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窗外忽而一声唤, 是陈嘉雨的声音。
他道:“父亲怕是有些儿不好, 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吐, 不停的吐, 怕不是吃东西吃坏吧。”
陈淮安当时拍了两枚极细的银针在陈杭脖子里头, 若是运气好, 针能绕过要害, 便多活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若运气不好,银针游走到要颈间的骨髓之中, 断气也不过转眼。
徜若郎中来诊,只要不解剖尸体,一般都会诊断为是中风, 或者惊厥, 总之,除非割下一寸肉一寸肉的摸, 是绝不可能检视出死因的。
这是在大理寺时, 陈淮安所学到的阴损法子, 因银针在体内走动, 全凭运气, 拿它杀人,一般都要淬毒, 否则作用并不大,所以虽是一门技法, 但用的人并不多。陈淮安找这么个法子, 也是对于养父格外的宽容与恩情了。
总还是希望,他能多活一阵子的。谁知这会子银针就发作了,真真报应不爽,这是苍天要替上辈子屈了半十多年,牙烂了也只能往肚里吞的罗锦棠,报仇呢。
锦棠不肯松陈淮安的手,此刻,于浪在情/欲小舟之中的她来说,他哪只手便是唯一的可喘息之处。陈淮安闭上眼睛,仰起脖子轻舒了口气,道:“他可说过什么?”
嘉雨道:“说了好几回,说对不住二哥您。”
陈淮安笑了一笑,终于还是撕扯着,脱开了锦棠费力想要抓住他的手。道:“你等着,我也去看看。”
陈嘉雨随即道:“你也不方便,不必了,我和娘,还有大哥守着他就好。”
陈淮安怕锦棠这个样子无人照顾,也不敢离开,过了半晌,锦棠见他没有别的动作,痴缠浪闹那一套就又开始了。
“二哥,待二嫂好一点,不要再欺负二嫂了。”站在外面的陈嘉雨居然没走,又还来了这么一句。
这小小少年,书读的多,但是因为天性内向,青春期又来的晚,什么都不懂。
下意识里,总觉得是因为陈淮安夜夜欺负了二嫂,她才会不开心。才会整日和二哥吵吵闹闹,哭个不停。
陈淮安苦笑了一声,随即捂上锦棠的唇。她顺势也就缠了上来,两瓣嫩唇,在他粗糙砂砾的掌心之中碾濡着,磨蹭着,吻着,浅浅的热息,就在他的掌心之中。
肝火裂到鬓角,陈淮安闭上眼睛,听着正房里齐梅的哭声,陈嘉利的叫声,不一会儿来了几个郎中,似乎正在争执,该怎么给陈杭用药,保住这明日就将上任的县令公的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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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子时,正房里响起极为凄厉的一声尖嚎,吓的叫酒冲昏了头脑,正扒着陈淮安一只手哼哼唧唧的罗锦棠都有片刻的醒酒。
随即又是一声男子尖锐的哭嚎,一声接着一声,仿如叫兽夹套住了的野兽一般。随着这一声声的哭嚎,明日一早该要走马上任的代理知县,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不过,锦棠吃的是罗家酒肆里发酵过很多回的陈年酒渣,时间越久性子越烈,所以不一会儿,她闹累了,也就迷迷蒙蒙的睡着了。
陈淮安总算能掰开自己的手,她两瓣唇嘬了他满臂浅红色的印子,在古铜色的肌肤上黯黯的浮着。
他并没有直接起身,到正房去照料丧事,手中还是哪本《孟子》,侧坐在床前,一只眼睛在书上,另一只眼睛在沉睡的锦棠身上。
“我说过,只要他是真的欺负过你,我绝不会轻饶他。”
但哪又如何。
因为陈杭的死,锦棠百口莫辩,她想跟他说,可他犹还记着陈嘉雨的手记里哪每一言每一语,于是怎么也不肯听。只要她哭起来,闹起来,就哄着给她喂酒,俩人一起躲在这张床上,醉生梦死。
那个不停撕着衣服哭泣的锦棠,缩在墙角里红着眼睛看着他的锦棠,在他无声的对抗下,只得渐渐屈存的锦棠,便将陈杭杀上一百次,又如何能够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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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便是办丧事。
陈家上空笼罩着一派的愁云惨淡,也不过浅浅的四合院,院子里搭起灵篷,丧幡高吊,吹打家什一上场,新县公的丧事就开始了。
陈嘉利兄弟还好,毕竟儿子嘛,父亲死了,代表着自己成人了,也没有太大的悲伤,齐梅的天算是真正的塌了。
她依旧坐在临窗,自己那张炕上,身边是从小陪她陪到大的老仆何妈。
“不用说,肯定是叫二少爷把咱们老爷吓死的。”何妈恨恨道:“收养的孩子都是白眼狼,养不熟的,咱们老爷不也说了,二少爷还打算把他扔河里去呢。”
陈杭回来之后,不停的说着自己对不住陈淮安,当然也把陈淮安在齐高高家吓唬他的哪一套儿全说了,连吐带说胡话的,熬到后半夜人就没了。
恰是个黑吃黑的事儿。
原本,锦棠是个一吃就醉的虾,只要吃醉了酒,万事不知。哪孙福宁便占点子便宜,占了也就占了,多好的事儿,可谁知就叫陈淮安给晓得了。
一通猛吓猛唬的,把个几十年除了读书,连路都没多走过几步的陈杭,就给吓死了。儿子提拳吓死了爹,天下也少有的新鲜事儿。
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就这样,全死在陈澈父子的手里了。
但是齐梅并没有哭,也没有抓住陈淮安来闹。毕竟在她的潜意识里,陈淮安并不知道自己的生世,还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娘了。
她是一个儿子被人杀死,都能咽下恶气,抱过仇人的儿子养到大的人,城府自然极深。
齐梅手头正翻着一本《水浒传》,听到何妈这样说,便合上了书,淡声说道:“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说这些有甚用?唯一叫人可惜的,是银子啊,银子,知县就是银子,银子就是知县,老爷没了,咱们的发财梦也就断了。
如今重要的是罗家酒肆,京里那位黄姑娘指明了要她这酒肆,以及酒的配方,咱们得想办法把它弄过来。届时,哪位贵人会给咱们四万两银子的好处费,钱来的干净又干脆,至少可以以慰,我失了县令一职的伤痛?”
