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色浓雾中,血腥气越来越重。
原先聚集了众位仙宗弟子的中心地带,地上淌着涓涓血流,无数傀儡蜈蚣在地上爬行蠕动。
偶然有人尚未完全昏迷,那些蜈蚣便迅速找到,狠狠咬了上去。
渐渐地,所有人都或者昏迷,或者陷在一片血泊里。
厉轻鸿独自穿行在乱石中,靠着远处那股异香指引,向前行去。
是他娘和姬叔叔带着魔宗高手,布下的杀阵?
除了姬半夏,也似乎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将万刃冢的出口换到这陌生之地。
除了魔宗的人,也的确没有人会这样大举对付仙门中人。
他咬着牙,忍住心口的恶心欲吐,翻手捏了一根银针,狠狠扎入自己小腿内侧。
刺痛钻心,他犹如不觉,用力在“筑宾”穴上捻了几下,一股污血随之流了出来,眩晕感终于轻了点。
木家的那股异香隐隐约约,和血腥气混在一起,指引着方向。
厉轻鸿越走越慢,终于,在距离人群聚集处还有数丈之外,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虽然有隔音阵的干扰,可在极静的夜色中,他依然听见了刚刚听见过的诡异“沙沙”声,里面更夹着几声极惨烈的叫声。
那惨呼一闪即逝,仿如幻觉,却叫他一瞬间心中悚然。
有人在杀人。
血腥气已经明显到铺天盖地,夹杂着暗黑中潮湿的雾气,又黏又腻。
不是幻觉,是真的。
只是分不清有多少人在杀人。是一个,还是一群。
……
厉轻鸿从小和死尸毒物泡在一处,素来胆大,又心狠手辣,按说不该对这种杀戮害怕畏惧。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前方应该就是魔宗的人在行事,可他却偏偏开始迟疑。
一股奇怪的危机感袭上他心头,掌心的“屠灵”匕首也忽然悄然颤动。
他盯着前方,慢慢退后,悄然隐没在后方的夜色中。
……夜色中,怪石大阵无边无际,找不到出路。
厉轻鸿藏在两块不起眼的石头夹缝中,竭力调整着自己困难的呼吸。
雾气里有不知名的剧毒。就算是他,也一时分辨不出成分,找不到对策。
四处还有无数藏在暗处的傀儡毒虫,随时可能涌出来,冲人咬上致命的一口。
饶是他的身体抵御毒物的能力极强,可是这样不停呼入毒气,也依旧越来越吃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前面不远处的朦胧雾气里,有个身影踉跄地一闪而过。
翠绿色衣衫颜色鲜明,在浓黑中依旧勉强能辨认——整个神农谷,也只有一个人穿这样明艳的竹叶翠色!
片刻后,那抹翠绿的身影又从另一个方向被逼退回来,他身后,是一片急追而来的傀儡虫!
厉轻鸿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木嘉荣影冲到了面前,扶住了他藏身的这块石头。
眉目矜持,相貌清贵。可现在,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经一片惨白,口鼻中同样血迹俨然。
木嘉荣不停喘着粗气,记一抬头,正好看见面前石缝中一双幽黑的瞳孔。
他愕然睁大眼睛,显然认出了厉轻鸿。
忽然间,他背后的黑夜中,赫然闪过了无声的锐芒。
一道冰冷的剑尖从他后胸直刺而来,无情而凌厉,穿透了他的胸口。
厉轻鸿侧身躲在石缝中,眼睁睁看着一簇血花喷射进来,射在他半边脸上。
木嘉荣隔着石缝,和厉轻鸿双目相对。
他带血的手颤巍巍伸出来,似乎想要抓住面前这救命的稻草,嘴唇也微微一动。
厉轻鸿死死咬住牙关,心里又恨又急:这该死的丧门星,自己死了,还要拉人下水!
木嘉荣怔怔看着面前厉轻鸿的眸子,终于反应过来:显然厉轻鸿和他一样,也在躲避追杀。
他眸中神色一暗,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吟,身子剧烈颤抖。
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叫喊,却将身子侧了侧,挡住了面前的石缝,才慢慢滑倒在地上。
厉轻鸿笔直贴着石壁,藏在阴影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从木嘉荣身边的缝隙看出去,只见一道亮如秋水的剑光,正缓缓从木嘉荣的背后移开,剑尖犹自鲜血淋漓。
光线暗淡,握着剑的那只手一闪而过。
厉轻鸿斜斜望去,正看见一段灰色衣袖飘起,露出了那人腕骨上的一点奇怪之处。
……动作太快,没看清那古怪到底是什么,只隐约看得出不是光滑一片,像是戴了什么有花纹的护腕一样。
厉轻鸿一动不动,一直等到四周再无任何声响,才悄悄从藏身处钻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他的背后已经全是冷汗。
果然有人在杀仙宗子弟,而且是一个个追杀。
用剑的高阶魔宗修士、心甘情愿服从左右护法差遣的,他也知道几个。
是谁呢?是受了他娘还是姬半夏的命令?
