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 王与王后落脚的庭院请了大夫。
孟尔凤这一胎怀的并不算稳,今岁天寒地冻,她身子弱, 这会又生了病。
大夫不便下重药给孕妇,只能让她静心养胎, 勿要多思多虑。
俞厉问了大夫几句, 回来便宽慰了妻子。
“军中的事情自有人操心, 你只管照看好自己便是。”
话是这么说, 但俞厉的王地并非一个稳固的王朝。
俞厉要时时出去打仗, 孟尔凤的娘家孟氏又想尽快占据一席之地,更要紧的是, 她担心自己不能一举为俞厉诞下男嗣。
“若我这一胎是女儿,王会失望吗?”她问俞厉。
俞厉讶然,“怎么会?”
孟尔凤问类似的问题并不是第一次了。
俞厉拍了拍妻子的肩头。
“我不是总给你说,生男生女都是上天的恩赐, 何必纠结?又不是这一胎之后,不能有下一胎了。就算没有, 也不要紧的。”
孟尔凤是大家小姐出身, 身子算不得康健,这一胎怀得艰难, 也有大夫曾同俞厉说过, 以王后的身子状况,能不能有第二胎是个问题。
孟尔凤约莫心里也清楚, 所以越发盼着一胎得男。
俞厉劝了她, 她也是听不进去的,坐在床上直叹气。
“王的大业,总要人继承。若我不成, 王还是纳妃吧。”
若是这样,孟尔凤也只能做个嫡母了。
但俞厉摇了头,“我俞家一向没有纳小的惯例,我俞厉也不想做什么三宫六院的人。”
孟尔凤在这话里睁大了眼睛,她看向俞厉,看向这个举止不似文人细腻的男子。
她一直觉得自己同丈夫只是联姻而已,两人没有什么感情,也说不到一起去。
可她今日听了这话,心头蓦然一阵触动。
她自家爹爹叔父兄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那些细腻的文人,反倒不如俞厉这个武人清白。
孟尔凤心绪复杂了一时。
“可王的大业,又让谁来继承?”
俞厉笑了一声。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人?就暮哥儿好了。暮哥儿聪明又伶俐,小小年纪便眼明心亮。他是阿姝的孩子,便同咱们的是一样的,大业由他来承,再没什么不合适。”
俞厉已经有了人选,安排的妥妥帖帖。
但孟尔凤惊诧地说不出话来了。
方才那丝复杂心绪,当即被她抛去了云外。
俞厉不愿纳妃虽好,但让暮哥儿继承是怎么回事?
若是那些妃子替俞厉生子,她好歹是个嫡母。
但若是暮哥儿,她只是个舅母罢了,还不如嫡母压得住。
一旦俞厉薨了,暮哥儿继承王座,俞姝反而成了太后了。
孟尔凤一阵眩晕,“王真这么想?”
俞厉说是,“我五族俱灭,只有阿姝这一个血亲胞妹,她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
孟尔凤说不出话来。
俞厉瞧了一眼她怔忪的神色,又笑了。
“这不过是退到不能再退的选择罢了,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你该安心养胎,是当务之急。”
俞厉又宽慰了孟尔凤几句,让她不要多想。
但是在俞厉离开之后,孟尔凤却睡不着了。
她一想到俞厉那些异于常人的想法,便觉得十分头痛。
他许诺自己没有妾室,可也告诉自己继承之事可能会落到暮哥儿身上。
若真以后是暮哥儿做了王,她的娘家孟氏对于暮哥儿来说,可没什么血亲关系了。
孟尔凤不安,给自己的嫂子递了信。
孟尔凤的长嫂孙氏比她长几岁,自嫁进孟家之后,同孟尔凤十分投缘,两人颇为亲近。
见了长嫂的第一时间,孟尔凤便把俞厉同她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长嫂。
孟尔凤的长嫂跟她一样惊讶。
在他们这些耕读大族书香世家,长幼有序、尊卑人伦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去另辟蹊径。
孙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兴许王的经历异于常人,而且王与王姬兄妹相依为命对年,感情深厚也是有的。”
那自然是感情深厚,孟尔凤如何不知,幽幽叹了一句。
“他看重他妹妹,比他自己还要紧。”
说起这个,孙氏想到了另一桩事。
“你可知最近王见了江南来的世家大族的事情?”
