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果先起身,将星云扶了起来,咳嗽一声低着头道:“星云,仙童的话说的很明白,你有什么打算?如果留在青漪三山……”
星云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去祭奠父母,也想去祭奠褚河南公。”她已改口称褚遂良为褚河南公,那么口中所说的父母就是指刘洪与殷氏了。刘洪死于狱中连坟茔都不知何处,而殷氏在长安自尽,褚遂良客死岭南,星云想去祭奠恐怕这一路要走很远。
张果:“我很想陪你一起去,但是少爷罚我在听松居为半年园丁,凿建洞天园林。”
星云:“也不急于这半年,你我既为道侣,我就陪你一起在此凿建洞天园林,半年后你再向振衣请求远行,好吗?”
两人说话时面对面也就离了一尺来远,却都低着头看着对方的脚尖,星云的语气很轻很淡,而听在张果耳中无异于天音震撼,因为那一句“你我既为道侣”。张果的心愿居然已是既成事实了,当然巴不得答应星云的请求,几乎高兴的要跳起来,想一把搂住星云大声欢呼,然而只是柔声的答了一个字:“好。”
星云与张果一起凿建洞天园林,半年后要去远游祭奠星云的父母以及褚遂良,梅振衣当然高兴,把张果叫去道了一声恭喜,并且托他办一件事。他让梅毅弄来一份关中一带的行军图册,指着一个地方对张果道:“张老,你若路过黄河南岸,顺道去一趟此处,我托你把这片地方买下来,开垦田园。”
梅振衣要买的是什么地方?是初溪、祖溪汇流入梅公河的那一片谷地,也就是穿越前的梅家原所在,在唐时,那里还是一片杂树丛生的荒野。张果是梅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就点头了,自会认真去办。
梅振衣还交代,建造田园的一切费用尽管支取,托星云师太设计。闲话少述,星云与张果行游一圈回到青漪三山后,没有再居住接待宾客的听松居,而是一起住到了张果平时修行的百蝠草庐,星云有单独的院落。而且星云师太回来后,已经蓄起了长发——她还俗了。
梅振衣要买下梅公河谷一带的荒野,花不了多少钱,主要是建设园林开垦田地的费用,但比起青漪三山的凿建远不算破费。梅振衣这么做的目的,一方面是对一千三百年后自己的家乡有特殊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想给张果与星云师太一份礼物,这二人可是从小就照看他的长辈。
张果与星云皆有飞天之能且苦海已历,飞天来去监督田园建设也很简便。等田园建成后梅振衣去看过,此时看不出穿越前梅家原的景象,星云师太是按照私家庄园的格局来设计的。一片乌梅林环绕的小山坡上建有房舍,两条溪水间的原野中有花园、农田、鱼塘,已经有不少佃户与仆从居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乌梅林中主人房舍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当年梅太公的小院坐落之处,梅振衣暗叹一声什么话都没说。张果在一旁道:“少爷,此处田园规模已成,是梅家在芜州外的另一处产业,少爷要派何人来打理经营?”