可不知怎么,他却不敢现身相认,内心里,似乎有种不安的感觉紧紧抓住了他。
他一边急速思索,一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木嘉荣。
双目紧闭,后背正中一剑,翠绿色衣衫的前襟血污一片。
厉轻鸿凝视着他那略显稚气的脸,蹲下身,伸出手探了一下。
还没死透,不过也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蹲下身,看着那张叫他厌恶已久的脸,喃喃冷笑:“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帮我挡那么一下,是天黑没认出来我吧?呵呵,若是知道是我,你怕是恨不得拉我一起死。”
地上的木嘉荣一动不动,身下的血迹汪成一摊,越来越大。
厉轻鸿微微有点烦躁,又伸手探了探木嘉荣的鼻息。
烦死了,明明自己没用,临死前还要惺惺作态,想要救人。
这些什么名门正派教导出来的人,果然全都是又虚伪,又愚蠢!
忽然,他赫然抬起头,望向前方。
——刚刚那人退走的方向,好像就是他来时的方向。
而那边,有奄奄一息,垂死的商朗!
他拔记腿便想追,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脸色阴晴不定。
他敌不过那个杀手。
就凭那惊鸿一瞥的一剑,也是惊天修为,他就算没有中毒,自问也未必躲得过!
像困兽一样,打了一会儿转,他终于一咬牙,辨别着空气中那股独一无二的辛辣气味,向那边疾奔而去。
……
地下河道边,光线暗淡,天光不明。
元清杭站在暗河边,小心地在水囊中灌满了河水。
水囊中带的灵泉水原本大概能喝十来天,是按照进冢的七天时间准备的量。
可是昨天为了给宁夺冲洗眼睛,灵泉水已经倾倒一空,幸好这地下暗里的水质极好,不仅目可见底,而且甘甜清冽,比起外面的灵泉水也不遑多让。
他把水囊装得满满的,才快步往回走。
走到石厅外边老远,就望见宁夺正默默坐着,一身白衣已经恢复了洁白如新,想必是这人爱洁,已经用小洁净术清洗了衣衫。
只是眼前蒙着的那条白绢上,依旧有残存的血痕。
远远望去,只见他头颅微垂,抓着应悔剑的手似乎微微发白。
元清杭心里一动,连忙刻意放重了脚步,果然,宁夺身子细不可察地一动,向着声音的方向侧过耳朵。
元清杭走到他身边,笑嘻嘻道:“怎么,怕我真的走了?”
宁夺脸色苍白,淡淡道:“储物袋又没丢。”
元清杭笑吟吟不语,从身边取出银针和各种器具,开始准备。
忽然就听见宁夺低声问:“是不是……天已经亮了?”
元清杭一怔,抬头看看四周,恍然大悟,急忙安慰道:“不是你看不见光!这里是地下暗河边,四周都是石壁,原本就光线很差。”
宁夺“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的手。
紧握着剑柄的手指终于微微放松了点,发白的指关节也恢复了点血色。
元清杭心里恻然,柔声道:“你仰头。”
宁夺依言仰头,元清杭轻轻打开他遮眼的白绢,拨开一条细细的小缝,小心遮着四周的微光。
“情况不错。”他欣慰道,“我用干净的水帮你冲洗一下,你忍忍。”
眼白上的血丝淡了许多,原先充血的瞳孔也好了些。
他打开水囊,在水中投了清毒的丹药摇匀,极慢地匀速冲洗着宁夺的眼睛,问:“怎么样?疼不疼?”
宁夺轻声道:“昨夜不疼,现在有一点儿。”
元清杭大喜:“太好了,有感觉才是好事!”
厉轻鸿用的毒药不算难辨认,最怕就是深入眼底后烧坏视神经,若是一直麻木无感,那才可怕。
宁夺静静躺着,任由他清洗,忽然低低道:“第一时间用大量的水冲洗……是不是最重要的事?”
元清杭手下银针一顿,笑道:“终于想到了吗?”
宁夺沉默了一会:“昨晚你为什么不解释?”