孟尔凤的叔父提前带着江南大族的人到了俞地,她兄长孟以谋和卫氏的人,暂时还没到。
孟尔凤知道俞厉见过那些人了,“王说挺好,不是吗?”
孙氏瞧了她一眼。
“兴许只是同你说好罢了,父亲和叔父觉得,王不甚满意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很热情的表现。”
孟尔凤没想到,“王正在用人之际,怎么会对这些人不热情?”
孙氏告诉她,“父亲和叔父猜测,王觉得这些人颇有些投机之意,又显清高,而且战局之中,一时半会用不上。”
孟尔凤说也算正常,“总得等这些人发挥了功用,王才能另眼相待吧。”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王却另有了动静。”孙氏看了孟尔凤一眼,声音压了压。
“王对咱们请来的江南大族不满意,隔了一日似乎就派人去虞城,请那朝廷的窦首辅说话了。”
“窦首辅?”
窦首辅是朝廷文臣之首,桃李天下。
当初窦首辅没被重用,孟氏一族是有在这件事情里出手的。
毕竟孟氏也是文臣,若是被窦首辅当先在俞厉面前立了功,孟氏的作用难免消减了。
孙氏跟孟尔凤点头。
“是的,王请了窦首辅。这事父亲和叔父猜测,应该与那为定国公的到来有关,朝廷的降将都被启用了。定国公不在,这应该是王姬的意思吧。”
在俞姝眼里,朝廷降将也好,袁王旧部也罢,还有外戚孟氏一族,对她而言都一样。
她比俞厉更能看清其中的关系,不容易被某一方所牵绊。
孙氏这么说了,孟尔凤也知道,只有俞姝的意思,才能让俞厉动摇。
她禁不住紧紧皱了眉头,想到窦首辅的事情,又想到暮哥儿。
“王姬对于王,实在过于重要了。”
关于窦首辅启用的事情,俞姝只是跟俞厉提了一嘴。
窦首辅的家族都还在朝廷,他若真的被启用,家族只怕难保。
但若是无人知道,俞厉不是不能私下里,向他问计问策。
俞姝之所以提及这个,也是因为孟氏带来的那些世族,文人做派浓厚,俞厉同他们说话自然是尽量礼贤下士,但这些人却总是说一句藏半句。
用俞厉的话说,若是朝堂斗争,这些人定然派的上用场。
但他的王地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要这些朝堂斗争有什么用?
实际效用并无。
俞姝深知哥哥的性子,劝他文臣武将总是分不开的。
“哥哥将来有用到人家的一日,况且对朝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解朝廷,也不能只从兵马力量上了解。”
论兵马力量,再没有比五爷更清楚的人了。
若是论朝中之事,俞姝见俞厉不喜那些江南世族,干脆提了窦首辅。
“哥哥暗中启用窦首辅,倒也可以。”
她说了,俞厉只觉有理,而且窦首辅做到内阁首辅的位置,尚且平易近人,心态平和,不藏不掖,俞厉反倒对他老人家十分敬重。
俞姝替哥哥出了这主意,见哥哥已经去请了窦首辅,为稳固从朝廷里夺得的城池做准备,便放下心来,关注五爷那边和戎奴的对战之事。
只是就在这时,俞姝暗中得到了一个消息。
五爷这一仗去的急,朝廷还没来得及对此有明确的反应。
但这个时候,俞姝暗中得的这个消息,是从穆行州的方向,暗中传给五爷的。
消息很是隐秘,没有明说是什么事,只是约了翌日在城外一寺庙中接头。
颇有些不可见人的意味。
俞姝得了这消息,便在思量。
穆行州给五爷传什么消息,不可见人?
