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不作他想,别了燕云馆,怀抱着从慧,带着汐萍、揽桂和淬月三个徒儿,直奔太湖塍玉岛。
以往我只闻其名,末踏其地,如今我们一行踏足太湖圣境,这景致与那唐宫人工雕饰之美大有不同:
我眼前只见玉水苍茫,天地一片白,轻涛阵阵,卷起千重雪。万顷波中,大小岛屿无数;叹服天地造化,鬼斧神工难测。我登上小舟,风送轻舟泛于五湖,看沙鸥水鸟,果然自在随心无羁。天在水上,水接于天,心如轻云,飘飞止息,皆出本意。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想起李伯玉,枉披了那龙袍,却被拘在金笼子里,哪里去寻这等自在?
来到太湖之中,往来俱是山间野客,渔人舟子,却早有个中年道者,驾船接应我等。我在舟上行了个道礼作揖道:“道友请了,请问吾师祖天机真人仙驾可在门中?”
那男子还了一礼:“正在岛上等候师妹,请随我来。”
我见这人约莫四十上下,骨格清俊,脚步轻捷,想来轻功了得。生就长容脸,高颧高,五官不过中常,一双细长眸子,却是极秀,眼角飞光,点亮他平凡的容颜。一根牙骨簪子,簪头上半轮残月束住馒髻顶发,穿一身糙白道服,水蓝丝绦紧束细腰,身量甚高,足登一双麂绒兽皮软靴。我心中暗叹,这塍玉岛天机门非同凡响,引路的道友气质出众,可见这已然式微的天机门,却依然藏龙卧虎。
潘大哥留给我的秘籍上,自然说到了这塍玉岛。据说此岛的由来可追溯到春秋时,那吴王阖闾有爱女名塍玉,一日受父赏,得了半条残鱼,谓其父有心辱己,恚而自尽。阖闾哀甚,在锡惠山大湖中建坟七十二处,以一座为真,其余为假,那真的上,修造巧妙机关,号曰“飞鹤”,引百姓来观,待人毕集,将墓门封死,以生人殉女。大湖之中,因公主坟故,得以形成众岛,遂改名“太湖”,而真坟之所在,以公主之名,命曰“塍玉岛”。
我们行舟经过许多小岛,方才见到湖中一个大岛,其幅员堪比一个小镇。将船拢岸,只见那岛上虽立了个门派,却也大小百业,无其不有,果然别有洞天。
眼前的天机门主道场,名曰“清心观”,门前一幅对:心怀三界,隐遁红尘三千丈,德泽四海,傲踞桃源九万里,横批为自在无羁,甚合我意,随那道友走进去,走过天机门巍峨金字的牌坊,此一中匾,号“一片玉”,黑地金字,正是昇元帝御笔亲书。
那道友住步行礼道:“师妹请了,小道讳字,上正下清,以道号行名,随家师姓周,末问师妹法号?”
我心中猜测此人是谭国师一派周昱的徒弟,便笑道:“周师兄请了,小妹道号定云,同样以号行名,我本姓…我姓耿。”
“耿师妹请了。吾师祖姚真人在观内候驾,请!”
我蹙了眉尖,不解道:“周师兄的祖师,不也该是谭国师么?”
周正清乜了我一眼:“我原是周昱师傅出外行医……”他顿住话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师妹方来,门内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还请先见祖师吧!”
我深悔孟浪,随着周师兄进去了。在二道门处,自有师弟进去通报,须臾再进一门,果见天机子端坐蒲团之上,慈和地看我一回,道:“你这紫发的女娃子,如今却是一头乌发,你受李氏之恩匪浅,红尘之缘尚深,艺成之后,母去子留吧!”