元清杭哼了一声:“我偏不自己说,叫你多想一会儿。”
眼睛受伤,又是剧毒,第一时间的处置救治,不外乎两种。
有的毒物不能见水,记比如民间最常见的生石灰,一旦入眼后,用水冲洗不仅效果不好,还会产生大量的热量,烧坏眼睛也是常事。
这种外伤,最优先的处置是先将异物取出,再做处理。
而宁夺眼中沾上的是植物毒液,这时候,第一时间就一定要保证大量的干净水流冲洗,越早越好。
万一耽误得久一点,毒液深入眼底,那恐怕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当时厉轻鸿偷施暗算成功,一来元清杭身边的灵泉水水量不够;二来厉轻鸿在一边虎视眈眈,只要稍加阻挡,施救便进行不下去。
若是没有脑海中那道暗示,元清杭也未必想得到这匪夷所思、又决绝冒险的一招——
用银针将眼皮撑开,再将人打入对面的瀑布中。
既可以摆脱厉轻鸿的纠缠和阻挡,最重要的,是瀑布的水流能不断冲刷宁夺的伤眼,第一时间把残余的毒液冲洗掉!
时间紧迫,那时候满心只想着怎么能保住宁夺的眼睛,哪里顾得上去想,自己跟着跳下去,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交待在了这洪荒大阵里。
……
宁夺脸色苍白,眼睛紧闭,道:“若是我永远也想不到呢?”
元清杭微笑:“那我也不怕,反正你的应悔剑也杀不了我。”
宁夺拳头忽然攥紧:“应悔剑伤不了你,可不代表我不能杀你。我轻轻动一下手掌,也能捏碎人的喉咙。”
元清杭动作轻快,拔起他太阳穴边的两根银针,重新帮他敷好一剂药膏,再将一条整洁如新的白绢换上,绑在宁夺脑后。
“你不会的。”
宁夺冷冷道:“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以为你和厉轻鸿一起要害我,醒来就糊里糊涂出手杀了你,怎么办?”
元清杭笑嘻嘻道:“怎么会?宁仙君才不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宁夺翻身坐起,紧紧握住应悔剑,嘶声道:“可你这样做,经过我同意了吗?”
元清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你在怪我?”
宁夺默默不语,胸口却在微微起伏。
元清杭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啊,我自作主张,决定先救你的眼睛,现在想来,的确太鲁莽了点。”
假如和厉轻鸿恶斗一场,未必就不能带宁夺出阵,虽然会耽误救治时机,可是就算瞎了,起码能活命。
而不是被困在这里,绝望地等死。
宁夺的声音竟似有点微微发抖:“对。我宁可瞎了,也不想困在这里!”
元清杭沉默了。
他发了一会儿呆,才苦笑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宁夺猛然站起身,摸索着往边上急走。
元清杭楞了一下,疾追过去,伸手想要抓他:“你做什么?”
宁夺侧身一闪,轻飘飘甩开胳膊,神色冷淡如冰:“你走开,我瞎就瞎了,不要你帮我治病。”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喂喂,就算是病人,也不能这么对医生发脾气啊。”
宁夺应悔剑一扫,剑气纵横而出,贯穿整个石厅。
借着回声和剑气,他准确地笔直前行,独自摸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面向石壁,径直入定。
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元清杭待在一边,看着记某人犹如老僧入定,一会儿担忧焦心,一会儿又咬牙切齿。
神经病啊这个人!
明明平时冷静克己,又通情达理,怎么忽然变得这样不可理喻。
关键是,好好的,忽然发什么脾气?
就算做法不是最优解,自己好歹也算舍命陪君子……哎?!
他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偷眼看看宁夺冷峻的侧脸,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他悄悄把小造梦兽放出来,手指轻点它的鼻头:“多多?小多?”
一边轻叫,他一边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宁夺。
果然,宁夺耳朵一动,脊背挺直了。
元清杭心里笑得打跌,继续语重心长地道:“多多啊,你天天闷葫芦一样,这可不是办法。饿了渴了,叫都不会叫。有什么憋闷,也不知道说。”
宁夺的脸色忽然变得一言难尽,连耳朵根都红透了,似乎是对这忽然亲昵又肉麻的叫法震惊到完全失语了一样。
元清杭憋着笑,撸着小造梦兽脊背上的毛:“对了,你到底喜欢自己被叫多多,还是小多?”
宁夺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在一边道:“……都不要。”
元清杭诧异地转过头,声音夸张:“啊,宁仙君说什么?”
他抓起小造梦兽,揣到宁夺怀里:“来,认识一下。我家小多,‘多少’的‘多’。不是宁夺的‘夺’。”
宁夺的脸色僵住了,从红到白,咬住了雪白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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