问问门外的那条旺财,它能吐出象牙来不?”
妇人顶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财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驼背老人用烟杆点了点妇人:“谁以后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妇人可不在乎这些个言语,混迹市井、经营客栈这么多年,招待八方来客,话里头带荤腥的、带刀子的、带醋味的,什么没见识过?她压低嗓音:“那只大妖该不会是给此人打杀的吧?”
驼背老人摇摇头:“若真是松针湖水神麾下头号大将,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虽说这个吊儿郎当的读书人肯定不简单,可还不至于这么强,又不是书院那几位做大学问的老夫子。那些儒家圣贤做了这等义举不会藏头藏尾的,也无须刻意隐瞒不是?”
妇人陷入沉思,驼背老人最后劝说道:“行了,好话不说两回,最后跟你唠叨一次,我觉得那落魄读书人除了穷了点、丑了点、嘴巴贱了点、为人没个正行了点,其实都还可以的,好歹是个青壮汉子……”
妇人黑着脸,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驼背老人脸色如常,转身就走,沧桑脸庞就像一张虬结的老树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计老人稍微皱个眉就能夹死它。
双手负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拎着老烟杆,驼背老人好似自言自语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来的猫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儿还问我来着。”
妇人脸色微红,咬牙切齿,骂道:“老不正经的玩意儿,活该一辈子光棍!”
小瘸子刚收拾完饭桌,听到了驼背老人和老板娘最后的对话,一脸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们客栈也没养猫啊,是从外边溜进客栈的野猫不成?要是给我逮着了,非一顿揍不可。我就说嘛,灶房经常少了鸡腿馒头什么的,应该就是它馋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来……”
妇人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对着小瘸子的脑袋就是一顿打:“揪出来,我让你揪出来!”她还不解气,绕过柜台,对着腿脚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阵追杀,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健步如飞了。
妇人随手丢了鸡毛掸子,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上楼,放慢脚步,来回走了一趟,没能听出什么动静来,回到一楼大堂,发了会儿呆,去帘子后边老驼背的地盘,在灶房拎了块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壶半年酿的青梅酒,走到客栈外,看到那个蹲在狗旁的落魄读书人,喂了一声,在对方抬头后,抛了酒肉给他,冷声道:“一两银子,记在账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妇人跨过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他撕下一小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要是刮了胡子,还得了?!”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所幸妇人没有敲门打搅。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才开始继续砸钱。
他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枚谷雨钱,依旧没能让朱敛现身。他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没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枚谷雨钱;飞鹰堡陆抬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枚;加上倒悬山之行的收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枚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枚,剩余十八枚,当下桌上就只有六枚了。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又得让他掏出多少来?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再往里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说雪花钱和小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严重缩水了。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里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想着那个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心中腹诽:说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小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陈平安这会儿并不清楚,还真给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着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故而有个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小小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花洞天的好些荷叶,才说这句话讨个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还高高矗立在神台上的泥像圣人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还要卖个乖耍无赖。可他这个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还自然。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靥如花。
俊俏、有钱、气质还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小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个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人的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她单手撑着腮帮,侧过身坐在长条凳上,转过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这一斤酒,不还得再往葫芦里装一次?”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自己拎了壶酒过来,自饮自酌,没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还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个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妇人一挑眉头:“哟,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这样的谍子吗?身边带着个这么会喝酒的朋友,还跟着个孩子。”
妇人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这样的谍子,哪来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没能夹住一盘碟子里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过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说些也无妨,好教你们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们大泉边军的厉害。”她打了个酒嗝,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我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死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说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个,孙子叫姚仙之,听说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天赋好到整个边境都听说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命名?”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个字,不应该在中间吗,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妇人没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还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说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兴许是总算说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间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个。”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这句话我得记下来,说得好!走一个!”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门槛上坐着的青衫客偷偷望着他俩,满脸幽怨碎碎念。
“好狗不挡道!”一个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个东倒西歪。
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天还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过来,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陈平安递过来的白碗,抢过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这酒不对劲……酒里有毒……”桌对面两个年轻人顿时按住刀柄,脸色微白。
妇人没好气道:“马平,你脑子里有屎吧?是不是今儿午饭屎吃多了,刚好屎里有毒,然后把你脑子给吃坏了?”
马平嘿嘿一笑,恢复正常脸色:“开个玩笑而已,咋还骂上人了。”
他身边两个年轻同僚吓得赶紧喝酒压惊。
马平瞥了眼碍事的陈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关文牒拿出来!”