因为齐梅的妹妹齐蜜在京城,而丈夫又还是礼部一位主事,牵线之下,齐梅在京城认识了一位贵人,姓黄,人称黄姑娘。
据说生意做的极大,不过一个二十未嫁的大姑娘,其身家居然富可敌国。
但谁也没想到,这位黄姑娘愿意为了一间小小的酒肆,出四万两银子来买。何妈嘴巴张了老大,愣了半天,道:“葛牙妹可不好惹,她不是咬紧牙关不吐口,不肯把酒肆卖给咱们的吗?”
齐梅翻开膝头的《水浒传》,柔声道:“我不是给你讲过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如今就该你做一回王婆了。你不是认识罗根发,跟他一起想点儿办法,把罗根旺变成个武大郎,她葛牙妹可不就成潘金莲了?”
何妈搓了搓手,低声道:“好。”
忽而想起陈淮安前几日的威胁,何妈吓的抖了两抖,但随即,齐梅又道:“勿怕,等事成之后,咱们就搬到京城去,跟着京里哪位贵人一起做生意,赚大钱。”
“哪二少爷呢?”何妈问道。
齐梅望着窗外冷笑:“今儿康维桢会彻底把他逐出竹山书院,他这辈子读书的梦算是止了。但我不会拿他怎样,毕竟他将来总是要回京城的。”
在他以为陈杭是自己生父时,都能将他吓唬死,可见其心性歹毒,等将来见到生父陈澈,只要她还是陈淮安的母亲,她就有办法指使着陈淮安,抖散他生父的一家,杀了他生父,陈澈那个王八蛋。
陈澈只是杀了她的儿子,她要借陈澈儿子的手,毁了陈澈一家才行。
否则的话,陈杭可不就是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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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自家的丧事,锦棠和刘翠娥两个便不必在厨房照应,把厨房的一摊子,全交给陈家大房和三房的儿媳妇们,自己专跪在灵前,做孝子,给前来吊唁的人行礼了。
陈淮安相貌生的好,又性子开朗,今日专做支客,负责迎来送往。而陈嘉利,则掌管起了银事调度,俩兄弟倒是配和的很好。
唯独陈嘉雨这个最小的,则跪在两个嫂子身旁,专门在灵前拨油灯。
这孩子本是个鹿眼蒙蒙,白肤细面的清俊相貌,一夜之间唇上冒出一圈的绒茬子来,两只眼睛深陷到眉骨,眼眶都要脱出来一般,就哪么直愣愣的,盯着盏油灯。
刘翠娥一直在进进出出,似乎心神不宁的样子,总是静不下来。锦棠看在眼里,倒也不说什么。老爹开的是典当行,刘翠娥对于银钱自然有格外的敏锐。
老爹死了,三兄弟虽说暂时不会分家,但今儿来吊唁的人都是带着银子的,管帐的哪个只要稍微捞点儿,就是一抹子,更何况棺木,酒宴,招待人的一套全是现备,这一出一进,又能余下很多银子来。
上辈子分家的时候,齐梅翻出一大笔的外债来,陈淮安因为陈杭的死,担下债务,净身出户,过起了苦日子。
刘翠娥和陈嘉利虽说过的清贫,但有家有业,刘翠娥还如愿心偿有了孩子,比之陈淮安俩口子,算得上家业齐全了。不过陈嘉利和刘翠娥为人都很不错,时不时的,就会接济锦棠和陈淮安一点儿。
所以,锦棠便瞧见刘翠娥心神不宁,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就算分家,也是由齐梅一手把持,儿子们谁背债谁得实惠,也是她说了算。刘翠娥和陈嘉利,也不过俩个任齐梅摆布的傻子而已。
寒冬腊月的,守灵可是个清苦活儿,为了表示孝子们的孝意,前来管事的总理把炭盆子都给撤了,穿堂风冷嗖嗖的灵位前,就只有一盏明明灭灭的清油灯。
这清油灯,是陈杭的引路灯,要引着他往奈何桥去,万一灭了,他就走失入恶道,成个恶鬼了。
锦棠的腿下虽说是稻草,但稻草下面,陈淮安找了件自己的翻毛羊皮袄出来垫着,倒是隔绝了寒气,就是腿面上冷的厉害。
“我爹的县令,真是拿二嫂换来的?”陈嘉雨寒着一张脸,在枯草从中拨拉半晌,将自己腿下所垫的另一块羊皮袄抽了出来,覆在了锦棠的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