暗暗思量了一晚上,翌日,俞姝轻车简从地,只带了秀淡和俞厉给她的几名暗卫过去。
路上,她问秀淡,“这些年穆将军同五爷都要哪些往来?”
穆行州同五爷的往来,仅限于每年的节礼和给暮哥儿送的玩具罢了。
俞姝让秀淡详细说了,听闻并无其他,在心中有了盘算。
只是她这边刚出了城,便有人将她的行踪禀报了上去。
今日清晨,孟尔凤亦得到了一个消息,是她娘家孟氏传过来的。
消息说,王姬力挺朝廷的人,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很可能和朝廷还有说不清的关系,让孟尔凤时刻关注。
她接到消息没多久,便得了回禀。
“王姬打扮成寻常模样,悄悄地去了城外寺庙。”
“王姬亲自去的?暮哥儿带了吗?”孟尔凤起了身。
“回王后,王姬没带哥儿,只带了近身的暗卫。”
孟尔凤在房中踱步。
今晨娘家突然送过来的消息,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消息是怎么回事,就有了俞姝的动静。
孟尔凤立刻派了几个人去跟上。
可她来回思虑了一番,想到娘家的意思,又另外叫了人。
若是俞姝有不可告人的行径,侵犯了王的利益,王伤了心,也就会冷着这个妹妹了。
冷一冷,总是好的
而她现在需要知道,俞姝到底要做什么?
她只怕派去的人不能成事,干脆道,“不要打草惊蛇,我亲自过去。”
寺庙在杨城之外不远。
俞姝一行乘了马车很快到了寺庙外面。
“王姬,进去吗?”
给出的地址是在寺庙后院的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他们可以从后门过去,不会被发现。
可是俞姝摇了摇头。
“不进去。”
众人不知她的计划,她只是看了这寺庙一眼,“调了咱们的人手,把这寺庙围起来。”
不进去见人,反而围了寺庙观察,众人全都搞不清头脑了。
俞姝心里却沉得住气。
一个突然而来的隐秘消息,莫名其妙地到了她手上,还要引她来此。
以穆行州和五爷的名义,是想让她怀疑吗?
若是从前,她可能怀疑,可现在
俞姝举目向寺庙看去。
她没那么容易进去。
俞姝让人围了寺庙观察,让人装作她的模样去了里面,去探上一探,而她自己则留在了外面。
谁料不多时,进去探的人还没出来,忽然又有人到了。
“嫂嫂?”
俞姝避在一旁,一眼就看到了孟尔凤。
她来这里是因为隐秘消息让人奇怪,那孟尔凤来此为何?
俞姝越发觉得此事不对起来。
而孟尔凤也让人先探了探,兴许是没探出什么来,自己从另一边的侧门进了去。
俞姝眼皮乱跳,在这件奇怪的事情里,蓦然想到了一个人——
卫泽言自回来之后,还没有任何动作。
可左手信的事情,明显查到了他头上,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哥哥罢了。
俞姝略一思量,越发觉得不对,一边让人去通知俞厉,另一边想让人将寺庙里的孟尔凤拉出来。
这寺庙明显是想引她进去的,她没进去,孟尔凤倒是不知为何进去了。
孟尔凤还怀着身孕,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视野里原本安静的寺庙,突然起了火。
那火势顺院墙下的柴火草垛,一下卷到了门前,极其迅猛,竟然将寺庙封住了一半!
“坏了!”俞姝心下一惊。
而这火出奇极了,顺着风在院中乱窜,而院中不知怎么,屯了许多柴火没来得及收拾,全在火舌之下燃了起来。
门被封住,僧人全都出不去了,被困在火里高呼救命,用缸里仅存的水扑火。
可在这漫天的大火里,扑救杯水车薪。
外面的人也在救,可火太大了,没人敢靠近。
没几息,后院本不坚固的房屋,陡然坍塌下来。
哀嚎之声瞬间响起。
俞姝带着人着急救火,一边救火一边高呼着孟尔凤。
她派去寻孟尔凤的人找到了这位王后,可在这要命的火情中,根本出不来。
俞姝只听到孟尔凤慌张的呼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起火了?!怎么回事?!”
