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什么, 二皇子得了天花, 不是说皇宫早已戒严了, 为何还会……”
当二皇子得了天花这个消息, 在京城贵族圈中隐隐流传开之后, 各个都是人心惶惶。天花之厉害, 自古便有记载, 哪一次天花疫情爆发的时候,不是死伤无数。更是有记载,在一处小镇中, 因疫情爆发三万人口的小镇,最后竟只剩下四千人。
这些日子,甚至因为天花, 连上朝都已取消数日。可是没想到就算是这般的小心翼翼, 二皇子竟还是得了天花。据说二皇子已从皇子所被挪了出去,如今大部分的太医都在那里, 皇上更是下了命令, 若是二皇子出事, 便叫他们都去陪葬。
如今京城人人自危, 而二皇子感染了天花, 更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上如今已经六十五岁,后宫再无可能有新的皇子降生。若是二皇子也出事了……
温凌钧到了纪府的时候, 在门房上重新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又是在身上喷了药汁。整个府中都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药味, 这会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就连城中那些大药房的仓库, 都险些被搬空了。
他径直去了纪延生的书房,这会纪延德,还有纪家大房的两个儿子也都在。
“文修,你可知二皇子究竟是怎么染上天花的?”纪延生一见到长女婿,便带着着急地口吻问道,前几日内阁便有通知,各部衙门可暂停处理宫务,待天花疫情有所缓解后,再行处置。
虽说待在家里头,确实叫人安心不少,可是今日却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却是又坐立不安起来。皇位继承,一向是国之根本,若是二皇子真的出事了,那就是动摇国本之事。
温凌钧面色沉重,说道:“前些日子里,京兆尹隐瞒了天花疫情的严重性,柳贵妃的内侄带着二皇子出宫了一趟。”
凡是感染了天花的人,都有十来日的潜伏期。距离二皇子上一次出宫,刚好有十来日。
啊,房中众人皆是心中一呐,纪延德当即在旁边的雕海棠花纹紫檀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掌怒道,“我早就说过,以女人晋身的人家,定是祸害。如今竟弄出这样的大乱子,皇子是能随便出宫的吗?”
因着二皇子如今乃是皇上唯一的子嗣,皇上一向对他甚是宠爱,便是柳家人都因沾着他的光,在宫中有诸多特权。
之前虽有人颇有微词,却也不想就这些小事,得罪了如日中天的柳家。却不想,就是这样的放任自流,酿成了今日的大祸。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便是纪延德这会再生气,如今也是无计可施。只盼着那些太医都能拿出看家的本事,保住二皇子的性命。
“这次天花疫情实在是来势汹汹,我听说今日北城那边又抬了几十具尸体去焚烧,”温凌钧消息灵通些,实在是担心地说。
北城多是平民百姓所聚集的地方,而一开始的天花疫情也就是从北城蔓延开的。京兆尹接到报备的时候,生怕被皇上申斥,竟只是把已发病死去的病人,抬到郊外偷偷焚烧。虽说他也隔离了几个看似有症状的病人,可是前期的隐瞒和延误,却是叫疫情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说到这里,书房里的气氛皆有些沉重,在座诸人皆是读书人,平日里史书记载从不曾少看,自然知道这种天花疫情的严重性。
待纪延德父子离开之后,房中只留下纪延生和温凌钧翁婿两人。
“凌钧,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纪延生对他极了解,见他这神色,便猜测他有话要与自己私底下说。
温凌钧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来之前,父亲与我说,二皇子的情况……”
他没有说完,却是轻轻地摇头。
二皇子的情况并不好,虽然不少人得知了二皇子染上天花的消息,可是太医院里那么多太医,全天下医术最精良的一批人,如今都聚集在一处,只为了救一个孩子的性命。所以不少人心底,还是抱着极大的希望。
晋阳侯府到底是勋贵之家,在宫中的消息自是比一般人家要灵通。
二皇子的情况并不乐观,甚至极有可能……
虽说如今说这些话,还为时尚早,可是有些事情,若是等到那日来了,再去想,便已是晚了。
一旦二皇子真的救不回来了,那么日后这大统又该是谁继承呢?