妇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从怀中掏出关牒,轻轻放在桌上。
马平拿起,看着上边钤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啧啧道:“印章还真不少,走了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着点头。
马平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见惯了狐儿镇老百姓的卑躬屈膝和谄媚笑脸,来了这么个不会溜须拍马点头哈腰的,关键是模样还挺俊,就想着找个法子收拾收拾,好教他知道自己才是狐儿镇这一片的地头蛇,便是下山虎遇上了他马平也要乖乖蹲着,过江龙就老实盘着,没有跟客栈九娘眉来眼去的份儿。
妇人突然问道:“听说镇里边又闹鬼了?这次是谁魔怔了?”
一说到这桩晦气事,马平就没了兴致,将通关文牒丢还给陈平安,喝了口闷酒,瓮声瓮气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祸害外乡人,这次竟然是小镇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条胳膊的刘老儿知道吧,开纸钱铺子的,经常帮人看风水的那个糟老头儿。他彻底疯了,就这天气,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还说自己太热,哥儿几个只好把他锁了起来,没过几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气熏天,今儿才清醒一点,总算不念叨那些怪话了,兄弟们这不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九娘你讨要几碗青梅酒,壮一壮阳气,冲一冲晦气。”
妇人皱眉道:“这可咋整?上次你们从郡城重金请来的大师不是给了你们一摞神仙符箓吗?你当时是怎么跟我吹牛来着,说是‘一张符来,万鬼退避’。”
马平转头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狗屁的大师,就是个骗子,老子也给他坑惨了,韩捕头这段时间没少给我小鞋穿。”
他吐出一口浊气,挤出笑脸,伸手就要去摸妇人的小手儿。妇人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没让他得逞。他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多少算是个狐儿镇有头有脸的人吧?挣钱不少,家世清白,还练过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你就不心动?九娘啊,可别抹不下脸,你马大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过往。”
妇人呵呵一笑。之后马平几次借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给她躲过了。
马平和两个同僚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荤八素,吃得满嘴流油,看样子是明摆着打秋风来了,最后竟然还赖着不走,去了楼上睡觉,说是明儿再回狐儿镇。
陈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妇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时候也坐到陈平安旁边,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这个马平是狐儿镇的捕快,他家世世代代做这个行当,跟官府衙门沾着点边而已。那么个屁大地方,所谓的官老爷,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个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个个架子比天大。”
裴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轻轻打开屋门,蹲下身,脑袋钻在二楼栏杆间隙里头,偷偷摸摸望着下边那俩家伙,结果好不容易才拔出来,一路小跑下楼梯,刚靠近酒桌,就听到妇人在跟陈平安抱怨官场上的小鬼难缠,说那些捕快经常来客栈混吃混喝,她只能花钱买个平安,不然还能咋样。裴钱偷着乐呵,嘴巴咧开,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钱买平安,买个平安……哎哟,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裴钱身边:“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贼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陈平安跟妇人道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踮着脚尖,嚷嚷着“不敢了”。
陈平安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等陈平安关上门后,她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个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落魄书生还在门外逗弄着那条狗,少女看了眼他,没有上心,走入大堂,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说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这里不安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姚岭之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姚岭之满脸怒容:“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姚岭之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她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她。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的六枚谷雨钱叠在一起,一枚一枚丢入画卷之中。当第三枚谷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个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个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过一把的画卷,对于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朱敛倒是没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这就是你们浩然天下的仙家术法吗?”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这个习惯性佝偻着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个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点将整座江湖掀了个底朝天。后来居上的丁婴同样是天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并且戴着一顶银色莲花冠都有一定关系,眼前这个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相较于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适应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花费好些天,想要恢复到生前的巅峰修为更不好说了。嗯,按照少爷这里的说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说到这里,他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滞留不前,甚至还有可能被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朱敛说得很开门见山,比那个闷葫芦魏羡确实爽快多了。他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七境,有点类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后天转先天,是最难跨过的一步。只要跻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说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他转头微笑,“当然了,只要适应了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个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个平手,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被境界压制,见了面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争,只要不是公子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吗?”
朱敛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朱敛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画卷。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骊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一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
魏羡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说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枚谷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裴钱眨着眼睛,然后迅速离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小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裴钱使劲点头,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过魏羡住在那里,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行走江湖,没这些讲究。”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个南苑开国皇帝?”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可别有什么意气之争。”
朱敛笑道:“万人敌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还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说完就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花了多少钱?”
