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人打开画时候还挺高兴的, 我瞧着他眼睛都亮了, 还道侯爷客气呢, 说冲着这两副画, 改日也要亲自道谢!”小厮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老夫人接了那副头面时, 也是笑盈盈的, 可打开的时候脸当时就沉了。盯了半晌,冷飕飕地道了句:连这都拿得出手,侯府还真有诚意啊!然后就给我扔了回来……”
说着, 他把那副头面递了上来。清北急得几乎是跳过去的,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那雕着镂空牡丹的紫檀木柙,许是用力太猛, 一只鸡血石金钗和一对耳铛坠地, 叮当响了两声,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去。
这一瞧, 满室寂静——
金钗上鸽蛋大的一朵红牡丹被摔成了几瓣, 碎裂处, 玄青色赫然入眼。这哪里是鸡血石, 这分明就是披着“血皮”的青石!
送错了不要紧, 价值低也不要紧, 可居然送副假的,这对人简直堪称侮辱。清北只觉得脸都丢尽了,苦郁得他捧着盒子盯着姐姐, 怏怏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是说送的是母亲的那副鸡血石头面吗?鸡血石呢!”
宝珞凝眉, 接过来翻看。“不会呀,母亲的这副头面,是出嫁前外祖母用她的那一整块鸡血石原石打磨订制的,世上仅此一份,怎么可能是青石!”她拿起颈链上的吊坠,猛地往地上一摔,居然还是青石……
事件诡异,众人哑口。倒是一旁的陈珪友嘶地吸了口气,踟蹰道:“我好似见过这么副头面,那鸡血石红如淋漓,聚而不散,乃绝佳上品,我印象很深。”
“你在哪见的?”清北追问。
陈珪友不慌,讨来了西宁侯手中那本紫色订线账簿,翻了翻,落在靠前一页上,指着道:“对,就这个,微冗堂曾卖过一副。不对,不对……”他摇头,目光却落在罗炯身上,哼道,“应该说,是罗掌柜卖过一副!八千两,买给了一位西域商人……”
“八……千……两……”西宁侯切齿地重复着,似笑非笑。很难想象如此英俊的人,竟也能怒得阴森,怨得恐怖……
罗炯已经吓得手脚发软,瘫坐在了地上。盗窃八百就够流放了,八千两意味着什么,他怕是过不了这个年了……不行,这钱又没全落在自己手里,为何罪都要自己受,他还管什么亲戚,管什么父母,管什么约定,为了活命,他张口便道:“是姑母让我做的!钱都被她拿走了!”
罗姨娘吓得一个激灵!恐惧像小虫,细密地从脊梁骨爬到头顶。她抖着下巴要解释,清北却先发话了。“还敢冤枉姨娘!”说着,又揍了他一拳。
宝珞真想揍这个小兔崽子一拳,到这会儿了还不动脑子!
“还用得着冤枉吗!”她冷哼道,“他卖的是母亲的那副头面无疑,那你就没想过,他是如何掉包,得来那副头面的!”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清北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面对姨娘,目光涣散……
宝珞明白他打击不小,母亲的遗物被盗是一方面,然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信念的崩塌,他一直信赖的人,居然做出这种事欺骗了他……虽然有点伤人,可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清醒。
清北想要个解释,可姨娘再次伤了他心。自知无力解释,她直接绕过期待的清北,扑在了西宁侯面前,苦苦哀求。
西宁侯无动于衷,罗氏干脆从哀求转为嚎啕,嚎自己生活有多不易,啕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她虽是庶出,可她到底是我的心头肉,我也只是想她风光出嫁,日后不要像我这般啊……”
“所以你就偷樗瑜的东西来满足你自己的女儿。姚澜是你的心头肉,宝珞何尝不是樗瑜的!”西宁侯寒声呵道,“还有,你走到今日,都是你自己求来的!”
一句话,将过往的一切再次勾起。她趁他酒醉爬上那张床的事,他到如今依旧耿耿于怀,他们已经生活这么多年了啊……
罗氏哀嚎不止。而西宁侯再不想理她了,瞥了眼罗炯喝声“送官!”便转视宝珞姐弟。千言万语,表达不了他对妻女的歉意,唯是一声长叹,唤来了一旁的陈珪友,笃声道:“从今往后,商行都听二小姐的,把账重新理清报给他。”说罢,再不敢看儿女一眼,转身离开了……
西宁侯走了,罗炯被送官了,罗姨娘也被下人押了回去。宝珞当即召集了微冗堂所有的账房伙计,并当着大和面把一切都交给了陈珪友,嘱咐他清点好所有古董字画,三日后她来查看。
临行,她对陈珪友道了句:“陈先生,别忘了咱昨晚说过的话。”
陈珪友恭敬点头,认真道:“二小姐放心,滴水之恩定涌泉相报。您能解救我于水火,我必为您效犬马之劳。”说罢,再揖。
宝珞欣慰,带着弟弟回了。
清北一路失魂落魄,他在担心拜师的事。“姐你不是说孔老先生惧内吗,如今把老夫人得罪了,我怕是完了……”
宝珞闻言“噗”地笑了,叹道:“老夫人哪就那般势利了!”孔元润乃清洁之士,而他夫人谭氏也非俗流。想当初谭老夫人可是京城门阀中出了名的才貌双全,爱慕之人不知有多少,可她偏就看中了一无所有的孔举人,甘心下嫁。因这,她还与高居尚书位的父亲闹翻,父亲不予她一分嫁妆,二人穷苦之时,竟靠卖字画为生,可她依旧无怨无悔,一直陪他到今日。所以,她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副头面翻脸呢!