真没想到,自庐山一别,再次见到我的师祖天机子姚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我跟他学艺之后,再次返回唐宫!本来我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让我儿从慧离开皇宫那个是非之地,让自己也离开李伯玉这个令我捉摸不透、无限依赖又毫无安全感的男人——我只想他是我的丈夫,可他偏偏是个皇上,不可能是我定云道人的丈夫。
既然如此,我就离开他,图个自在。可是天机子,见我的第一面,却对我下了逐客令。天机子的神情平静无波,对我道:“小云儿,你可知你临产那日,唐主下令搜遍金陵八门,才遇着我的徒儿,便二话不说逮了他。只为逼贫道现身。小云儿,唐主对你,已是大有不同了!”
我脸上亦是淡若澄水,低声道:“您是方外高士,也解得风月之事?”
姚端嘴角噙了一缕笑,“你不知道,贫道据易经八卦推演,唐国近日将有大变,祸延云儿你。而你这后辈小徒,只有把从慧徒孙留在门中,才能侥幸避劫。”
我望着天机子慈和的脸:他已非和尚装束,依旧改为道家装束,容颜清癯,衣着雅洁,却是一领淡水蓝宽领鹤氅,他头上重新生出银发,用三清宝冠束住,我观他的样儿,不觉“嗤”地笑出声儿来:“师祖,您一会儿做和尚,一会儿又做回道人,小徒瞧着,门内定是无羁自在,所谓皮相万变,道心不改。弟子只愿常留在此!”
不想那姚道人,脸上已现愠色,低叱道:“你这野鸟流云,我弃佛回道,也是看在你两个师傅,楚秋云乃我爱妻,潘易乃我爱徒,皆是我一生挚爱之人,看他们面上,为了救护于你,我才给那李景通三分薄面!你如何这般轻佻,不顾上下师徒之别?!”
我将从慧交给汐萍,甩了甩拂尘,不情愿行了一礼:“师祖恕罪,劣徒定云知错了!”
天机子道:“罢了!待吾先试你功力。我予你十日时间好生准备,十日之后,你在此三清殿中把各项道门技艺与诸位师兄一一演练一番,予吾一观吧。”
师祖天机子给我的第一个机会,我说什么也要把握住了呀。可黄白术、道家经义、锡丸剑、医术等杂项,我已多时不练,倒是书画音律,这些年好歹在李景通身边,跟着他浸染了一些,不敢说有长进,但毕竟不退步吧。
师祖给的十天时间转瞬即过,我的“献艺”和当年潘易和守一当年的献艺完全是两码事儿。我被周师兄等人欺负得可以,可是伤筋动骨不伤心,我还扛得住!
我“抟剑成丸”的技艺,原来不知不觉已退到初阶之境,口中紫色的剑气,当年重伤了景通的咽喉,可现在,却连周正清师兄的一丝皮肉也破不了。其他师兄们都在窃笑于我,我心里有愧,灰着脸站在一边儿。
天机子眼眸一闪,沉声道:“你炼的药银和珠子,还是符合一个入门弟子的水准的。定云,你这次展示的是你的底子,老夫得空单独指导于你。我再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只要你能用锡丸剑和拂尘,胜过本门首尊师兄周正清的细竹棍,你就可以记名于门内,且我对你另有指派。现在命门中女弟子马馨颜领你去你和从慧暂住的西偏院云房。你的三个徒弟住同院的客房。你们先下去吧。”
我一边跟着素衣的马师妹离去,耳边传来同门们的窃笑。我心里也暗自嗔怪:我头次与周师兄交手,被他打得这么惨,何况他还对我留着三分客人的情面,这十天后,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周师兄呢?这个天机师祖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揣着心事,抱着儿子和汐萍她们对望了一眼,回神来,只见马师姐一人衣袂飘飘地走在前头。后来我才从天机子那里得知,马馨颜师姐年纪足足大我一轮儿。她是马道元留在塍玉岛的徒弟,看得出她原本生得很美,侧颜犹为动人,只可惜她是个哑巴,年纪又过了四十,看她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必是一位佳人。
天机师祖的一句话,我后边儿的十天算是清闲不得了。我拿出了潘大哥留给我的秘籍,没日夜地拼命修习,从慧还不消停,所以我着实在疲累。
直到这一日夜中,我在自己的云房里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徒儿们都已睡下,我也拥着从慧在怀,昏昏睡去。梦境一团蒙昧,并末见着那李伯玉。
我原以为今晚梦境安乐,谁知迷蒙间却见着一个陌生之人。
“师妹好睡!小道有事夜访师妹!”