温凌钧前来,就是要提醒纪延生,谨言、慎行。
皇上只余一位亲兄弟,可是如今先靖王和先靖王世子都没了,那么人选,就显而易见了。
殷廷谨与纪家的关系,不必他累述。一旦真的走到这部,那么纪家,还有他的妻子宝璟,都会被牵扯到其中。
纪延生猛地站了起来,他步履沉重地在书房走了好几个来回,才转头又问他:“这个消息,可确定?”
“千真万确,我父亲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消息,也是因为有人故意卖他这个面子,”便是这会,就有人开始下注了,毕竟若真的是那位最终登上大宝,那么晋阳侯府的世子夫人的身份便会水涨船高,整个晋阳侯府说不定也会受到重用。
这是一场赌博,可是却叫人不能不心动地下注。
政治上最不缺的就是站队的人,如今有天花疫情这般肆虐,人心惶惶之下,更有人铤而走险,想要抓住一根浮木。
又或者是为了日后的前途,博一把。
“岳父,越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沉得住气啊,”温凌钧轻声说道。
纪延生点头,“你说的意思,我都明白。”
而另一边,二皇子得了天花的消息,也传到了殷廷谨的耳中。他在京城自有耳目,所以每隔几日便会将消息从京城传回来。
这件事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竟是有种出奇的冷静。
二皇子一旦发病不治,那么日后登上大宝的,那就真的有可能……
他自己的名字在他脑海中转了又转,却霍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信捏成一团。这个时候,他得更冷静才是。
而他突然想到了纪清晨,想到她那个在年幼时期做过的梦。
虽然他一直都记得那孩子说过的话,可是那时他不过是个靖王府的庶出而已,可是如今呢,他即将继承靖王府的王位。现在,甚至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杏儿听到是舅老爷要请小姐过去,还有些奇怪呢,不过那人却又说,只叫小姐一人过去。
纪清晨自然也不知道,舅舅突然叫自己过去的原因,便简单地收拾了下,跟着管家前往舅舅的书房。
等管家敲了两下门,里头便传来殷廷谨回应的声音,管家将门轻轻推开,恭敬地请她进去。
“舅舅,”纪清晨在书桌前站定,恭敬地给殷廷谨请安。
就见坐在椅子上正闭门养神的人,轻轻扣了下桌面,开口说:“桌子上的这封信,你看看。”
纪清晨迟疑了下,却还是缓缓走上前,小心地拿起桌上有些皱巴巴的信纸。待她瞧了第一眼,便发觉这竟是一封靖王府安插在京城的耳目送回来的信。
她心中大骇,不知道舅舅为何突然给她看这封信。直到她瞧见二皇子染天花,恐危急这一句话时,心脏就像遽然停顿了下,在漏了一拍之后,便又急速地加快。
二皇子染了天花,果然是这个原因。
她又低头往下看,见信上还有关于纪家的消息,湛哥儿和启俊两个小家伙没事,家里也没人染上天花。纪清晨心底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在这一刻轻轻落下。
“舅舅,这封信……”纪清晨轻声开口,却又顿住,半晌后,她轻声说:“您还记得我小时候与您说过的话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那个梦,其实那根本就不是梦,那是前世之事,是她亲眼所见,是她亲耳所听,是她亲自经历过的一切。
现在,历史正慢慢地走向,原本该有的样子。
殷廷谨紧紧地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一种极致地忍耐,却又克制不住地狂热。纪清晨轻轻一笑,柔声说:“看来我的梦要成真了。”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人,一直面无表情地脸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沅沅,舅舅早说过,你是福星,是大福星。”
**
显庆三十八年,十月十八,在经历了十一的痛苦煎熬,年仅八岁的二皇子,夭折。
此时正居长春殿的皇上,突闻丧子消息,悲痛欲绝,竟是当场昏倒。
二皇子夭折,而皇上更是一病不起,显然已是到了最坏的情况。而这几日来纪家拜访的人,显然有些多了。
就在纪延生苦恼不已时,却被曾榕叫了过去,她见到自己,便是面色惨白。
纪延生按住她的肩膀,皱眉道:“怎么了?”