没人能回答她
俞厉得了俞姝的消息,说自己和孟尔凤都被引到了城外寺庙,便着急赶来。
还没到寺庙,便看到了卷上半空的火舌。
俞厉想到妹妹和妻子可能就在火重,心胆俱震,大喊这让人前去救火、找人。
但眼前有人直奔而来,是俞姝。
“哥哥!我在这!”
“阿姝!”俞厉急奔过来,一把拉过了俞姝,“你没事?!”
“我没事!但是嫂子被困在里面了!”
两兄妹不由都向着那寺庙看过去,火舌越卷越高了。
而寺庙里面的孟尔凤,却在这时痛呼起来。
她提前发作了。
火势发现的及时,又有俞姝和俞厉带来的人全力扑火,只有几间陡然倒塌的房屋,砸伤了两个人,其余人伤势均不严重。
俞姝派进去的人和孟尔凤自己的人手,将她护的周密,没被火舌添了一片衣角。
可她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惊吓之中,提前发作起来。
她月份远不够,可肚子一阵一阵疼得厉害,俞厉握了她的手让她镇定些,想要送她回城,可都来不及了。
寺庙被火烧了大半,幸而附近有个村子,俞厉和俞姝只能紧急将人送进了村子里。
可孟尔凤脸色惨白到了极点,疼痛之中,意识已有些模糊起来。
俞厉和俞姝再怎么唤她,她也没了回应。
城中,有人站在城楼之上,看见了寺庙方向的火和烟。
没有什么意外,火按他算好的时间燃了起来。
只是有人过来给他报了信,“军师,王亲自过去扑火了!”
卫泽言讶然,“谁给往报信,缘何如此快?”
下面的人不知道,卫泽言心觉不安,立刻派人前去打听。
火势蹿的不小,却不如他预料中那般长,很快消减下来,最后几乎看不到火光,只剩下黑烟。
下面的人提前回来了,带给了他消息。
卫泽言急问,“怎么样?王怎么提前去了?有没有出事?”
见到手下摇头,他才松了口气,又问,“王姬有没有被火所伤?伤势如何?王后被发现了吗?”
下面的人脸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军师,王和王姬都没有事,王姬根本就没有进去,但王后进了寺庙,被火所困,虽没烧伤,但却受了惊吓,提前发作了!”
话音落地,卫泽言拿着观火望远筒的手顿住了。
他意外的喃喃。
“俞姝居然没进去 进去的是孟氏?!
他捏住了眉心。
“糟了 ”
产房。
痛呼声在某一瞬停住了,俞姝看到了稳婆为难的脸色。
一屋子的人跪下请罪,俞姝的视线模糊了起来,视线里染上了血色。
她呼吸艰难地抿了抿嘴,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无声的人,转身出了产房。
“阿姝!你嫂子怎么样了?!”
哥哥俞厉奔上前来。
俞姝张了张嘴,喉头一阵哽咽,完全不知该怎么同他说。
可她不说,表情亦透出来结果。
按住她肩头的手陡然一松,连提起千金重刀,都不会两/腿/打颤的哥哥,在此时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嫂子孟尔凤被火所惊,一尸两命。
俞厉头脑发懵,耳边轰轰作响。
明明前些日还同他担心生男孩还是生女孩的妻子,在这一场突发事件中,殒命了。
俞姝看着哥哥的样子,又看了一眼产房中丧命的母子,心头一阵绞疼。
可这不是个纯粹的意外!
是谁引她去,又是谁引了孟尔凤去,才导致了这般结果?!
俞姝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
而在这时,她安排围住寺庙的人回来了。
“王姬,纵火的人抓到了!王姬要审吗?”
“审!”
俞姝手下紧攥了起来,没有一丝犹豫。
她那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中~解决了卫泽言,再解决了朝廷~正文就可以完结了~完结之后写些番外呀,后记呀之类的,可以放松放松了,作者的美好日子即将来临~
晚安,明晚9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