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老中医世家的“皇安散”,被小管用在了发烧的田三身上。
这之后,和昨日一样,小管提着空食盒离开了府狱。
从西便门出来,小管照旧上马车,溜溜达达去了云客来酒楼。而在他身后,闲汉胡六指和马吊儿照旧尾行。
在柜上交还了空食盒,小管上二楼,照旧进甲子二号包厢。
这一次,伙计有了记性,胡六指就不能要再到厅堂点茶水盯梢了。好在已经掌握了小管套路,于是两个闲汉到二楼确认一眼后,直接在门口坐等。
果不其然。盏茶功夫,小管便出酒楼,照旧坐马车回家。再一会,两个陕西大汉也下楼坐船走人。
再往后,坐镇狱牢等消息的包世南,就得到了情况汇报。
“这些陕西来的大爷,心还是真宽那!”
确认了小管套路依旧后,包世南心情愉悦地在几个手下面前发表了一句感言。接下来,他打发走了旁人,拿起自己的铜烟锅,抽起了烟丝。
足足抽了两锅烟,盘算良久后,最终,包世南貌似下定了决心,起身出了门。
以包世南的身份, 除后衙外, 其余府衙各处都是能畅通无阻的。他这边出了牢狱大门后,径直去了不远处的捕房。
捕房今日无事。十余个身穿黑色公服的皂吏,正在公事房里喝茶吹水。见包爷进门,老少赶紧让座倒上了好茶水。
包世南来捕房, 属于三班系统内部串门, 都是惯常做的事情,没人多想。
资格老, 人头熟的包牢头, 就这样无缝融入了吹水摸鱼的大业中。
直至放衙梆子声响起,这帮十七世纪的公务员便一哄而散, 各自归家。
同样拍拍屁股起身的包世南, 往外走的同时,笑眯眯扭头,对同行一位黑脸差役讲道:“老杜,今日叨扰了你半日茶水, 我老包过意不去啊。也罢, 合该我破费...便宜你一顿猪头肉, 如何?”
黑脸黑髯的中年差役, 不是别个, 正是捕房捕头杜冲。此君同包世南一样, 都是府衙内的老资格公务员。
听到包世南说要请客, 原本迈着方步, 稳当行路的杜冲先是微微一愣, 随即微微点头,应诺下来。
事实上, “猪头肉”这三个字,是包杜两个小科长之间的暗号。
通常来说, 当两个“科室”需要私下勾兑配合的时候,包杜二人就会专门去南街杜婆婆猪头肉喝杯黄酒, 私聊一通。
这种情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原因嘛,大多还是那些常规操作...产业链...科室合伙压榨犯人银子。
所以当包世南说出暗号, 杜冲就没怎么犹豫。
不一时, 二人先是回各自的公事房换了寻常便服,然后在府衙门外碰头。
南街距离府衙并不远。所以没花多长时间,包杜二人就坐在了杜婆婆猪头肉店后,沿河一张清净的方桌旁。
杜婆婆是杜捕头的远亲。也正是得益于杜捕头的照拂, 杜婆婆才能安稳在南街开一家猪头肉小店。
上座后,老规矩, 先碰一杯黄酒。
接下来, 两人原本打算说正事,却不料沿河来了一个销赃的小贼。
这青袍小贼尖嘴猴腮贼眉鼠眼,脸上贴着一块膏药皮,怀里捧一个花布包裹。沿河一路过来,但凡看到身上光鲜的,小贼就把包袱亮开一角推销物事。
一般行人见到这种,怕惹上官司, 唯恐避之不及, 纷纷拂袖走避。于是,小贼推销到了刚落座的包世南二人身上:“这位老爷, 看看我这尊铜佛......武昌城里容宝斋的硬货......”
原本包世南是要喝退这个不长眼的小贼的。然而当他眼角瞥到一抹纯正的紫色后,张开的口里却又改了说词:“放明白了让爷看看。”
小贼见终于有了主顾,眉开眼笑地将包袱皮铺在桌面, 揭开了铜佛的全部面貌。
在包世南眼前的,是一尊拳头大的弥勒铜佛。这尊铜像躯体浑厚,造型敦实,体态优美大方,线条流畅,毫无疑问是高档精美艺术品。
而最令包世南在意的,则是这尊铜佛浑身上下流露出的纯正紫色光芒——紫铜。
明人日常所用的各种铜钱器物,那都是黄铜,属于铜锌合金。而紫铜是纯铜,在中古时代极其少见。
“嗯嗯嗯......不错......真不错。”
口中称赞的同时,包世南先是伸手掂了掂铜像,然后轻轻掀起底座,看到了下面的刻款:“佛作”二字。
这一眼,包世南就明白了铜佛的来历:御用监专司造佛像的佛作出品,正经的大内御用。
“什么狗屁荣宝斋,也不知这小贼是偷了哪家皇亲国戚的宅子”
下一刻,心下欢喜的包牢头, 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贼:“小哥儿, 多少钱啊?”
