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园路115号,九曲桥畔,就见金边白玉上嵌着在三个金圈里竖排的“绿波廊”。
餐馆三层,明清风格,海式菜系,招待过美前总统克林顿、英王伊丽莎白、日前首相竹下登等政要名人而闻名海外。
走廊里,夹道的墙壁上张挂了几十位外国元首级贵宾用餐时的照片,直让未吃饭刚入门的食客,每上一级台阶,心跟着上了一级,顿觉上档次,脸有体面。
“先生,小姐,欢迎光临。请问几位用餐吗?”
前台迎宾的接待员有气无力,五六点,事绿波廊忙碌的高峰,食客一茬接着一茬,忙得晕头转向的她喊的嗓子有些干。
“两位。”花红衣微微嚼着绿箭。
“不好意思,小姐,如果是两位就餐的,一楼暂时客满没有位置了,可能需要拿号排队,您介意等一下吗?”
花红衣微笑着,“把你们姚经理叫来。”
接待员看花红衣气质不俗,淡淡的语气里透露着一股威严,她不敢店大欺客,小心地顺承着,转头喊道:“经理。”
“哎呀,花姐来啦!”
姚经理肥头大耳,应衬了脑袋大,脖子粗,不是经理就伙夫。他穿着得体的西装,一边匆匆忙忙地越过一干人奔来,一边拿着手帕擦拭头上的汗。大热的天,大热的生意,纵然中央空调已经降到21度,他胸前丝绸衬衫依然湿透。
“姚胖子,我订的位子,留着吗?”花红衣嚼了一会儿的口香糖,嘴厌了,微微挪着视线想找一张纸巾。
“花姐,不嫌弃,您吐这。”姚经理心思灵活,一瞧便知花红衣找什么。他憨笑着,把擦汗的手帕打开,像伺候后宫妃嫔佳丽的太监,捧着痰盂恭候老佛爷降下“凤涎”。
就在这时,离三从装在袋子的迷彩裤兜里,摸出褶皱不堪的草纸,那是他们工地大号的标配。
他一点儿不忌讳,大大方方地说:“吐这里吧。”
花红衣露出笑容,低下头吐了进去,然后说:“怎么出门也带纸?”
离三愣了愣,沈清曼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自禁复述着她的话:“男人女人出门,总得有一个人备着。“
话一落,花红衣随即一怔,想不到眼前粗犷豪迈的汉子,竟也会有温柔细腻的绅士一面。
“心有猛虎,细嗅着蔷薇。”她喃喃道。
离三瞥向她,“你说什么?”
“姚胖子,位子在哪呢?“花红衣头拐向姚经理,转移话题道。
“老位置花姐,都给您预留着呢,您两位这边请。“
姚经理抛下忙碌的前台,抄起两份菜单,恭恭敬敬,小心翼翼,一边指引道路,一边问:”花姐,菜的话还按老规矩,照常的上?”
“不,由他点。”
姚经理顺着花红衣的声音,悄悄地打量着她身旁的客人,瞧他的面孔有些陌生,既不在电视电影、报纸杂志上见过,也没在自己十多年贵客接待的记忆找到印象,但不管怎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位不显山不显水的,就算不是一个爷,不济也是一个公子少爷,反正他招惹不起。
帮两位把座位拉好,等他们刚坐定,姚经理搁下菜单,公式化地询问:“这位先生,这是本店的菜单,您看今晚要吃点什么?”
“你点吧,想吃点什么就吃什么。”花红衣手托着自己的脸腮,望着离三。
离三翻动着精致的菜单,感觉嘴里的口水分泌得更多了。他何曾想到,一个十多岁把野菜树叶团子当饭,幻想最多的是吃一个烙饼蒸馍的自己,在来到沪市刚刚一个多月,就上座能吃上比陕北李珲家大摆的流水酒席更高档的饭菜,而且,仅仅是一顿晚餐。
姚经理看离三迟迟未说,以为犯了纠结,他拘谨着推荐:“先生,我们绿波廊是正宗的本帮菜,这边特色的有‘红烧回鱼’、‘水晶虾仁’、‘八宝鸭’……您要不要试试?”
离三摇摇头,把菜单合上,“无非一个饭,糙人最好对付,客随主便,你请客,就你点,我什么都吃得下。”
花红衣从手包里取出摩托罗拉600i,打开翻盖一面查阅短信,一面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全点上也没关系。”
“花姐,那全上吗?”姚经理请示道。
“不。点多了吃不下就浪费了,庄稼人是最见不得浪费的。”离三拒绝完,把菜单呈给花红衣。“你是这里的常客,就上几个你觉得好的吧。”
花红衣吩咐道:“那照英王的招待一样上吧,记得让师傅留意点火候。”
“花姐,这桌貌似容不下,您看……”姚经理拉下脸,紧张为难道。
“姚胖子,懂御膳吗?你把英王的菜,就着以前紫禁城皇帝的吃法,上一盘下一盘,懂吧。”
“哎!”姚经理答应了一声,转身正准备亲自到厨房传达旨意。
“等等!”