陈平安答道:“十五枚谷雨钱。”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裴钱在朱敛离开后犹不放心,去闩上了屋门,这才如释重负。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天板着脸你都不怕,朱敛这么和和气气的你反而这么怕?”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魏羡看人的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落魄书生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他摔了个狗吃屎,倒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他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瘸子瞧着忽然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喊道:“你谁啊?”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关于书生,曾有谶语,是连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大日坠入西山后,暮色便深沉起来。借着最后一点留恋人间的余晖跟小瘸子追逐打闹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边道路尽头。小瘸子趁机捶了他肩头一拳,他晃了晃,没有理会。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随这个书生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并无发现,以为书生是故意打岔,正要继续饱以老拳,让他以后都不敢再调戏老板娘,却蓦然心头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脸色凝重:是一支骑军,数目还不小。
狐儿镇除了驿卒偶尔经过,从无大队骑军露过面,镇上的年轻人们为了瞻仰姚家铁骑的风采,经常结伴去往远处的挂甲军镇,才有机会远远看上几眼。
铁甲、战马、轻弩、战刀,这一切在狐儿镇贫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儿气概的物件。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儿镇同龄人不爱带他一起玩儿。
此时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边,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报一声。妇人打着哈欠说:“晓得了,这些军爷肯定瞧不上咱家客栈和狐儿镇,多半是连夜行军,去往北边的挂甲军镇,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声,立即跑出客栈,爬上屋顶,伸手遮在眉宇间举目远眺。趁着天未全黑,勉强还能看见东西,他想要近距离见识一下边军铁骑的装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唤去狐儿镇购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龄人显摆显摆。
道路远方依稀可见尘土飞扬,大地上的沉闷震颤越来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着急,赶紧爬下屋顶,去了大堂,询问老板娘能不能挂上灯笼。妇人瞪眼:“这么早挂灯笼,火烛钱算谁的?”小瘸子拍胸脯说:“算我的,实在不行先记在老驼背的账上。”妇人点点头,小瘸子欢天喜地地去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在客栈外,刚要爬上屋,就发现有一骑稍稍绕出官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客栈外边,身上披挂甲胄,极为鲜亮华美,不同于姚家边军的朴素样式。那名骑卒摘下头盔捧在胸前,脸色漠然问道:“是不是有卖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道:“回军爷的话,有的。”
那名骑卒沉声道:“一炷香内,让掌柜腾空整个客栈,然后准备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青梅酒果真有传闻那么好喝,还有重赏!记住了,进了客栈后,我们会有人专门查看房间,若是还有谁滞留其中,杀无赦。我们离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骑卒重新戴上头盔,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瘸子脸色呆滞,青衫客独自蹲在客栈门口,那条土狗已经回窝,可他还是没有个落脚地儿,见少年还在发呆,提醒道:“赶紧给九娘说事去,惹恼了这些京城贵人,客栈会开不下去的。”
小瘸子赶紧飞奔进大堂,发现妇人已经在跟驼背老人碰头合计这事,小瘸子一到,刚好当这个出头鸟,让他去跟楼上客人们说明情况,劳烦他们赶紧先离开客栈,省得有血光之灾。小瘸子有些为难,妇人大手一挥,说火烛钱免了,小瘸子立即冲上二楼。
第一间屋子就住着陈平安,小瘸子跟他禀明情况,他无所谓,笑着说其余两间屋子他来打招呼,要小瘸子直接去其他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声谢,匆忙离去。
裴钱打开门,桌上点着油灯,一本书摊开在那边。她笑着说:“我正在读书呢。”
其实裴钱一直在听朱敛魏羡那边的墙根,只是听到敲门声后才从包裹里拿出书籍,跟陈平安装模作样。
陈平安没有揭穿她的小把戏,要她收拾一下包裹,说要暂时离开客栈。
隔壁屋子,朱敛已经打开门,跟陈平安笑着说:“魏羡开了门后就又去睡觉了,我去喊醒他?”
就在朱敛刚要转身的时候,满身酒气的魏羡已经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对两人说道:“醒了。”
马平在内的三个狐儿镇捕快一听说是骑军经过,骂骂咧咧,仍是乖乖离开屋子。
扎马尾辫的少女姚岭之站在栏杆外。她住在二楼廊道最尽头一间屋子,这会儿瞪着大堂一楼的妇人:“你的客栈就这么招待客人?真是长见识了,在边境上,竟然还有人敢在姚家铁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不讲道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一句话就把人赶出客栈!”她单手撑在栏杆上,直接从二楼跳下,看得马平三人眼皮子直颤:哪来这么个硬把式的小娘儿们?