小贼眉花眼笑地伸出了五个指头:“老爷,荣宝斋的货,只要这个数。”
包世南闻言,心照不宣地和杜冲打了个眼色,然后他仰头哈哈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物事:“不管是五两还是五十两,爷这锭银子,都尽够了。”
小贼定睛一看,包世南摆上桌面的,哪里是什么银子,却是一块黑漆腰牌。
紧接着,“啪嗒”一声,杜冲这位正牌市局刑警队长,也把腰牌拍在了小贼面前:“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下一刻,明白过来的小贼,双股战战,满头大汗,口中哆嗦着弯腰做起了揖:“不合冲撞了爷爷,饶恕则个,饶恕则个!”
“快滚!再敢聒噪,抓你去站笼里晒个皮开肉绽!”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下一刻,小贼没口子的飞奔而去。
和日常与毛贼、本地社团打交道的县衙捕快不一样。包杜二人所在的府衙,平日里出手案子,大多都是谋反、权贵之类的“大案要案”,所以本地毛贼是不认得包杜二人的,这也是包牢头今天能捡漏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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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走了毛贼,一手抚摸着紫铜佛像细腻的外皮,另一手端起杯,心情愉悦的包世南,先和杜冲碰了一杯。
放下杯子,方面黑脸的杜冲,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肥烂的猪头肉塞进嘴,然后模模糊糊地发声:“说吧,何事。”
也该说正事了。
包世南没有动筷子。他同样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半年前,反贼田大购粮谋逆案,你可记得?”
“嗯......”
杜冲一边大嚼一边回忆。由于时隔不久,所以很快他就想起来了:“莫不是那三个陕洛流寇?”
“就是这三人!”
“当日里,还是我带人去孝感押解的这伙反贼。”端起杯子又咂了口酒后,杜冲回忆起了更多:“不是已然收监了吗,有何勾当?”
“嘿嘿,前日,那三人的下家找来了。”
“下家?”杜冲一时没反映过来:“下家又如何?”
包世南笑笑,拖长了尾音:“反贼的下家......是什么?”
“哦......”杜冲这下明白过来了:“这是又有反贼可拿?”
“拿不拿的...也不忙拿。”说到这里,包世南拿起筷子:“且听我道来。”
接下来,包世南一边吃喝,一边将这几天和小管打交道的过程,以及派人调查监控的结果,娓娓道来,给杜冲说了个通透。
“呼......你倒是下了仔细功夫。”
半晌,听完故事,杜冲捋了捋颌下黑须,长出一口气:“既如此,只需去大老爷那里报备,领了捕票,便可发兵捕拿了。”
“放心。”杜冲想了想后,紧接着补充道:“咱们自己人,此事少不了你的头功。”
“屁个头功!”
包世南见杜冲想岔了,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我方才说了这许多,你还没看透其中关节?”
“关节?”杜冲迅速把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何等关节?”
“唉......”包世南只能无奈摇头,循循善诱:“那起子流寇,成日价东奔西逃,朝不保夕。脑袋挂在裤腰上的人,何曾顾得上千里之外两个失了风的探子?还要派人来专程探望?”
“嘶......”
包世南讲到这里,杜冲倒吸一口凉气...他也觉察出了不对:“依你这般说...这其中是有情幣啊!?”
“情幣?哼哼!”包世南闻言冷笑几声:“狗屁情幣,是一注大财!”
“大财?”杜冲听到这个词,黑脸膛顿时发亮,眼珠连转,面部连连变色,大脑高速运转,仔细回忆起当初反贼案的一切来。
毕竟是吃老了公门饭的老科长,杜冲这一开动脑精,再加上包世南的提醒,他渐渐回忆起了当日遗漏的环节:“当日过堂...大老爷下令着实打...欲待细问...反贼堂上大骂皇帝和大老爷...一怒之下...斩监候...”
“如此......莫不是......想必....”
猛然间,杜冲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你说的,莫不是那笔银子?”
“然也。”看杜冲终于摸到了关窍,包世南这才揭开了谜底:“当日在堂上,三个反贼先是被打杀一个,另外两个遂口出谋逆之语......大老爷闻言急怒攻心,生怕这反贼口中乱言不停,便草草判了二人斩监候,结案了事。”
“如此一来......”包世南说到这里,住了嘴。
“如此一来,原本要盘问的购粮银子,也就没了下文!”杜冲彻底明白过来了,他眼中闪烁着铜钱般的光芒:“反贼余孽半年后不远千里跑来狱牢接头,便是想要问出同伙银子下落。”
“如此,才讲得通!”
这一刻,包杜二人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将整件事情分析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如此......”杜冲下一刻缓缓说道:“当务之急,是放松监看,让那小管和田大有说私话的机会。”
“已经松了。”
包世南夹一口肉,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