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俨这人,可能并没有我预先想的那么开明。他得知了我们三人天机门人的身份之后,依然不依不饶。直到他看见了宋为递给他的小笺——笺上的字是天机子写的,萧俨显然认出了姚师祖的笔迹,因为上面写着奉旨的字样,又也许是萧俨特别信任姚端,所以萧大人很快换了一副放任的脸色,将我们留在大理寺衙后的客馆之中。同案的侯晶晶、澄珠,就没那么幸运了,全都羁押在狱中,生死只在萧俨一念之间。
然而今夜,小小的客馆我是不呆的。我要去找从慧!
我在塍玉岛呆的那几个月真没白费。在师祖天机子和宋师兄的轮番教导下,我对天机门的武学有了些兴致,不动声色潜入唐宫,上宿卫营寻见萧沉玉,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我冒险见到萧阙的时候,他正在整理行装。原来查文徽吃了败仗,新近才被吴越主钱弘俶下令放归。李璟一面迎查将军回国,一面要萧阙去和对方吴程将军商议建州易主的事。说是商议,其实多余。说到底,李璟不甘失败,只是叫我的这位同门去替他保面子而已。
我见他,可不为这个。“沉玉,我儿子呢?”
面对我单刀直入的追问,萧阙愣了一愣,随即俊脸上神情莫测,想了一时,他沉声道:“我去太湖传旨,把张汐萍等人请回宫来,从慧,是皇上命我务必接回的。姚道长,又能说什么呢?”
“你为何帮他,却不帮我?从慧不适合宫里!你可知道,李璟年龄稍大的儿子,除了老二弘茂之外,肖存的老大、老六,全是钟凝烟所出!从慧……其实应该是第七子,是我不让他记入玉牒的…沉玉!你知道我这是为什么吗?”
“师侄…我知道!可是…现在连弘茂也不在了!你知道吗?就在你去太湖的数月之间……建州这么一丢,这天下灵根所钟的大唐国,恐怕太平不了多久了!皇上先前,只是听了冯大人的话放权休养,想放松一阵子,可不想又遭了老二的变故,他自己也大病一场,可没想到,数月光景,冯延巳把国事弄得一塌糊涂,查文徽又大败被俘,你想想,他此刻心情如何?我本想替你说话留从慧在江湖中,可是……”
“二皇子…竟也去世了?”我听了这话,心潮不觉波澜难定,颤声问道:“你可知是什么病?”
萧和尚恭顺谨慎地答道:“据李宁安说,也是胃逆,先是小病,又来竟不能进食,发病到去世,都不足一个月。”
我一向明了李景通深爱诸子,犹其最爱的,就是这孟芸芸所出的二皇子。宏茂文武双绝,李璟为了护他,虽将他置于军旅,却从不许他踏足险地。如今二子命断,就算不是意外,也好似在李璟心头捅上致命的一刀!
如此一来,伤心的景通,会不会将思子之意倾注在我的从慧身上?一旦他不肯放儿子,我的儿子便只能坐困宫中。总有一天,我的慧儿会不会也……
想到这里,我对着萧阙拱了拱手,失了魂般道:“告辞!”
沉玉伸手拦我,问道:“师侄哪里去?”
我排开他手,“沉玉,看在当初举荐之义,你莫拦我,我一定要去见他,就算拼了命,也要把慧儿要回来!”
“阿云…他…人在清晖殿。”
这晚三更,我来到了清晖殿。
我没有用隐身术,也见到了李璟。说实话,我曾无数次想过再见他时,他是个什么样子。可是我没想到,伏案睡着的他,竟是如此的狼狈:瘦瘦的身子,裹着我给他制的紫云绕龙的龙袍,瘦了一圈的脸,眉目虽依旧清秀如画,但腮边却留着狼藉的泪痕;长睫粘在一处,掩住他如潭的秀目,不用猜,显然是刚哭过一场,双手枕在脸下,右手指尖可触及之处,可见一块牌位,微露茂之灵位四个字。我知道景通最爱孟芸芸,这个芸芸所出的二皇子,是他心中最疼的儿子。他一直把他放在军中,给他要职却又悉心保着他不担责、不涉险,想的就是以后让他攒夠威望,顺利接下唐国。可是如今呢?李伯玉的愿望,随着老二宏茂的早逝,又一次落了空!他能不伤心吗?
