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六显然对宫里的地形是十分纯熟的,许樱哥随着他左拐右拐,左绕右绕,居然很快便甩开了后面的追兵。可是也来到了她绝然不想去的地方。
面前的宫殿楼阁一片萧然,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彩绣辉煌,但现在院子里的野草得有半人高,窗户纸是破的,门窗是斜的,大白天的能听见老鼠打架,更别妄想看见人出没。
许樱哥有些害怕地打量着四周,安六背着手,沉默地抬头看了这片宫殿许久,轻声道:“这是延寿宫,前朝薛贵妃所居之处。听闻当年薛贵妃殉死,留下毒咒,她身边的宫人多数随死,尸体多得没地方摆放,圣上便命人将他们放在此处,请方士摆了个风水局,将这些人的魂魄尽数拘在此处,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又有作乱未死的宫人,也是尽数拘在此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有伤者,活活哭号了十余天才算死去。更有身强体壮者,为了活下去不惜吃人肉,喝人血,但最终也还是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安六转过头看着许樱哥,语气阴森地道:“所以啊,这地儿的虫子和老鼠都比别处的大,就连猫儿来了此地也要长得大些,更不要说是那些食腐肉的乌鸦鸟雀。大白天的也能听见有人哭,更不要说是夜间,真是鬼火漂浮,孤魂出没。”
许樱哥不是吓大的,也能看出安六此举不过是恶作剧,若是接了他的话,不拘是表示害怕或者是表示轻蔑,都未免给了他发挥的余地,索性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安六见她不接招,也不觉得尴尬,乃笑道:“现下此处无人,更无追兵,许二娘子可否将你干了什么好事说与我听了?”
许樱哥抬眼看向安六,但见他笑容照旧慵懒无赖,一双斜长的凤眼却是戾气丛生,由不得的就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也不知他们何故要追我。”见安六往前逼近了一步,便又急急地添了一句:“我是才从芙蓉宫中出来,也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本事就自己去芙蓉宫打听,没本事就别问。反正她是打死也不肯说出那航脏事的,那是催命符呢。
“你看,你也算是个有才有貌的美人儿,风头正劲,又有公婆父母夫婿爱宠,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多可惜?”安六叹了口气,将手捏住许樱哥的下巴,将拇指来回摩裟着许樱哥的肌肤,他指尖的薄茧刺得许樱哥一阵恶寒。她往后退了又退,却发现自己已经毫无退路,后面已是冰冷的宫墙。
安六见她满脸掩饰不住的不安,由不得笑了,轻声道:“是不是有些害怕了?”
许樱哥咬着牙,尽力使自己看上去更冷静狠厉些,直奔主题:“你想要什么?”
安六盯着她看了片刻,认真道:“是不是我问你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许樱哥道:“那可不一定,你若是要天上的星星,我能否与你?安国公开价的时候得看别人是否给得起。”
安六将手从她下巴上收回,垂眸看着她雪白的脖子与裸露在外的肌肤,轻声道:“我不要星星,我只想要你。”
想起早前在芙蓉宫中见到的情形,许樱哥一阵控制不住的恶心,这一家子人都是这样厚颜无耻,不知何为礼义廉耻的?她很想吐安六一脸的唾沫,但她不敢。她面前的人不是张仪正,而是安六。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骑着白马,刀头挑着人头,血腥洒了一地朝着许府马车而来的安六,不会忘记在灵犀阁上他那用力一推,更不会忘记在他与王七娘的新婚之日上那鲜血淋漓、干脆利落的一刀。这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所以许樱哥只是又将背往墙皮脱落的宫墙上用力缩了缩,轻声道:“要价太高,换一个。”
安六笑了笑,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道:“既然这个太高,那就换一个,先奸后杀。”
“你开什么玩笑?”许樱哥先是一怔,随即气得满脸通红,激动地道:“现在大家都在乱纷纷地为自己谋出路,安国公你又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中,进退两难,你不为自己多打算打算,何故要来为难我呢?把我弄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日他们会知道是你弄死了我,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断了自己的路啊。”
安六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道:“那依你看,我当如何?”
许樱哥道:“当然是把你真正的条件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送回含章殿,然后等着我们付账,互惠互利做个好朋友啊。”
安六眼睛也不眨地道:“你觉得,我和康王府是有可能做互惠互利的好朋友的?”