“湛哥儿突然发热了。”
纪延生身子一晃,幸亏及时扶住了身后的桌子,这才没叫自个失态。他连吸了两口气,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发热了呢。”
天花最初的症状便是,高热,头疼还有呕吐。
丫鬟一给曾榕禀告的时候,她都恍惚了。可是待她到了院子里的时候,却被拦住了,老太太已经在湛哥儿的院子里了。
“母亲正在照顾他,我也想去照顾,你去求求母亲,叫我进去吧,”曾榕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
纪延生点头,扶着她,便往纪湛的院子走了过去。
可是到了门口,就见两个健壮的仆妇,此时正守在院子当中。他们刚到门口,就被其中一个仆妇拦住,恭敬地说道:“二老爷和二太太,还是回去吧。老太太吩咐了,叫我们死死地守住这个院子。”
“我是湛哥儿的父亲,”纪延生激动地说。
只是仆妇也不怕,只平静地说:“奴婢小时候便出过天花,敢问二老爷,小时可曾出过?”
纪延生自然是没有,曾榕伏在他的怀中,竟是要昏厥过去。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的湛哥儿。
纪湛在第二日被老太太带到了城外的庄子上,随行的还有两位城中丈夫。本来谁都不愿意来的,只是老太太每人三千两的谢银,到底还是打动了两人。
曾榕哭着在马车后面追了好远,可是却只能看着马车一路往城外去。
第三天的时候,纪湛的精神头稍微好了点,人也不像前两天烧地那般糊涂。只是他看着旁边老太太,一开口便是问:“祖母,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小孩子家家,不许乱说话,”老太太沉着声音教训他,可是声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哽咽。
她伸手替他拉了下被角,轻声问道:“湛哥儿想姐姐吗?”
小家伙艰难地点了下头,眼睛竟是蒙上一层水汽,软软地说:“我特别想姐姐。”
“姐姐写信回来了,说过两日就回家来了。可是湛哥儿却生病了,你说你是不是该好好养病,然后去见姐姐,”老太太温声细语地哄着他。
纪湛又点头,这次声音却坚定了许多,“我会好好养病的,我不要传染给姐姐。”
“好孩子,祖母的好孩子,”老太太浑浊的双眼,终于流下了两行清泪。
在第五日的时候,纪湛身上的暗红色斑疹,开始起了变化。老太太自个当年就是得过天花的,只是她命大不仅熬了过来,更是因为水疱未转成脓疱,脸上连疤痕都未落下。
只是,这一日,山庄的门被敲响了,一位叫云二先生的人,到了府上。
**
纪湛被感染天花之事,不仅殷廷谨得了消息,就连裴世泽都得了消息。只是谁都没敢告诉纪清晨。
但好消息是,云二先生终于赶到了京城。弥漫在京城近两个月,造成上几千人死亡的天花,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京城上空的阴霾,也终于消散了。
直到纪湛痊愈的消息传回来,殷柏然才将这件事告诉她。
纪清晨猛地倒抽了一口,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回家,我要立即回家。”
“沅沅,你听我说,现在纪湛的天花已经好了。他只是在庄子上休养而已,等下个月他就可以痊愈了。”
“我、要、回、家。”
殷柏然沉吟了片刻,说道:“沅沅,你冷静点。我们并非要刻意隐瞒你的,只是这件事太过突然了,纪湛发病都很突然。父亲和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和担心。”
是啊,舅舅和柏然哥哥在意的是她,因为她是他的外甥女,是他的表妹。
可是纪湛,却是她的亲弟弟。他出生的时候,除了产婆之外,她是第一个抱他的人,那么一团小小的人儿,就躺在她的怀里。
裴世泽到的时候,就看见纪清晨正指挥着丫鬟在收拾行礼。殷柏然劝她不得,只得又去找了裴世泽。
只是他一进门,倒是纪清晨开口问道:“柿子哥哥,你是知道的,对吧?”