“……那你的意思是,你根本没送头面?”清北惊讶问。
宝珞莞尔。“我送了,可是人家连看都未看,除了那两幅画,所有东西一律退换。而且孔老先生还说,那画是借,不是收,日后定还。”
清北泄气,喃喃道:“所以说,今儿一切都是你设的计……”
宝珞敛容,柔声道:“今儿让你伤心了,你怨姐吗?”
清北勾唇一笑,颇是凉苦。“我哪有资格怨,我道歉还来不及呢,一直误会你……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姨娘竟会做这种事来,她糊涂啊!”
宝珞没说什么,她知道只通过这一件事让弟弟看清罗氏的可能性不大。毕竟罗氏照顾了他八年,早已让清北把她当做家人了。不过宝珞不急,机会还有,他弟弟早晚会认清真相的……
回到府中,东院已闹得鸡飞狗跳,西宁侯把罗姨娘痛骂了一顿,任姚澜如何求情也没用,慌乱间还替母亲挨了父亲一巴掌,可依旧没能动父亲半点怜悯之心。他要她把所有侵吞掉的财物吐出来,不可差分毫。姨娘却哭诉,道西宁侯不善攀援,她想帮他,却碍于身份,只能花钱去拉拢那些命妇;还有她不是正室,打理东院常招人白眼,坎坷难行,所以她也只能花钱去收买人心,打通上下。钱是花了,可她为的不也是东院吗!甚至道,连她自己的嫁妆,也早几年便都搭进去了……
话语殷切,西平侯也颇是无奈,可不罚她难平众恨,只得下令将她关起来反思其过,然罗氏闻言,一口气没上来,晕倒了!
关是关不得了,西宁侯又觉得愧对女儿,便把裴氏的所有嫁妆一并交还于宝珞,不论财物,店铺,甚至是田庄,悉数不留……
财产夺了回来,宝珞的目的达到了。听闻这一切,她淡定自若,倒是清北略显不安,他是在忧心姨娘,尤其听闻东院乱成一团,连罗家的人都来了,他想去看看,但被宝珞按住了。
“你姓姚,你母亲姓裴,罗家的事与你无干!”
她说罢,让杜嬷嬷安排布饭。清北无奈却也忍下了,可偏就有人不叫他们吃好这顿饭!罗姨娘竟带着姚澜来了——
宝珞看看紧张的弟弟,空了半晌,道,“让她们进来吧。”又对杜嬷嬷道,“你带小少爷去里面躲着。”
清北不懂,但也照做了,与嬷嬷站在与明间一屏之隔的次间。
罗姨娘一入门,便哭天抹泪地道歉,求宝珞饶恕她,还拉着女儿一同跪在了宝珞面前,声泪俱下,好不悲惨。罗氏哭诉,请宝珞看在她这么些年辛苦打理东院的份上饶过她,她毕竟是个姨娘,名不正言不顺,为了能好生打理东院,她只能收买人心。就算不看这些,好歹她掏心掏肺地照顾了清北八年,视如己出啊!
她不说这话还好,提到这,宝珞更是窝火。如此放纵清北,她们倒有理了。事到如今还在这卖“慈母”的形象!
“不行。那些都是我母亲的遗物,必须追回来,一件都不能差!”宝珞冷漠道。
“姚宝珞,你别欺人太甚!我母亲也是为了东院!”姚澜吼了一声。
“钱流水似的往罗家流,这也是为了东院?”宝珞冷哼。“你骗得了父亲,骗不了我,你买通内外到底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你自己的地位吧!”
“姚宝络!”姚澜不服,还要争辩,却便被母亲捂住了嘴。
姚宝络不是西宁侯,她把一切都看得明净,罗氏知道自己再装委屈也没用,于是恢复了平静,敛容道:“我听二小姐的,不过我只求一件事,请二小姐告诉我,我弟弟罗茂才在哪。”
若不提宝珞都快把这人忘了,她淡淡道:“真是笑话,你弟弟没了,如何与我要人。”
瞧着她一脸轻松的模样,罗姨娘恨得咬牙。罗茂才已几日没回了,罗氏母亲听闻他失踪前最后见的是外孙姚澜,便直冲冲地挺进侯府来要人。罗氏母亲就是个蛮横不要脸的,唯一养老的儿子没了,她也不会让他人好过。西宁侯本就在气头上,若是再招惹他,那这侯府罗氏也不用留了,于是只得安抚住母亲,带着女儿来向宝珞求情。
“之前是我们错了,我求你原谅。”
说罢,她猛然伏地,给宝珞磕了个响头。
这一声响,听得清北心登时揪了起来,安奈不住想要冲出去,却被杜嬷嬷一把按住了。
宝珞察觉出屏风后细微的动静,瞄了一眼。道:“我原谅你什么?”
姨娘怔,无奈道:“澜儿设计你是她不该,我带她给你道歉。”说罢,又磕了一个。
宝珞依旧漠然,问道:“她设计了我什么?”
罗氏母女惊,不懂她什么意思,彼此心知肚明的事,非得让她说开吗?可见她淡定地等着,罗姨娘只得将当初姚澜为毁宝珞清白的事道来,怕再给她留口舌挑刺,她没做掩饰,也没辩解,如实描述……姚澜安静地听着,也未否认半句。然就在罗氏道出最后一句时,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隔在明间和次间的屏风突然倒地,二人猛抬头,都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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