许樱哥非常肯定的点头:“能,当然能!就凭你的本事,就凭你是王老将军的孙女婿,就已经足够。”
安六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许樱哥趁机跑到开阔的地方去,警觉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安六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一边将袖子揩着眼角的泪,一边笑看着许樱哥道:“不,你错了。有本事的人往往死得最快,孙女婿么,就和妻室一样都是可以换人做的。所以你说的这些都不够,远远不够。”
许樱哥当然知道,倘若康王一朝上位,安六必死无疑。即便他在前些日子的马球赛上替康王拾起球杖并双手奉上表示臣服,即便他向张仪正保证贺王府不曾动过许扶,即便他当初做了老皇帝埋在贺王身边的那把尖刀,即便他做了王老将军的孙女婿,他还是难逃一死。那么,她是要死了吗?想来想去,安六实在没有理由莫名其妙地救她,再让她理所当然的活下去。这世上,你想要得到,总是得付出点什么才是——即便她付出了,等待她的仍然也可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她付不起。
许樱哥眷恋地看着四周,突然间觉得这荒凉的残垣断壁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美好,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很多人,想起自己还有心愿未了。她转过头看着安六:“你既然救了我,何故非要我死?你并不是好色之人。”
安六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她道:“不,我好色。世人都知我既好男色又好女色。我看上你很久了,只恨不得。”
许樱哥轻声道:“可你不是一个会为了色而误了大事的人。”
安六眼里露出几分神采,语气却越发的淡:“我从不做折本的买卖。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说了,活。不说,先奸后杀。”
许樱哥皱起眉头:“我不喜欢你的这个词,很恶心。”说了,死。不说,也还是死。所以不如胡诌。
安六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往前踏上一步。许樱哥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将手攥得紧紧的。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许樱哥与安六同时惊了一惊,又迅速镇定下来。安六轻声道:“罢了,我不追问你刚才究竟看到什么了。我问你另一件事,你老实答来我便放你离开,毕竟现下弄死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当真?”许樱哥眼里露出几分喜色:“什么事?”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行动,安六迅猛地朝许樱哥扑了过去,许樱哥则扬起一把尘土朝他的头脸抛了过去,随即转身就跑。
许樱哥不敢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奔跑,便只有向着宫殿深处奔跑,她很想回头去看安六是否跟了上来,却不敢回头,便只能闷着头不要命地往前跑。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弃的宫殿里回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更沉重,她听到周围有无数被她惊动的不明生物在草丛间和瓦砾残砖间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跑不动了。再这样奔跑下去,不等到对方抓住她,她便得把命送在这里,还是自己整死自己的。此心一起,就再无奔跑的力气,许樱哥将心一横,慢了下来,往前蹒跚几步,呼吸稍许放缓之后,她终是靠着一根早已褪了朱漆的柱子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夕阳西沉,彩霞满天,此刻的延寿宫被霞光照着,竟然也有了几分美色。安六不知往哪里去了,四处一片死寂。许樱哥默默地望着房檐上的兽首,将白日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有人想要让那荒唐不堪的一幕尽入朱后与康王的耳里眼里——若是她贪生怕死,听了果果的话掉头就走,冒然去将长乐公主请来,那么看到那不堪场景的人便会是长乐公主。她不曾冒然去请长乐公主,而是选择自己一探究竟,那么对方就将她推入到殿内,让她做那见证人。不管是她或是长乐公主撞破此事,老皇帝都是不能容忍的,朱后人病得半死,不如从前那般强有力,她的两个儿女便要遭到厌弃和防备了。还有可能,病重的朱后一旦知晓此事,必然如同收到一张催命符。朱后一旦死了,康王一系仿若山崩。
那么设计者是谁?罗昭容婆媳母子?虽然这样的丑闻爆出来对他们似是没什么好处,可这个阴谋始终是发生在芙蓉宫的,他们脱不掉嫌疑。而她不比长乐公主,最方便弄死灭口不过,可在奔逃途中,眼看着她就要落入那些人的手里,她却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安六,从而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安六出现得也太凑巧,他不是该冷眼看着他们两帮人斗个你死我活的?他虽说逼问威吓于她,却也不曾用了什么手段,最后居然还让她逃掉了。他是不是设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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