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子里地龙烧得正旺,错银的梅雀纹铜炉熏着香,满室温暖如春。
菀雨梨迫不及待脱下大氅,从冰天雪地里走到屋内,她仿佛松了一口气,精致如画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无邪的松懈。
只是所经之处灯火明澈的光落在眼底,全漾成了幽深的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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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在抬眼看见一个衣着华贵俊脸冰冷盯着她的五岁小孩时,她的身子又立刻紧绷起来。
这是菀雨梨第一回走出小院,一路绕过弯折的厅廊,东张西望。
原来她住得离萧清河的璞园极远,光是路过的练武场,便有三个。
但菀雨梨还是觉得有些可怕,跟着萧清河的步伐紧了两步。
呼吸急促可爱,还悄悄抓住了他的墨色大氅一角。
假山湖塘里的雕像,都立着骇人的凶兽,威严凶戾。
所幸因为是大年三十,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冲散了不少冰冷肃然的气氛。
她僵着脖子披上那件狐白长毛大氅,便跟在他后头,老老实实去团年。
萧清河感觉到她的小动作,身形一顿,旋即又恢复如常。
可是他只能恨得牙痒痒地跺跺脚,却不敢再造次。
父亲脾气不好,他若是不乖,会被赶出去的。
望着那与萧清河眉眼有七分相似的小脸,就连瞪着她的神色也是一模一样。
菀雨梨如坐针毡,小心翼翼地唤道:“小王爷?”
“大胆!”小孩冷嗤一声,踩到黑漆描金云蝠纹椅上,居高临下地叉腰睇着她,“见到本王还不跪下?!”
萧玉宸,这小孩名字还挺好听的。
菀雨梨啧舌,眼睁睁看着小孩被萧清河点名道姓之后,灰溜溜夹起尾巴的样子,不由想笑。
她微勾着唇角的模样,落在萧玉宸眼里,更加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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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除夕,一家人好好过,安分些。”萧清河坐到红木雕云纹圆桌旁,示意萧玉宸和菀雨梨在他身旁坐下。
桌上除了琳琅满目美味珍馐的年夜菜,只摆了三副碗碟。
一家人。
菀雨梨抿了抿唇,没想到她虽然是侍妾,地位似乎还挺高。
不过,萧玉宸很不乐意。
他清俊漂亮的小脸皱成一团,极其嫌弃地指着菀雨梨,“谁和她是一家人!我讨厌这个女人!我才不要和她一桌吃饭!”
萧清河皱起眉头,侧首看向萧玉宸。
只一眼,萧玉宸就乖乖地爬上椅子,拿起玉箸,乖得跟猫儿似的,轻声道:“父亲大人,我想吃馎饦。”
萧清河收回视线,伸手夹了一块两头翘起柳叶小舟似的馎饦,却反手,放进了菀雨梨的碗里。
菀雨梨受宠若惊,半笑起来甜声道:“谢谢王爷。”
品尝之前,她还特意耀武扬威地看了萧玉宸一眼。
嘻嘻,让你不待见我,瞧瞧你爹多疼我呀。
萧玉宸哪能忍,顿时将玉箸摔在桌面上,“父亲,我的呢?”
“自己夹。”萧清河没有回头,目光深深,紧紧盯着菀雨梨吃馎饦的每一个表情。
“我夹不到。”萧玉宸委屈地看着萧清河的后脑勺。
都怪这个坏女人!
就是因为她,父亲才不疼他的!
见萧清河仍然不理自己,萧玉宸着急地去扯他的袖角。
“父亲,父亲。”
才喊了两声,萧清河不耐烦地回过头来,顿时让萧玉宸息了声,乖乖地站起来,捧着小碗跑到桌子另一侧,“父亲大人,我自己夹。您要我给您也夹一个吗?”
菀雨梨差点笑出声来。
她放下小碗,做作地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娇声道:“王爷,这个馎饦好好吃呀,您也尝一个吧。”
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翘着小拇指,给萧清河也夹了一个馎饦。
可萧清河冷眼望着碗底的馎饦,却不为所动,反而训她,“食不言寝不语,这规矩,你不知道么?”
“……?”菀雨梨被堵得没话说,从他碗里把那个馎饦又夹回来。
他不吃,可别浪费了这么美味的馎饦。
看到菀雨梨被训得抬不起头的样子,扳回一城的萧玉宸笑出声来,高兴得多夹了几个馎饦。
这顿年夜饭,春盘、肘子、蜜酥这些应时的菜肴都比不上馎饦受欢迎。
一顿风卷残云之后,放着馎饦的定窑白釉花口碟就见了底。
萧玉宸又不乐意了,一甩玉箸,鼻孔朝天地告状,“父亲,她把我的馎饦都抢光了!”
以前团年的时候他可以吃十只的,今年才吃了五只!
菀雨梨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小王爷,一盘馎饦而已,再加一盘就是。”
王府这么大,总不至于连第二盘馎饦都吃不起吧。
萧玉宸气得鼻孔哼哧,这个愚蠢的女人什么都不懂!