梅振衣笑了:“张老,今天可以告诉你了,这处产业是我送给你与星云皆道侣的贺礼。千万不要推辞,我自幼父母不在身边,是你照顾长大的,星云又是我的启蒙业师,这一点心意算不了什么。”
张果当然推辞,梅振衣坚决要他收下,最后还以少爷的口吻下了命令,张果只得从命。梅振衣又说道:“此处是安星云的意思建造的,我想你们一定满意,将来如果在青漪三山中待闷了,还可以到自家田园来散散心,我也可以来做客。”
张果和星云得了一处田园产业,而且是他们亲手规划建设而成,自然是喜出望外。张果也不常在此处,与少爷求了个人情,把梅五中调来做此地的大管家,梅振衣答应了。这里也算梅家一片外围基业了,业主是张果。
待到万寿通天元年,武皇启用狄仁杰为魏州刺史,彭泽一带早已平静,刘海也如约来到青漪三山拜见梅振衣交还金乌玄木剑。梅振衣见到他就笑了:“左游仙应已对你说明,我欲收你为徒,若愿受戒拜入我门下,这金乌玄木剑就算为师赐器。”
刘海当然愿意,当场以师礼跪拜,几日后正式举行仪式入门,为梅振衣座下弟子,坐镇五湖山庄。刘海向师父请教修行关窍,这几年来他的修为日见精深,却总觉得难以更进一步。梅振衣先未传丹诀,而是教他炼制蟾光散,并以蟾光散引刘海入妄境。
妄境中几番出入,刘海也破妄大成,梅振衣又从头教他二十四洞天丹诀,与以前的修行相印证得失。他对这个徒弟非常满意。左游仙在昆仑仙境清修,每三年来一次,带些仙境中的天材地宝前来拜见以示礼数,梅振衣也回赐不少灵丹妙药。
这一段时间,芜州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景教徒欲立寺,名为景福寺。
唐代天下各教流行,而芜州这个地方也够热闹的,先有翠亭庵入城,后有九林禅院建寺,现在连景教也来了。建此寺名义上说是奉诏,但官府只划了城中一块空地,让教徒们自行建寺未拨钱粮。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教派,与后来所谓的天主教、东正教、新教这三大教派都有些区别,甚至被传统的基督教众称为异端,直到公元1994年天主教会才正式收回了对景教的异端之称。
这一教派的创始人是南北朝年间君士坦丁堡大主教里斯托利,他主张基督有“人神二性二位一体”。对传统基督教义最有特色的解释是关于耶稣他妈妈玛利亚的,里斯托利认为玛利亚生下的耶稣只是一个凡人的肉身,玛利亚只是耶稣的生母却不是圣母,而耶稣是受到了上帝的感召,受通往天国的道路指引,唤醒了心中神灵的力量与德行,成为了基督。
这个解释很有趣,可以视作一次古老的宗教改革,接着这个思路阐述教义——每个人都能以虔诚之心接受上帝的感召,想应基督的召唤,唤醒心中的力量,打开通往天国的大门,得到永生。
这其实与基督教各教派的根本教义没什么实质区别,但是他对于基督人神二性二位一体的阐述,被其它教派斥为异端。
里斯托利被革去了大主教之职,但是这一教派却流传到了古波斯,再由波斯传入大唐。贞观年间,有一景教修士阿罗本带着景教经文到长安献于李世民,太宗对于这种“四夷宾服”之举很高兴,下令在长安建护国景教寺,后世称为大秦寺。
当时的长安绝对是世界第一大都市,经济、文化交融的中心,有很多西域人在长安城中经商或居住,其中景教徒也有不少。
到了武则天当权的年间,武氏崇佛,各教之间多有争端,景教也受到了冲击。这时有一名景教修士也是一位西域富商,名叫阿罗撼,募集巨资在洛阳城中建了一座经幢,刻福音书于其上,并刻有有“天命归于大周”等各种颂扬之词,名为“大周颂德天枢”。与此同时,他在景教寺院中供奉武氏追封的历代武家祖先。
武皇凤颜大悦,下诏肯定了景教的合法地位,并允许其在各州府所在地建寺。
武后崇佛天下皆知,景教想取得政治地位,很多教义的包装以及传教方式都有了微妙的改变。比如它不反对教徒祭拜祖先。要知道,在一个以孝道为先的强大国度里,要是宣扬只能拜上帝不能拜祖先,弄不好在乡下传教时会被一帮乡民用锄头砸死,而官府可能都不会管。
另一方面景教最大的改变就是做了类似佛教化的包装,比如景教修士也自称为“僧”,也象僧人一样食素,所修的道场不叫教堂而称为“寺”,翻译的经典中也吸收了很多中国传统的哲学用语,同时也借鉴了当时流传的道教经文,比如“上帝”的称呼是“阿罗诃大天尊”。
关于景教教义以及如何成为“异端”,现代人可以做各种考证,但是唐代的老百姓却不清楚这些,只知道这是西域流传来的一种胡教,宣扬阿罗诃大天尊与救苦基督,信奉它可以得到救赎,前往光明天国。所谓“景”,就是汉语中的光明之意。