一个黑衣道人阴恻恻地站在我房中,我不觉打了个寒噤,深恶这厮无礼,但脸上也不肯露出。我见此人面色苍白,深目尖颏,身形长瘦、人中颇短,颧骨甚高,薄唇失色,亮目有空,作个揖道:“贫道俗家姓丁,道号觉生,以号行名,今贸然来见师妹你,自是为了师妹能在师门立足,万望师妹勿要见怪。”
我道:“小道不敢嗔怪师兄,但师兄请在外间稍待,待定云更衣相见。”
丁觉生阴笑一声道:“鸟爪道姑,最是个尤物,曾迷住李氏国君,今日又何必过谦呢。”
我猜他来者不善,便从枕下摸了一只锡丸剑(另一只已被萧大人留作证物),微笑道:“师兄有话明说吧。”
丁觉生凉凉地说道:“我也不与师妹绕弯子了。师妹一到塍玉岛,就得罪了一个人。”
“我得罪了何人?”
“首尊师兄周正清。”
“却是为何?”
“呵。”丁觉生冷哼一声:“我师祖谭国师归隐多年,天机师祖早就放出兵解之讯,潘师兄又不幸去世了,当年天机门中,躲过昇元元年清洗的元老,一致推举首尊接任掌门。且已约定,今年过了天机师祖生日,就办接任大典。这时你却忽然到来,竟连师祖也复出了,你说周师兄要又等到什么时候?…呵,我想师妹你心里一定诧异,你门窗均锁,劣兄又是怎样进的门?”
他突然蹦出的这句话言中了我的心思,我蹙起眉,拿眼梢子瞟了他一眼。“其实很简单,劣兄用了我师周昱所传的崂山穿墙术。而此术,整个天机门前辈中,只有姚谭二位师祖以及你我二人的师傅四个人会;而再传弟子中,就只有首尊师兄周正清一人是光明正大习得的。”
我闻言轻嗤一声:“师兄差矣,难不成丁师兄你…不算个人儿,成仙了不成?”
丁觉生勉强干笑一声,“实说了吧,我是偷学的。但是第一次偷学,就给周正清觉察了……”
“所以…”我试探他道:“你从此成了他的人?”
丁觉生沉默了一回,缓缓道:“师妹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劣兄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师妹你的香闺,实在是因为在下有幸识得宫中的一位贵人,据他所说,师妹虽蒙皇上赐号‘耿先生’,实则却是杨氏之女!而我,与杨氏颇有渊源,不愿师妹留在师门纠缠于俗务,被同门所伤。我着实是为了师妹好啊。”
“我的事就不劳丁师兄挂心了。我与小儿、徒儿等,要在师门呆多久,小道心里自有计较。至于你家首尊师兄的地位么,自有天机师祖和几位元老师祖们商议定夺,又与小道有何干系?再说到这李杨之争,如今唐国兴盛,吴国早灭了十三年之久,天数玄妙,岂是你我所能逆转?就算我真是杨氏女,也并无复国痴心。丁师兄只须这般回复那贵人就是了。”
“师妹…好吧,深夜叨扰师妹,其罪不轻。师妹既然心意如此,劣兄便告辞了。”
“丁师兄好走。”
我料到那“贵人”,十有**是水清。闭目细想,我觉得,不管我是不是杨吴让皇杨溥之女,我都挺对不起他的。他可能生了我,又真真地为我传功疗伤,是对我有大恩的人。可是,我是个惫懒健忘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在我去丹杨宫之前,从来不认识杨氏的半个人,就算在丹杨宫,我和那“父皇”也不过相处了十几天,凭什么让我之后的人生,都和杨氏缠绕不清?不,这些都不是我心窝子里的话,其实,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我与景通……不想了,我要与那唐宫断开,与景通…不,与皇上李璟…断开……只有这样才是对从慧好。