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布手中的瓦剌大军, 据坦布对外宣称, 足有五万之众。
虽然以坦布一贯浮夸的作派, 这数目也许含了水分, 但以瓦剌如今的实力, 纵算不及,多半也相去不远。
且伯颜帖木儿和脱脱不花手中各有大股兵马,一旦攻下辽东,这两路军迟早会赶来北元, 与坦布汇合。
到那时,瓦剌一方可谓占尽占天时地利人和。
在这种劣势下, 若我军跟瓦剌大军在北元境内狭路相逢,别说想要取胜,连能否从北元安全撤离都成问题。
换言之, 坦布如今的下落直如扎在众人心里的一根刺, 恨不得立时拔出才好。
见王令总算松了口, 邝埜霍的起身,因太过激动,甚至来不及细想王令的话,只目光炯炯望着平煜道:“平大人又立一功!”
他身为兵部尚书,对此次出征负有不容推卸的重责,好不容易得知坦布大军藏在何处,当务之急便是召集部下进行部署。
一定要抢在坦布采取行动之前, 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平煜却阻拦他道:“且慢。”
待邝埜疑惑地停步, 平煜转头, 看向王令,笑了笑道:“忘告诉王公公了,这桶血……需得在确认你所言非虚后,方能哺给你。若是你胆敢哄骗我等,别说尽情饮个痛快,连闻一闻这血腥味都会成为痴心妄想,不论你如何哀求,也只能活活遭受血脉中万只毒虫啮咬之苦……”
说完,撇过头,悠然对邝埜道:“军情险急,还请邝大人立即着人安排。”
邝埜恍悟过来,若有所思看了看王令,冲平煜点点道:“此地离伊达草原不过百里,我这就派兵前去打探,来回不出两个时辰,很快便可得知坦布到底是否藏在那处。”便要快步离去。
还未走到门前,王令突然爆发出困兽般的一声嘶吼,声音如被撕裂的帛布一般,极为粗嘎难听。
邝埜脚步陡然一缓。
果然,王令终于松口了,断断续续道:“不……不在伊达草原,而是、而是、在西北方的乌满草原……”
平煜扬扬眉,笑道:“王公公这回可想好了?”
王令并不作答,喉咙里嘀咕作响,一双赤目饥渴地盯住盛血的桶,恨不得立时扑上前痛饮。
终于,禁不住那东西的诱惑,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平煜这才回头望向邝埜,示意其可放心下去安排。
自皇上下了那道口谕,兵部大权不再由原来几个平庸之辈在掌握,大哥和荣将军如今也已手握实权,而以二人之能,他再也不必担心兵部制定不出完备的作战计划。
为了让邝埜放心离去,他又亲自用一柄长勺舀了桶中的血,不紧不慢递到王令嘴边。
王令鼻息咻咻,脖子伸得老长,一眼不眨地看着木柄靠近,好不容易能够到木柄,立时如饿狼般猛的探头一咬,迫不及待就着那勺大口大口饮起血来。
邝埜瞧见这情状,脸庞一紧,忙一撩衣摆,疾步往外走,口中道:“既已问出坦布的下落,我这就去跟荣帅和平将军连夜商议对策。”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一想到白日王令掏心时的霹雳手段,就不免生出几分怵意。
而且虽如平煜所言,光饮马血不足以让王令恢复内力,可王令的武功那等邪门,谁知会不会又出什么变故。
白日他可是亲眼目睹王令活活挣脱锦衣卫特制的玄铁链,何等神力,直叫人触目惊心。
如今既已问出坦布下落,他不如先行离去,余事,就交由平煜继续审问吧。
平煜听见邝埜匆匆离去的脚步声,牵牵嘴角,继续哺喂王令。
***
邝埜走后,殿中只余一干锦衣卫及兵部几名老油条。
殿中空荡,静得发慌。
王令却越喝越欢。
随着他大口吞饮的动作,不断有鲜血顺着他的脖颈及上下滑动的喉结淌下,殷红的血与他惨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状若恶鬼。
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多多少少都生出几分寒意。
平煜只当未察觉身后诸人闪躲的目光,只管一勺又一勺,面无表情地给王令哺血。
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淡淡开口道:“犯人所习功夫世所罕见,为防审讯期间出乱子,需拨出几人到庙门口守候,以便及时唤人前来救援。”
那几名兵部官吏如蒙大赦,忙自告奋勇出去。
外头不但有近百精兵,更有如平煜一般恰能克制五毒术的秦公子在外守候,怎么着都比跟这怪物共处一室来得强。
待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平煜又遣散几名锦衣卫部下。
傅兰芽隐约猜到平煜是为了让她亲耳听王令说出当年真相,但又怕横生枝节,所以才做了这番苦心安排,下意识望了望平煜的侧脸,见他坚毅如山,静静看他一会,胸口浮躁不安的情绪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抚过,慢慢沉定下来。
很快,殿中便只剩傅兰芽扮作的叶珍珍和李珉、陈尔升几人。
而在畅饮了半桶血之后,王令脸上可怖的表情也有了恢复的迹象,猩红双目变得清明,肤色也不再白得若纸。
最为明显的是,他狂躁不安的挣扎动作终于迟缓下来。
平煜见火候差不多了,拔刀出鞘,用刀尖抵住王令脖颈上的死穴,另一手,却从怀中掏出坦儿珠,眸光微沉,望着王令,淡讽道:“马血的效力有限,也就是说,据下一次发作,不足四个时辰,你若是不想再狠遭一番罪,不如趁早将知道的都说出来。第一,坦儿珠究竟用来做何用?地殿中又到底躺着何人?”