这种包装以及传教方式的改变,是在当时情况下一种技巧的权变,对很多字都不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基督的老百姓,必须用一种他们能够听得懂、好接受的方式传教。
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景教这个流派虽然与如今的天主教派有所区别,但其教义内核并未改变,仍然是上帝是唯一的神,信我者得永生,听从基督的感召得到救赎,罪恶者将受到地狱的惩罚。至少在“上帝”眼中,其信仰没有实质差别。
周武年间,景教在各州立寺,自然也来到了芜州。建寺不仅得有地还得有钱,和尚可以化缘,景教僧就搞募捐。想要老百姓信奉并愿意掏钱,首先要传教布道,入乡随俗也称为景教法会。这一段时间芜州城中的景教法会很热闹,很多老百姓都跑去看稀奇,还有很多小商小贩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去附近做生意。
这些小商小贩中也有卖水果的,其中还有一位秀美端庄的关小姐。
景福寺的道场在芜州城的西北角,一片高坡空地上,这一天梅振衣与知焰也换上便装,混在老百姓中来观看景教法会。他们一眼就看见会场外摆摊卖水果的关小姐,水果摊后面还站了一个少年,神色淡然看着临时搭起来的宣讲台。
这少年就是仙童清风,他没说话,但能猜到私下里也许与关小姐以神念在交流。梅振衣看到他们微微有些意外,金仙与菩萨也有闲情逸致凑这个热闹?想想也正常,梅振衣与知焰不也来了吗?况且这就和江湖人的“争棚”一样,在芜州立道场的观自在菩萨不可能不来看看对方是些什么人。
人群中还站着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大汉,竟然是船夫韦昙。再往周围仔细打量,梅振衣发现还有好几位是自己的神识不能轻易窥探的,他以前都没见过,看来各路高人来的不少啊。
这么多高人来参加一次并不算很起眼的布道法会,看来这登坛讲话之人应该相当了不得,说不定有惊天动地的修为神通。梅振衣正在暗自思量,听见台上锣鼓响,这是法会即将开始的信号,台下的百姓都安静下来,有人还在做合手顶礼状。
“无欲无动,则无求无为;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能清能净,则能悟能证;能悟能证,则遍照遍明;遍照遍明,是安住乐缘。”讲台周围有十余名景教徒开始诵经,按法会的仪式,这是迎接**之人登坛的垫场经文。
梅振衣听了之后却有些犯迷糊,想起了当年何仙姑登坛作法时念的“东请东方朔,西请西方朔”这一类滑稽的“咒语”。
此时景教徒念的这一段经文,与梅振衣所了解的《圣经》以及相关的基督教经义扯不上什么关系,听字句倒有些像改编道家的《道德经》,又有些似乎是借自佛家的《金刚顶经》、《大光明经》。他略一思索,也就释然而笑了。
这不是什么真正的严肃经文,只是一种江湖手段,编纂这样一段经文念出来,似乎融合了佛道两家的经义,普通老百姓平时有所耳闻但却似懂非懂,很能糊弄人,气氛显得高深莫测,让人不自觉中肃然起敬。——江湖手段就是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在一片神秘肃穆的气氛下,布道之人登台宣讲了,这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国字脸五官周正身材也很挺拔,穿着镶边长袍胸前挂着锦绣丝绦,看上去神气活现还有几分威仪。梅振衣看见此人微微吃了一惊,不由自主与知焰对望一眼。
他们不认识这个人,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关键是这个人在神识中察看不出任何一丝异处,这与他见到清风、观自在这种金仙、菩萨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梅振衣的神识无法窥探清风,只要清风收敛神气,他甚至都感应不到清风的存在,看见了这个人,也无法察觉到他的神气波动。
但台上这位男子,梅振衣的神识可以扫过他,对方就站在那里,你看不出任何与普通人有区别的地方,察觉不到任何特异之处与破绽。如果在别的地方遇见他,是不会引起自己特别的留意与警觉的。这人的修为难道比清风还要高,已经到了彻底道法自然的境界?连自己的都察觉不出任何异状?