妇人苦笑,欲言又止。
驼背老人拿着烟杆,想了想:“我去说一声好了,咱们开门迎客,哪里还分贵贱。”他径直走出客栈,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妇人对着二楼两拨客人歉意道:“等会儿你们待在各自屋内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我们客栈对不住各位,事后送你们每人一坛五年酿青梅酒。”
姚岭之拔地而起,返回二楼,砰然关上门。
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陈平安让魏羡和朱敛先到他房间坐一会儿,裴钱当然不用多说。
妇人让小瘸子出门喊那个姓钟的书生进来去二楼挑个房间,省得他在门外晃荡碍人眼。他挑好后就趴在栏杆上,妇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滚进屋子。”
书生担忧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众,那些军爷兵痞会不会见色起意啊,喝过了酒,更容易酒后乱性……”
妇人笑道:“到时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万一我眼瞎了,说不定会以身相许呢。”
书生摆摆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九娘你放心,我们读书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气外加一肚子圣贤道理,只要我站在这里,他们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来……”
没等妇人说什么,远处那间屋子的姚岭之已经打开门,抽刀出鞘一半,发出悦耳的铿锵声,对书生厉色道:“色坯闭嘴!”
很明显,她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脚要管用得多,书生立即进屋,屁都没放一个。
越是如此,姚岭之对楼下妇人就越失望:一年到头就跟这些男人厮混在一起,赔笑陪酒,与那些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
进了屋子,姚岭之趴在桌上,一时间悲从中来,竟是呜咽抽泣起来。
妇人站在柜台后,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扑通一声,妇人抬头望去,只见那书生跳下了二楼,摔在地上,起身后,走到柜台边,笑道:“九娘就当我是账房先生好了,离你太远,我不放心。”
他笑容温柔,让妇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长得这么丑,靠太近,我恶心。”
书生如遭雷击,蹲在地上抱着头。原来那些才子佳人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迹可循的男女情话都是骗人的啊,屁用都不管。
驼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栈,身后跟着一行人。大概是对方比较讲理,既没有驱逐二楼客人,也没有一股脑拥入五大桌子人。
为首一人是个身穿大红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势凌人。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披挂篆有云纹的银色甲胄,行走时铁甲铮铮,一个古稀之年,身穿锦袍,头戴高冠,仙风道骨。之后还有七八人,应该皆是心腹扈从。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张桌子,其余扈从坐两张。扈从中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看到妇人后,笑了笑。
客栈外是足足七八百精骑,还有十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中都有一名囚犯,左右两旁各有一人看押,看押之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练气士。
驼背老人皱着脸。他实在没有想到是这么些人。
这拨客人可不是卖他一个糟老头子的面子,而是卖姚家一个面子而已。而八万姚家铁骑和征南大将军的面子不过是让他们从五桌人变成了三桌人而已,就这么点大。至于为何不驱逐二楼客人,是其中有个年轻扈从随口提了一句,说是人多一些,喝酒热闹,然后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着答应下来。
那名身披银色甲胄的武将望向妇人,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饭菜赶紧跟上。”
驼背老人掀开帘子,去灶房忙碌。小瘸子开始往三张桌子上送酒。
客栈一楼,气氛凝重,几乎只有倒酒的声音。
突然有人举起手,跟妇人打招呼,笑道:“老板娘,劳烦你亲自给兄弟们倒碗酒。听说青梅酒是你祖传的法子,由你亲手酿造,当然要亲自倒才行。”
这一桌扈从有了年轻人起头,顿时没了顾忌,哄然大笑。
妇人拿起一坛青梅酒,笑着就要过去倒酒。只是不知为何,身体紧绷。开客栈这么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见过了,便是山上神仙练气士也见了不少,可当她与那个年轻扈从对视的时候,竟然有些畏惧,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无力感。
书生突然一把拉住妇人,高声笑道:“九娘今天身体不适,我这个账房先生来给贵客们倒酒,行不行?”
年轻扈从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环顾四周:“兄弟们,你们说行不行?”
等到所有人都说不行,年轻扈从才望向青衫书生:“不行,怎么办?不然还是让老板娘亲自倒酒?倒个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们去挂甲军镇,对吧?”