”
擒住王令不久后,他便从王令身上搜出了坦儿珠。
加上原有的两块,他如今手**有三块坦儿珠。
剩下两块,不用想便在右护法手中。
白日为了集中人马对付王令,他仅仅派了两百精兵前去擒拿右护法,一日过去,未有消息递回。
因放心不下,就在刚才,他已另加派数百名武艺高强的精兵前去驰援,加上自告奋勇的白长老等秦门中人,共有数百之众,相信过不多久,便能顺利将右护法擒住。
到了眼下,他最关心的,便是这宝物究竟有什么妙用。
王令经过刚才一番浩劫,虚弱无比,额头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气息也极为紊乱。
怪异的是,他本该意志消沉,然而待他将气息调匀,望向殿顶之际,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愉悦之物,淡棕色的眼珠竟漾起一点笑意。
傅兰芽半掩在廊柱的阴影中,注意力却始终放在王令身上,见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顶,不料入眼之处,只能看见布满鞑靼文的乌黑房梁,看不出半点异常。
平煜也有些疑惑,盯着王令看了一晌,缓缓将坦儿珠放于怀中,随后摆了摆手。
李珉和陈尔升会意,快步出了殿。
于是殿中只剩平煜和傅兰芽。
沉默一会,王令收回投向殿顶的目光,嘴角勾了勾道:“坦儿珠一事,我虽扯了诸多谎话,唯在坦儿珠的用途上,并无半句虚言。”
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顾不上细想王令为何交代得这般痛快,平煜和傅兰芽都露出惊愕之色。
王令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不信?百年前,大汗东征西伐,至女鲜境内时,无意中得到此宝,也不知大汗受了哪位神明指引,竟得知此物能让灵魂转换,哪怕躯体已死,亦能将灵魂召回,换言之,此物有起死复生之用。
平煜素来不信鬼神一说,听得心头火起,一句“胡说八道”已冲到嘴边,怕打断王令,又生生咽下。
“得到此宝后,一次征伐途中,大汗不慎得了急病,眼看医石无效,忽然想起坦儿珠,便含着一丝希翼,将坦儿珠交予当时的太子,又细细交代了此物的用法,随后便阖目而逝。
“大汗临终时,本笃定太子会启用坦儿珠将其灵魂召回,可惜大汗纵横一世,英明神武无人能及,偏漏算了一样——就是人心。因大汗征战多年,收归了各部乃至中原。至去世时,天下已初初大定,眼看便要一统中原、称王称帝,太子怎甘心将唾手可得的皇位重新交给大汗,需知跟天下比起来,所谓的父子亲情又是何等脆薄——”
“于是这坦儿珠在元朝皇室中传了一代又一代,直至到了最后一任皇帝妥欢帖睦尔手中,都未有哪位皇帝享受到这东西的妙用,得以起死复生。
“因妥欢帖睦尔昏庸无用,元越发衰败,未过几年,天下大乱,大都被汉人攻破,江山也因而易主。
“宫变时,妥欢帖睦尔死在汉人手中,太妃却侥幸逃得一命,草草收拾了皇室一干宝物,带领公主及太子逃往蒙古。
”不料在逃亡途中,不幸遇到镇摩教教主苏天仞,太妃及太子身死,手中宝物也被那夷人洗劫一空,其中……自然包括了坦儿珠。”
平煜和傅兰芽越听越是心惊,只因王令口中的每一句话,都能跟他们这一路得到的讯息严丝密缝合上。
平煜忍不住打断王令道:“努敏是不是就是傅夫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你和她之间又有什么过节?”
傅兰芽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衣袍,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明显发白。
王令听得努敏这名字,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冷笑道:“这话就说来话长了。”
“当时天下大乱,为求稳定人心,太子及太妃身死的消息隐而不发。在一众忠臣的护送下,公主得以顺利逃往蒙古。我因着是兀哈良部落的传人,很早便入宫做了护卫。
“护送公主途中,不少在蒙古境内的蒙人听说太子及公主前来,无不义愤填膺,因他们认为元人之所以丢了天下,全拜昏君妥欢帖睦尔所赐,故对他的儿子也大为不满。
“因为这个缘故,公主虽身份贵重,逃亡的日子却一点也不好过。好不容易到了北元境内,还未遇到其他部落前来迎接的蒙人,我等竟第一个见到兀哈良当时的大汗多穆儿——也就是我的叔父。当日夜晚,安置好后,我叔父见我跟太子年龄相仿,连面貌也有几分相似,忽然临时起意,竟劝说我将唯一知道太子已死的真相的公主杀死,就此顶着太子的身份,再慢慢图谋日后。“
“我早有此意,经不住叔父再三劝说,当夜便打算趁公主熟睡,暗杀公主。谁知公主因太过机警,不等我杀至她帐中,便仓皇逃走,当时公主身边从人已不多,我一路追赶不休,到了一处树林中,眼看公主便躲在一株巨树后,想她虽一向狡黠,到底是个弱质女流,一时掉以轻心,还未等走到公主近旁,便踩中了林中陷阱。而陷阱内,竟早被公主藏了无数锐利石头——”
平煜和傅兰芽听得心惊肉跳。
平煜厉声道:“你是说,傅夫人便是当年那位侥幸逃生的公主?”
说话时,望着王令的眸中已涌起浓浓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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