离三一听,招手阻拦道:“我一普普通通的粗人,吃国宴菜,合适吗?“
“有钱,哪里都合适。”花红衣轻笑道。
“那谢谢,这回打你的东风,老百姓吃一回御膳。“
“敞开吃吧,钱不能直接吃进肚子里。”
花红衣笑吟吟道:“姚胖子,再按老规矩,来四冷碟、四热菜,注意点时间。”
“行,您两位稍等。”姚经理拾起菜单,拔腿麻溜地走了。
“吃完这顿饭,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离三说。
花红衣说:“不急,已经帮你请好了明早的假。”
“我看不必了吧。像我这样的,能跟你同桌,能吃上这样的一顿饭,你已经很报答我了,不需要再报答什么。”
“呵,吃顿饭,你以为就是报答?”
离三反问道:“恩人觉得是,就是,难道不是吗?”
“不是。以我的身份,你救了我,如果只是请你吃顿饭就让你走,不是叫报答,是打发,我们花家从来不干这事。”
花红衣轻轻拍了拍桌子,眉毛一挑,京片子浑圆有力,说的是一个有底。
“那你的报答是什么?”
“一件事。”
“一件事?”
“随便你说。”
“随便我说?”
花红衣嗯了一声,手在空中轻轻一划,接着伸出一根手指:“能办尽快帮你办,不能办尽量帮你办。这顿饭,或许明早前,想清楚把事告诉我。”
此情此景,不禁让离三回想起那晚来找自己的小胡,他们的来意何其相似,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区别在,花红衣握着由头,报恩的由头。沉默了半晌,等八宝鸭、酱鸭舌、蟹粉小笼、眉毛酥等等菜陆陆续续上桌,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拿起筷子夹一道菜。
光吃菜不说话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什么都行?”
“要钱、要权、要色……”
“我要你——”
话音落,花红衣秀眉一蹙,脸色骤然寒下来,投向离三的目光,阴冷森森。但转瞬间,又阳光灿烂,她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当然也行,但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离三咧开嘴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我是要你帮我弄到一个大学的学生证,嗯,就明珠大学的学生证。”
花红衣扬起眉毛,这才明白他是在戏弄自己,却一点儿不恼,反而对他的要求感到意外新鲜,说道:“只要一个学生证?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你直接变成那里的学生。”
“不用,我只需要学生证,而且时间不长,我用半年就够了,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使用正当,不会给你惹麻烦。”
“我是不怕麻烦,我只是怕你吃亏罢了。”花红衣目绽溢彩,兴趣越发的浓。“你可想清楚了,这对我来说,可是连小忙都算不上。”
“但对我来说,你就是在帮大忙。”
花红衣噗嗤一笑,她渐渐明白徐汗青为何看重他,因为跟那些乐于当奴才的相比,他显得另类——非但不感念不奢求大人物的恩赐,甚至敢于勇于违抗大人物的意志安排——他犹如棋盘上的棋子,却根本不听从操盘者,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条条框框自行行动。
而且,他一点儿不懊悔,意志坚定,哪怕他的这一个回答这一个决定,会错过了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梦寐以求的机会奇遇,然而他视作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像两百万于他跟两百块一样,这种有钱富贵人逐渐形成的心态,他有,但不是靠钱靠地位养出来的,而是靠骨气撑着的。
这使得无论哪个阶层,都无不正视他。因为真正的人上人,他们不会瞧不起任何人,除了那群没有自主意识的人。这些人,是不值得花红衣这类身份的人去看的,他们充其量不过是奴才,也就是鹰犬狗腿。
“行,我帮你。”花红衣一诺千金,干脆地应承下来,心里期待着离三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离三端起姚经理送来的茶水,举向花红衣道:“谢谢。”
花红衣玩味地盯着他:“怎么说你也是一条汉子,既然要谢,以茶代酒,不讲究吧?”
离三豪爽地答应:“成,我喝酒,你喝茶。”
姚经理像王小二似的屁颠屁颠送上一瓶正凉的百威,刚想献殷勤给离三的杯子满上,却忽然神情呆滞,就瞧见一向在他眼里一直是优雅高贵的花红衣捧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茶杯壁剩了一撮茶叶。
哎呦,这可是虎跑泉边的雨前龙井,就这么干了!姚经理冷吸一口气,眉毛眼角不住地抽动,心疼得直哆嗦。
花红衣一横眉,面容清丽,笑道:“我干了。”
离三毫不犹豫,抓起酒瓶瓶脖子,仰头便灌。咕隆咕隆,喉咙上下动了三趟,一瓶透心凉的百威见了底。
“你吃菜吧,我马上找人安排。”花红衣毫不拖泥带水,立刻打了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