身穿大红蟒衣的宦官置若罔闻,头戴高冠的老仙师则微微一笑。
姚岭之打开门,脸色铁青道:“不行!”
年轻扈从站起身,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他抬起头,笑问道:“为何?”
姚岭之只是与此人对视便有些内心惴惴,下意识按住刀柄,口不择言道:“这里是姚家的地盘!”
姚岭之并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之间,一楼在座所有扈从就都生出了杀意,那名坐在蟒衣宦官和高冠仙师旁边的银甲武将更是杀气腾腾。
年轻扈从始终伸长脖子望向二楼,却好像将一楼所有动静都看在眼里,伸出一手,轻轻下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微笑道:“可是整个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盘啊,怎么办?难道你们姚家要造反?”
妇人拎着酒坛走出柜台,先对少女沉声道:“岭之,退回房间去!”
然后对那个年轻扈从施了一个万福:“九娘这就给公子倒酒。”
年轻扈从嘴角翘起,死死盯住妇人的那张脸庞,指了指二楼的少女:“你们母女一起来吧,如何?”
妇人脸色惨白。
二楼有房间打开,走出一个白袍年轻人:“我觉得不如何。”
年轻扈从转过头,望向那人,眼神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葱?”
这一次是一楼有人帮陈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葱?”
是那个姓钟的落魄书生。
年轻扈从哀叹一声:“得嘞,今儿晚上一个个跟我过不去,不愿意赶走客人的客栈、不愿意倒酒的老板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为自己是剑仙的外乡人、穿了青衫就觉得自己是儒家圣贤的读书人……”
他突然望向妇人,又看了眼姚岭之,笑道:“没关系,你俩今晚可以尝试着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可以帮着把姚家拉出火坑。”
妇人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那落魄书生说道:“钟魁,此事与你无关。我也知道你有一些本事,所以接下来你能走就走,别管我们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陈平安,正要说话,陈平安已先笑道:“老板娘,先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妇人有些疑惑,一时间沉默不语。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人间路窄酒杯宽。”
路窄,所以会遇到与那片槐叶有关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会遇到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上死路的家伙。
可是没关系,这儿的青梅酒好喝。
陈平安轻声道:“今天要麻烦四位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后的那间屋子里走出四人。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在前板着脸道:“无须客气。”
武疯子朱敛随后弯腰走出,站在陈平安另外一边,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少爷这话多余了。”
一个背负“痴心”长剑的绝色女子站在魏羡身旁,正是藕花福地的女剑仙隋右边。她容颜清冷道:“谢过公子借剑。”
最后是身材魁梧的魔教开山之祖卢白象,他双手拄刀站在朱敛身侧,微笑道:“主公,这刀不错。停雪,名字也好。”
最后的最后,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爹,我呢?”
陈平安有些无奈,说道:“回屋子读书!”
裴钱哦了一声,轻轻关上门后,大嗓门读书,书上那些圣贤道理给她读得震天响。
一楼书生听着二楼书声,二楼除了书声之外,还有陈平安、魏羡、朱敛、隋右边、卢白象。
一座边陲小小客栈,今夜鱼龙混杂。