馎饦虽然好吃,但是吃多了容易积食,父亲从来不会允许下人上第二盘的。
“来人,再上一盘馎饦。”萧清河云淡风轻地吩咐下去。
萧玉宸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看他爹,又看看菀雨梨。
心里掀起的波澜让他更为警惕。
菀雨梨弯弯唇角,将那碟热气腾腾的馎饦往萧玉宸面前推了推,“吃吧。”
看这小孩,还是小王爷呢。
一盘馎饦而已,高兴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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馎饦只是用普通的面团揉光后,放在手里捻成翘翘的形状,放到汤里煮熟而已。
因王府吊的高汤格外费工夫,所以这馎饦做出来也比寻常人家的美味,又有高汤的鲜香,也有面片的嫩滑。
可是,萧清河一直对馎饦这种北国传过来的食物,不怎么感兴趣。
他眸光掠过眼前一大一小哈着热气吃着馎饦的人儿,垂下长睫,压住复杂的心绪。
她们娘俩倒是都特别爱吃馎饦。
口味出奇的一致。
尤其眼下这吃馎饦的姿态,若是有旁人在,定能看出两人的关系,简直一模一样。
只是,萧清河仍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
他记得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吃馎饦。
她总是端庄地挑着小勺,脊背挺得笔直,蕴着漂亮的微笑,完美得一丝不苟,就连嘴角每回翘起的弧度,也从无变化。
食不言寝不语,是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规矩。
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吸溜着馎饦的汤皮,发出酣畅的响声。
这不像她。
萧清河望着那张午夜梦回,他几乎能用指尖描摹出她五官每一处精细之处的娇美面庞,目光陌生得有些恍惚。
菀雨梨此时已吃完了最后一口馎饦,感受到萧清河一直盯着她的灼灼视线,她不由有些紧张地挺直脊背,扭捏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
现在又像她了。
萧清河心口处漫上一股绞痛,他垂下眼,唇角微微抿出几分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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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年夜饭收场。
又有守夜用的消夜果子摆满了黄花梨木镂雕小几。
诸如细果、时果、蜜煎、糖煎及市食,如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等品,及排小巧玩具头儿、牌儿、帖儿1之类,瞧得菀雨梨眼花缭乱。
只是那小孩着实气人,她瞧上哪样,他便先她一步拿走那样,回回让她伸手摸了个空儿。
气得菀雨梨瞪了他一眼,又捏着嗓子向萧清河造作。
“王爷,妾身想吃澄沙团~”嗓音快要娇得滴出水来,把菀雨梨自个儿的鸡皮疙瘩都叫出来了。
不过很快她又释然,她是侍妾嘛,应当就是这么和萧清河相处的才是。
谁料,萧清河忽然一把掀开伏在他肩膀上的她,差点害她摔在地上。
回头确认了一眼她还安坐在椅子上之后,萧清河脸色冰冷,拂袖离开。
菀雨梨一脸自己好像犯错了的表情,萧玉宸则在旁边幸灾乐祸,拍手称快。
“坏女人!该!惹父亲生气了吧!他以后再也不会理你了!”
“你难道不知道父亲最讨厌投怀送抱的女人吗?以前府里的丫鬟,谁敢碰一下父亲的衣角,就要被剁了手赶出去的!”
“哼!你等着吧,父亲肯定是出去拿刀了!他待会就要回来剁你的手!”
萧玉宸小脸神色张扬,俊得过分,也嚣张得过分。
菀雨梨指尖微颤着,却是一脸“我不相信”的表情,反驳道:“那些是丫鬟,我可不一样。”
她是侍妾,要是碰一下萧清河就得被剁,她不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萧玉宸很清楚,菀雨梨说得在理。
见自己没有吓到她,他脸上快乐的表情沉下去,又换成了多看她一眼都脏了眼睛的嫌弃。
“无论如何,你这个坏女人,别痴心妄想,能做我的后娘!”
菀雨梨敷衍道:“行了,知道了。”
说实话,求她当她都不当,当后娘难,当这个一看就很难搞的小王爷的后娘更难,她才不想自己操劳过度,英年早逝。
“还有,你迟早会被父亲赶出王府的!”
呵,这王府有什么好的,再大还不是四四方方的天地,又憋又闷,跟她乐意赖在这里似的。
菀雨梨勾勾唇角,漫不经心地挑起眼尾,“这样吗?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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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萧清河正要推门进来的脚步一顿,清清楚楚地听到的“求之不得”这四个字,宛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直直插进他的心口。
他矗立在纷飞的雪之中,仿佛站成了一桩冰雕玉塑,眸色深深映着夜色阑珊,数不尽的苦涩与痛楚,在眼底悄然化开。
就算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她还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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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梦梁录》
萧清河亲自来接她,望着那张表情冷厉的脸,菀雨梨不敢再胡乱搪塞。
菀雨梨眸光一凝,还未做出反应,小孩就被萧清河提着后领,从椅子上拽了下来。
萧清河面色如常,幽深的嗓音里藏了些训斥警告,“萧玉宸,胡闹什么。”
终于到了璞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