李从德、李从孝全都夭折,听说早年还有个五皇子,是陆德妃所出,没落地就死在她肚里了,按说生死有命,可偏偏李璟的几个女儿们却都好好的活着呢。难道阎王爷还会挑男女不成?不…我的从慧,为娘离开唐宫,也非像自己说得那般堂皇。为娘离开景通,不足惜,为你作主,让你放弃皇室贵胄九皇子身份,说到底,还是为了保护你啊。慧儿,皇后恨娘,冯美人等人恨着娘,甚至你爹也在怨着娘,娘都不在意;娘知道,销去玉牒名号,为你的今后关上许多扇门,可娘是为你好,你懂事之后,可不要恨为娘啊。
不管丁师兄、周师兄他们怎么想,我修习锡丸剑是放松不得的。除了天机门,偌大的唐国,我和儿子还能去哪儿?我躺在榻上,想着只要我练好了,到时候不要输得太难看,天机师祖看在我慈云师父和潘大哥的份上,一定会把我留下来,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有深宫里的妇人,盯着我的从慧不放了。我也自由了…李伯玉,今夜我的梦境中最好没有你,这样我才自由呢!
第二日清早师祖派马师姐来领我去了悟阁相见。没想到我刚进去,天机师祖就送了我一份大礼,“女娃儿,当年我本想带着楚秋云踏遍山河,去寻奇才,以报答我师尊无尘子救命授业之恩,可我那妻子为了照顾你的缘故留在了会真观;我想,我心里应该恼着你啊。谁知机缘巧合之下,我的弟子收你为徒;我本以为我与你今生没甚缘分,可没承想在庐山又见到你这紫发的娃娃了。本想庐山缘尽,我为了终你留个纪念,便把内力传给景通,让他护着你,谁知他又把内力全给了你了;我想,这下,我姚端和你,总没什么缘份了吧,可没想到,你产子之事,还得劳烦于我!哎!看来我这个师祖,真的不是白叫的。定云……这个名号,是我那老妻给你取的吧?”
“是。”我点点头,看向天机子那静如古井的眼:“师傅爱我,我从小就把她当娘看,可是…在庐山之前,我已不记得您了。”
天机子的眸子黯了下去,轻轻拍拍我的肩:“接收我全部的修为,然后,打败周正清,才能在天机门记名。”
天机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愣了一下,抬头正视着天机子,缓缓道:“我不可能会赢,我只要留在门中,保我的从慧幸福一世,也就心足了。”
天机子眼中竟莫名似有些痛楚之色,他沉声道:“从慧,我会亲自为你培养。而你…若你不想和儿子分开,就必须打这一场;若你不打这场…恐怕…为了他的安全,你只能把他一人留在门中了。”
“难道师祖,就没有两全的办法了吗?”
“没有。唉!”姚端叹了一声:“我对你说实话吧。我心里,不想让品行不端的周正清当上掌门。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我的弟子接下无尘祖师的衣钵,所以,请你接了我的修为,加入门中吧!”
我顺口就答应了姚师祖。师祖满打满算才五十出头,难道老糊涂了不成?我的底子现在这么差,怎么可能打得过周师兄?天机门上下这么多双眼,我定是打不过的,唉,为儿子,我拼一下吧!
我惯用的兵器,一是紫绦拂尘,一是锡丸剑,初试的时候,我已知周师兄用的是窄刃软剑,虽说我现在接下了天机子的修为,对战实力可能有所增强,但周师兄做上首尊之位,实力必是不俗。我心知是打不过的,只要到时候输得别太难看,天机师祖脸上别太没光彩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