姚岭之在那五人走出屋子后,呼吸都沉重起来,这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面对那个年轻扈从的恐惧,更多是一种杂糅诸多复杂情绪的直觉,例如柔弱女子面对心怀叵测的男人、下位者敬畏无形的权势、秉性纯良之辈先天会远避鬼蜮之徒。但是姚岭之望向同一层楼那五人的窒息却很直观:同一座山林,兔鹿见虎罴;同一条江河,鱼虾遇蛟龙。
姚岭之担任边军斥候已经有三年之久,有过两次命悬一线的生死之战,她没有任何一次心生退让,照理而言,不该有此感觉才对。
她是姚家这一代最出类拔萃的武学天才,不过十四岁就已经跻身四境,并且有望破开瓶颈。十五岁的五境武夫,哪怕是十七岁的五境,都当得起“天才”二字。放眼大泉王朝,无论是军伍还是江湖,姚岭之都是一等一的璞玉,稍加雕琢就能大放光彩,没有人怀疑她未来可以顺利跻身御风境,成为雄镇一方的武道宗师。尤其是行伍出身的高手,杀力尤其巨大,这一点毋庸置疑。江湖上,宗师往往捉对厮杀,多是旗鼓相当的较量;沙场上追求的是一夫当关,是百人敌、千人敌。
姚岭之手心攥紧一颗银锭模样的物件,正是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而且是比被山上练气士讥讽为“水洼甲”的甘露甲品相更高一等的“池塘甲”金乌经纬甲,是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边军姚氏对姚岭之的期望之高可见一斑。
年轻扈从看着那二楼五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仗着人多吓唬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客栈内三桌人,屋外还有数百精骑,大概是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忍不住笑出声。
两桌扈从模样的军中精锐也跟着乐呵起来,全然没将二楼的动静当一回事。虽说楼上那些人气势很足,甚至有些震撼人心,可又如何?江湖莽夫而已。
大泉王朝的江湖人早就断了脊梁骨,不过是一群趴在庙堂门口的走狗,摇尾乞怜。而亲手折断、敲碎整个江湖脊梁骨之人,今天刚好就坐在客栈酒桌上。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名唤九娘的客栈老板娘并没有因为陈平安的出现而松口气,心情愈发沉重。三爷先前已经报上了名号,对方还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就是冲着“姚”字而来。一旦起了纠纷,就怕对方上纲上线,到时候为难的还是姚家。
驼背老人在帘子那边向妇人点点头,妇人苦涩一笑。对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不定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要将整个姚家拖下水。
明知道姚家在如今的风云变幻中宜静不宜动,而她和客栈则只能是能忍则忍,可她此时又不好劝说二楼众人退回去。人家好心好意帮你出头,你反而要人家当缩头乌龟,她实在做不出这等事。
钟魁疑惑道:“这些人是?”
妇人苦笑道:“京城来的贵人,惹不起。”
钟魁哦了一声,犹豫了半天,正要说话,妇人无奈道:“钟魁,算我求你了,别捣乱了,现在事情很麻烦,我没心情搭理你。”
钟魁叹息一声,果真闭上嘴巴。
陈平安俯瞰一楼大堂,问道:“欺负老板娘一个妇道人家,不厚道吧?”
年轻扈从笑嘻嘻道:“出来做生意,给客人倒几杯酒,怎么就欺负了?”
陈平安指了指年轻扈从的心口:“扪心自问。”
年轻扈从先是一怔,随即端起酒碗痛饮了一大口,抹嘴笑道:“这话要是书院楚老夫子说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掂量掂量,至于你,配吗?”
陈平安笑道:“道理就是道理,还分谁说出口?你不就是欺软怕硬吗,相信只要是拳头比你硬的,有没有道理,你都会听吧?”
年轻扈从点点头:“这些话,我听进去了,确实有道理。”然后他随手摔了那只酒碗,高高举起手臂,五指张开,轻轻握拳,“那就比一比谁拳头更硬?我倒要看看,在大泉境内,有几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妇人担心陈平安年轻气盛,率先出手,到时候吃了大亏还理亏,赶紧出声提醒道:“公子别冲动,这些人是奉命出京,有圣旨在身的,你要是先出手,有理也说不清了。”
年轻扈从眼神阴沉,转头望向妇人:“闭嘴!一个破鞋寡妇,有什么资格插话?知道我是谁吗?!”
妇人脸色铁青。年轻扈从指了指她,再点了点二楼陈平安等人,冷笑道:“姚氏九娘暗中勾结他国江湖人士,试图劫下囚车,罪大恶极。”
姚九娘悲愤欲绝,终于怒骂道:“你个小王八蛋到底是谁?!”