看知焰的眼神,与梅振衣完全是一样的反应,她也没看出台上之人的任何异常。
这时提溜转从人群中钻了过来,以神念道:“梅公子,我打听出来了,今天主**会的其实就是芜州当地人,他姓江……”
台上的男子叫江泉居,今年三十七岁,芜州南绩县人,从小就跟随行商的父亲去了玉门关外一带,主要与西域人做生意,也信奉了景教。景教徒欲在芜州立寺,他自告奋勇回到家乡主持其事,以商人的嗅觉感觉到其中有利可图。
提溜转还打听出来不少东西,比如江泉居在芜州发展的第一批“信徒”的就是他家乡的三姑六婆七伯八叔等亲族,拉着这批人来到芜州城中摆开场子招集法会,一边搞募捐一边传教。这江泉居最近还纳了几房小妾,说什么跟了他就是投靠了阿罗诃大天尊云云。
提溜转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说完后又要去打听。梅振衣暗中喝止道:“今天到场的仙家高人不少,非你能随意刺探,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这里,听这位江先生开讲吧。”
提溜转说闲话的功夫,江泉居已经登台开讲了,他今天讲了两出“经文”,一是“摸西天王出蛮荒记”,二是“马**王说救苦福音”。如果梅振衣没有记错的话,这些应该就是后世《圣经》旧约中的“出埃及记”与新约中的“马太福音”。
但是江泉居讲得好啊!口若悬河精彩纷呈,带着评书风格抑扬顿挫,难怪有这么多老百姓愿意来看热闹,比和尚讲经通俗好听,故事几乎都能听懂还不用费什么脑筋。讲完经文后,江泉居在台上动情的呼吁道:“拿什么奉献给你,阿罗诃大天尊!”
然后就有人捧着小竹箩开始绕场募捐,老百姓也纷纷掏钱,芜州富足且民风淳朴,台上的故事又讲得那么精彩,就算是听评书也不好意思不打赏吧,更何况还是以“阿罗诃大天尊”的名义。
捧小竹箩收钱的有好几个,其中一人绕的圈子比较大,走向了关小姐的水果摊前。清风不知暗中对关小姐说了什么,关小姐微微一笑取出半吊子铜钱,分给了清风一半,等收钱的走过来,他们每人放下了二百五十文。
这两人给的挺多啊,收钱的大婶停下脚步很激动说:“虔诚忠贞的人啊,阿罗诃大天尊一定会保佑你的!……二位只要每人供奉五百文,就可以接受圣水洗礼,受天国光辉沐浴,比观自在的菩萨的净瓶甘露还要灵验。”
关小妹的脸色未变看不出喜怒,清风却双眼朝天,一脸淡然的把衣袖一挥,那意思分明在说:“已经打完赏了,别再啰嗦。”
等捧箩收钱的人走了,清风取出一块金锭扔给了关小姐,这一幕梅振衣都看在眼中。原来清风是向关小姐借零钱打赏,然后还给她一锭金子。清风哪来的钱?想当初梅振衣为答谢他找到韦昙,在敬亭山留下了三百两黄金。
这位仙童也学会进城花钱了,不过象他这么花钱的可真少见,不愿意把金锭放在箩中,用它向关小姐换了二百五十文铜钱打赏。那一枚金锭至少也值两万五千文,而关小姐什么话都没说就收了。梅振衣在琢磨这两位高人,那边的法会还没结束,再度开场迎来了**——召唤神迹!
江泉居重新登台,回顾了方才“马**王说救苦福音”中基督的种种神异事迹,最后说道:“乡亲们,只要唤醒心中对大天尊的虔诚与忠贞,没有什么奇迹不可创造,没有什么苦难不可战胜,如果没有做到,只能说我等的诚心还不够坚定。……请睁大双眼,一起见证神迹吧!”
“差点以为是在编排我呢!梅振衣,你们慢慢看热闹吧,我走了。”耳边突然传来随先生的声音,梅振衣转身望去却未见人影,想必他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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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加料,召唤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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