裴世泽虽被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却点了点头。纪清晨点了下头,转身便往内室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走了回来。她站在他面前,咬着牙说道:“这世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站你这边,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不站在我这边。”
纪清晨的口吻中,头一次带着失望。
裴世泽也不知为何,突然便生出一股慌张,便是他处境再艰难,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这样的慌张。
他解释:“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借口,”纪清晨一下便红了眼眶,她说:“你是怕我知道消息了之后,便闹着要回京。”
裴世泽面上一下褪了血色,他不得不说,纪清晨说的对。
两人在屋中争执了起来,已是吓得在内室里收拾的丫鬟,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知道小少爷生病了,她们心底也着急地很,所以纪清晨吩咐收拾东西,她们都劝了一下。
“生死由命,如果我回去了,最后落得一个死字,我心甘情愿。”
纪清晨看着他,竟是决绝地说。
虽然此时京城的疫情被控制住了,可是到底未彻底消除。她知道自己回去,还是会有危险。可是她的家人在那里,她的亲人在那里。
就在她以为裴世泽要觉得她不知好歹,甩袖子离开的时候,突然他一步跨到自己的跟前,竟是伸手捧着她的脸颊。
外面正值暮色,房中的光线黯淡昏沉,可他的脸颊靠近时,却叫她清楚地看清了他眸底泛涌的急切。
他的唇竟是比她想象中的柔软,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冰冷。她的脸颊被他的双手捧住,竟是动也动不得,甚至连往后退一步都不行。
当纪清晨感觉轻勾着的自己唇瓣的是什么,吓得一下紧紧地抿住了。她竟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这么胆大妄为。
原本在屋子里偷看的两个丫鬟,杏儿和香宁,才是叫真的被吓住了。
两人吓得赶紧转身,不敢再看。
安静的居室,周围摆着的富贵精致的摆件和用具,可是高大的男人却捧着少女的脸蛋,狠狠地在她的嘴唇上辗转缠绵。他温柔的唇舌勾弄着她的唇瓣,原本如蚌贝般紧紧闭着的娇艳红唇,终于被他一点点叩开。
纪清晨活了两辈子,都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刚开始她还想着反抗,可是渐渐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拼命地屏住呼吸。
直到裴世泽将她放开,她才靠在他怀中大口大口地呼吸。
只听她头顶的男人,轻笑了一声,突然说道:“果然那句老话说的对。”
纪清晨站直了之后,却是在听到他这句话,忍不住地问:“哪句老话?”
连她自个都全然没发现,裴世泽竟是一句话,就把她带偏了,她居然都他亲的,都忘记要和他生气了。
***
显庆三十八年,十一月二日,魏孝宗驾崩。
内阁首辅、大学士郭孝廉与皇后秦氏暂摄朝政,孝宗生前已留下遗诏,在孝宗去世当日,郭孝廉当众宣读遗诏。
“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亲弟弟靖王爷之子廷谨年已长成,仁孝贤明。遵奉祖训,告于太庙,即日遣官前往辽都,迎请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秦皇后端坐在上首,此时她已着素衣,只见她环顾众人,问道:“诸卿以为该派哪些人,去请嗣君来京?”
众人左右相望,倒是礼部尚书任元开口道:“回娘娘,微臣乃是礼部尚书,自当请去,望娘娘恩准。”
待最后商定之后,派宁国公秦鹤龄、汝南侯陶志阳、大学士朱亮、礼部尚书任元、通政司右通政纪延生、内务总管太监魏珠。
除了纪延生之外,其余诸人此时都在此处。
待皇后的懿旨传到纪家的时候,纪延生倒也未太惊讶。从圣上病危开始,京中便已盛传这个消息,如今不过是证实了而已。
待送走了宫里的人,曾榕叹了一口气。
纪延生倒是一笑,问道:“何故唉声叹气的?”
“我听说这位,不是很喜欢你,”曾榕小心翼翼地问,关于前头夫人与纪延生的事情,她也是多多少少听说过的。之前殷廷谨继任了靖王位的时候,她还想着,顶多是不沾人家的光就是了,又隔着这般远。只逢年过节,礼节上做地妥当,叫人家挑不出错就是了。
可是现在,对自家相公不满的前头大舅子,摇身一变,要成未来的皇帝了。
曾榕都不禁要同情纪延生了。
“你在家中好生照顾母亲和湛哥儿,我去去就回来了。再说沅沅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家了。”
因着诸官去迎他,乃是大军随行。所以秦皇后便先派人前往靖王府邸,宣读了诏书。
这次不仅是纪清晨,便是殷珍母子三人都随同一起跪在前厅正堂前。
“……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随着太监拖着长调的声音,这八字就像是鼓点般,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纪清晨抬头看着跪在最前头的殷廷谨,脑子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舅舅,真的要当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