年轻扈从伸手指向自己,一脸无辜道:“我?小王八蛋?”他咳嗽一声,正了正衣襟,微笑,“按照姚夫人的说法,高适真就是老王八蛋了,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回到家里,我一定要把这个笑话说给高适真听。”
姚九娘与驼背三爷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震。
申国公高适真!大泉王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深得当今陛下倚重。
大泉承平已久,刘氏国祚两百年,开国之初,外姓封爵,总计封赏了三郡王七国公,但是能够世袭罔替至今的,也就申国公一脉而已,其余都已经摔了老祖宗用命挣来的饭碗。而申国公膝下唯有一子,属于老年得子,正是小国公爷高树毅。这家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跋扈王孙,一次次靠着祖荫闯下大祸,偏偏一次次安然无恙,皇帝陛下对待高树毅之宽容,诸位皇子公主都比不上。所以京城官场有个说法,叫作“小国公爷出府,地动山摇”。
这么个恶名昭彰的膏粱子弟,怎么可能参与此次南下之行?皇帝陛下虽然优待申国公一脉,可是以陛下的英明,绝不至于如此儿戏。大泉王朝最不怕惹火上身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无法无天的高树毅了,战功彪炳的大将军宋逍兼领兵部尚书,在嫡长孙被高树毅欺负后,也只能骂高树毅一句“搅屎棍”。
二楼,魏羡轻声给陈平安解释了一下申国公的背景。陈平安点点头,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知难而退的时候,转瞬之间,他就从二楼缩地成寸,来到了那位小国公爷身前。
客栈外的道路上,一名坐在马夫身后的骑卒正嚼着难以下咽的干粮,偶尔拎起水壶喝两口。他抬起头,看到客栈后边飞起一只信鸽,立即有人飞奔而来,肩头停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神俊鹰隼,等待骑卒下令。骑卒摆摆手:“不用理会。”那人默默退下。
骑卒正是那个最早来到客栈传递消息之人,他身旁的车夫腰杆挺直,一动不敢动。
一个老人掀起帘子笑问:“殿下,为何不跟着一起进客栈?”
骑卒笑着摇摇头。律己是一门大学问,驭人,对于他们这些生于帝王家的人而言,自幼耳濡目染,又能以史为鉴,反而不难。
车辆里边盘腿坐着两名练气士,一老一少,负责看着一个分量最重的犯人,押送往大泉京师蜃景城。与骑卒说话之人是一个身穿青紫道袍、头戴鱼尾冠的耄耋老者,一手持绳索末端,一手捧拂尘。
犯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垂首不语,看不清面容。一袭金袍破碎不堪,手腕和脚踝处被钉入金刚杵一般的器物。除此之外,脖子上还被一根乌黑绳索绑缚,正是老修士手中握着的那根。犯人最凄惨的还是眉心处被一柄飞剑透过头颅,剑尖从后脑勺穿出,就那么插在此人头上。
这名重犯是一位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曾是七境巅峰练气士,在其辖境则至少是八境修为。他在一方山水中称王成圣,对上九境金丹都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
车厢内除了道门老者还有个年轻女子,望向那名骑卒的眼神秋波流转,虽未言语,其中意味却也尽在不言中了。她的容貌只算清秀而已,只是气态卓然,肌肤胜雪,比起凡夫俗子眼中的美人更经得起“细细推敲”。毕竟在山上修士眼中,人间美色,归根结底,还是一副臭皮囊,皮肤粗糙,种种异味,细看之下皆是瑕疵。
骑卒突然转过头望向客栈,似乎有些意外。
道袍老者流露出一抹惊讶:“好惊人的武夫气势,而且人数如此之多。小小边陲客栈,这般藏龙卧虎?难道真给小国公爷歪打正着了,是北晋高手孤注一掷,要来劫持囚犯不成?”
女子试探性问道:“要不要我去提醒小国公爷一声?”
骑卒摇摇头,笑道:“咱们脚下已是大泉国境,除非是姚家谋逆造反,不然哪来的危险?”
道袍老者眼中精光闪过,并未作声。片刻之后,他正要说话,骑卒已经跳下马车,径直往客栈行去。
在骑卒远去后,那个来自山上仙家的年轻女子轻声问道:“师父,小国公爷这么逼着姚家人,殿下又不约束,真不会出事吗?”
道袍老者摆摆手道:“天底下谁都会造反,就姚家不会,国之忠臣当久了……”他嘴角泛起冷笑,“可是会上瘾的。”
那名囚犯仍然低着头,快意笑道:“谈及骨鲠忠臣和边关砥柱竟然以笑话视之,你们大泉王朝就算一时得势,又能如何?”