我心里算算日子,萧沉玉到太湖接从慧的时候,宏茂应该还没有出事;可见伯玉派人接回我儿,与宏茂并没关联。那么,二皇子刚死,我就要带走他另一个儿子,是不是太过份了呢?
可我转念一想,不成!论年岁,现在剩下的皇子里,除了钟后的两子外,便是老七从善,再就属我的慧儿最大了,老七据水清亲口所说,并不是李氏血脉,而我儿虽然暂没入玉牃,可这还不是景通一句话的事儿?这可不成!不管是天灾还是**,总之李璟年龄稍大的庶出之子,没一个逃脱早夭的噩运!我不能,让我的慧儿冒这个险!
想到这儿我便无法矝持,我脑袋一热,狠狠心肠将他摇醒了。
我身上穿了道门最正式的紫色国师道装,破天荒地向他行了个大礼,“皇上,小道是来求你,看在以往之情,赐还我的孩儿。”
李璟呆呆地朝我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暴吼道:“他不是!不是什么神孙圣子,是我李璟的儿子,是皇子!是皇子,就该留在朕身边,你懂吗?你,你不是什么道人,你是我的女人,就应该陪王伴驾,踏实呆在宫里……”
“呆在宫里,等着你亲笔为我画一幅遗像,还是等着你在想起我的时侯,为我送一些礼物?李璟…我不想那样死去,更不想等我死去之后再被你记起!把儿子还给我,你我两不相欠!”我的眼泪快控制不住了,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如果你要赐我一死,那我也会…也会在临死前,托我的友人,想尽办法把慧儿给抢出宫!你要是不想后半辈子不安生,就把从慧还给我!”
“你为何这般恨我!我没有立查妃!那是我有意叫韩熙载家的宾客散给天下富户听的!我就是想引你回来!定云…我求你了……你留在云暖楼上,好好做个……”李璟失了态,上前用了扯了我的袖子:“我失了芸芸、星儿、盏花,又失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我已失了这些亲爱之人,老天爷对我的惩罚,还不夠吗?你…你怎么就那么毒呢?不让儿子入玉牒,这是不让儿子卷入皇权之争,好!朕依你了;可你又趁夜抱走儿子,留了个字条就不见影了,你向来野得很,朕也认了!可你要自由也有个限度!朕命萧阙把儿子抱回来,你竟又回来抢!你!”他的眼涨得通红,用力扯起我来,又大力推了出去:“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跟朕,也不愿意承认慧儿是朕的儿子?”
“我宁愿他不是皇子!我只要他平安快乐,像一片云,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要被定住!伯玉,你身边有那么多红颜,不在乎少我一个,我在宫外好好替你照顾儿子,不也很好吗?”
“在你的眼里,我对你和别人一样吗?我告诉你,我绝不放你走!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回朕给你造的云暖楼,二是以欺君之罪去天牢呆着!至于慧儿,我要栽培他,让他以后接下唐国,你想让他不务正业,我偏不让你遂心!定云啊定云,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他停了一瞬,殿中瞬间寂静如死,只有炉烟亭亭弥散,香气可闻。他语中带着无助,哑着声,柔声道:“如何?”
“我愿入天牢,但,无论生死,我都要慧儿出宫!”
“你……”他猛地转过身来,伸出两指狠捏我的下巴:“你有胆便去牢里呆一世,朕要你看着慧儿,可就是碰不到他!让你也尝尝这爱而不得的滋味!…若…若你今日踏出了清晖殿,你我此生死不相见!”
我挺了挺身,目光灼灼地瞥了他一眼。对于他,我到底还有无留恋?我也说不清。但是此刻,我必须要决绝。我要撕开情网,把儿子拽过来!
我背身走了出去:“定云欺君,自当领罪。只是三日之后,我来带走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