“还敢嘴硬!”道袍老者一抖手腕,绳索瞬间勒紧犯人脖颈,犯人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抵死不发出任何声音。
客栈内,异象突起。一袭白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大堂,小国公爷高树毅察觉到不妙,正要悚然而退,但是眼前一花,肩膀已经给那人抓住。
另外一桌三人,除了宦官依旧饮酒,对此视而不见,高冠仙师和银甲武将已经猛然起身,想要救下高树毅,却又各自停步。因为有一把来自二楼的猩红长剑悬停在两张桌子之间,剑尖直指高冠仙师。而银甲武将停步后转头望去,二楼有人横移数步,满脸笑意,握住刀柄,手中狭刀停雪将出未出。
魏羡翻过栏杆,落在一楼门槛处,像是要独自一人拦阻外边数百骑。
朱敛蹲在了栏杆上,笑眯眯低头,盯上了那名最镇定的宦官。
大红蟒衣的宦官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八十岁高龄,是大泉王朝的武道大宗师之一,被誉为大泉皇城的守宫槐。在他成名之后,素来鬼魅横行的大泉皇城再无任何奇怪传言,全部销声匿迹。不过这名大宦官真正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当年笼络了一大批江湖爪牙,将大泉王朝境内十数个顶尖武林门派一个接一个铲除干净。三年之间,整个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无论正邪,都对这个老太监展开了多次刺杀,但是无一例外,有去无回。
与宦官同桌两人,高冠仙师名叫徐桐,是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现任主人,擅长雷法,可以敕令鬼神,诏为己用。他还是医家高人,精通炼丹,所炼丹药是大泉王朝权贵公卿疯抢之物。
银甲武将许轻舟是大泉军中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不到四十岁,一身横炼功夫就已经登峰造极,腰间佩刀“大巧”更是一件兵家重宝,可谓攻守兼备,每次沙场陷阵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高树毅运转气机,挣扎了一下,毫无用处。他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笑意更浓:“你们姚家真要造反啊?”
陈平安微微加重力道,高树毅一阵吃痛,依旧竭力维持笑脸。
陈平安对他说道:“我就是个过路人,你这么喜欢招惹我,那么宰掉你后,我往北晋国一逃就是了。至于姚家不姚家的,你们爱怎么泼脏水,我可管不着。”
这种鬼话,谁信?高树毅龇牙咧嘴,额头渗出汗水:“有本事你就杀我嘛。”
陈平安盯着他,高树毅以极其轻微的嗓音对陈平安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看上那对母女,是她们的幸运,否则姚氏被抄家之后,她们很快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成为人尽可夫的官妓,到时候你倒是也可以尝尝滋味。”
他这话刚说完,陈平安一拳已至,直接砸在他额头上,势大力沉,巨石攻城一般。
高树毅脑袋往后一荡,虽然腰间玉佩亮起一阵五彩光华,瞬间汇聚在额头处,但是仍然被这一拳打得当场晕厥过去,口吐白沫,那块护身玉佩也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由于肩膀始终被陈平安扯住,高树毅的脑袋就像秋千一般荡去又晃回,陈平安第二拳又砸向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啪一声,大宦官重重放下筷子,嗓音阴柔道:“年轻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虽然对那个城府深重的小国公爷印象相当一般,可总不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人给活活打死。
在他出声后,徐桐和许轻舟如释重负。
可陈平安没有收手,高树毅那块祖传玉佩砰然碎裂。
这时高树毅反而清醒过来,满脸涨红,眼眶布满血丝,脸色狰狞道:“狗杂种,我一定要你和姚家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大宦官猛然起身,震怒不已。多少年了,还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
姚九娘尖声喊道:“停手!”
陈平安转头望去,妇人轻轻摇头,眼神流转,充满了焦急,欲言又不敢明言,只好捣糨糊道:“公子有话好好说,坐下慢慢聊,相信小国公爷只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恼羞成怒的大宦官盖棺论定:“不用聊了,你们姚氏与北晋合伙谋反,死不足惜!”
言语之间,他双指并拢在桌上一抹,陈平安腰间养剑葫掠出初一和十五,分别击碎快若闪电的那双筷子。
陈平安第三拳打得高树毅整个人砰然倒飞出去,门口魏羡挪开,任由这位小国公爷的尸体摔在客栈外边。
那名骑卒刚好走到门外不远处,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显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陈平安转头对妇人说道:“知道姚老将军为什么会差点死于刺杀吗?因为你们太好说话了,明摆着有人觉得就算死了老将军,所有姚氏子弟都不敢怒不敢言。”
姚九娘好像没有听进去陈平安的话,神色痴痴,喃喃道:“死了,就这样被你打死了,申国公一定会疯的,皇帝陛下也一定会龙颜大怒,姚氏完了。”
那个在客栈当厨子的驼背老人亦是茫然失措,姚岭之更是满脸惊骇。
客栈内,只回荡着裴钱有气无力的读书声。
这个时候,钟魁拍了拍姚九娘肩膀,明明背对着陈平安,嗓音却清晰地响起于陈平安心湖间:“你只管杀,我管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