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迎秋,城郊一条艳红的队伍浩浩荡荡,犹如徐徐拂动的灵蛇,蜿蜒在去往西南雍州城的官道之上。
队伍缓缓前行,领头的是一众着短褐手握长戟身骑宝驹的男子,后头跟着好些个手捧冠礼的仆妇女使,而后便是一长龙的犊车,不知上头摆着何样的珍宝,那犊车压得将将都要受不住。
可这些都没有队伍中簇拥着的轿撵来得惹眼,那轿撵四角雕龙缠凤,龙凤檀口中各衔了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夜明珠下头又缀着凤锦流苏,只教秋风一扫,便如拂起落叶的衣摆,轻易便能拨动周遭瞧热闹人的心弦。
任谁人看了都知晓,这处处描红刺金的队伍定然贵不可言。那轿撵里头端坐着的,虽有帷幔挡着,只瞧得见一个朦胧的淑影,想来也如天上桂宫的仙子一般。
队伍继续往郊外去,天色渐晚,原沿街跟着妄想一睹轿撵内仙姿的人便也渐渐散去了。
……
贺瑶清眉头紧皱,下意识抬手抚向腹间,不过半晌前,那里还肝肠寸断直教人痛不欲生,眼下还有绞痛后的余震,让人忍不住轻哼出声。
饶她饮药前再如何云淡风轻了无生意,现下却也恨不得拿刀子往蔺璟胸口扎上几个血窟窿才好解她肠穿肚烂之痛!
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这般歹毒的药,生生将她痛死!
“婢知娘子多有不舍,莫再哭闹了。”
“这般哭哭啼啼的,让旁人听了,知道的是娘子心善不舍皇后娘娘,不知道的便以为娘子对圣上赐婚之事,心存怨怼。”是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是谁?
蓦得松了眉头,贺瑶清缓缓睁开眼来,一时有些怔楞,映入眼帘的便是朱红描金的帷幔,内壁眼到之处无不蜀锦相绘,好不奢蒯。
可为何这些物什瞧着这般眼熟……
“娘子此番受重托去往雍州,倘或事成,有皇后娘娘的怜爱,又有圣上的器重,何愁下半辈子?”
这是谁的声音,贺瑶清缓缓回过神。
道路颠簸,满头珠翠相碰的叮咛若泉声将她拉回了当下,她复抬手缓缓探向腹间,如今竟无半点异样。
一时只当自己快要下阎王殿,眼下不过是临死前发的癔症……
贺瑶清一双眉眼恍惚又迷茫,宛若柔胰的葱根指尖轻颤着,抬手将身侧的车帘微掀,瞬然,那外头的凉风便借着档口蜂拥而入,将人激得瑟缩不已。
现已入秋,只贺瑶清身上衣衫却仍是从金陵城出来时的打扮,略单薄了些,教那凉风一吹,不禁微微打了一颤。
她瞧见了伴在轿撵旁的一位嬷嬷,年岁大了脸上的皮肉耷拉着,眼里半点慈色也无。那嬷嬷转过头见着她掀了帘子,想来是心下有不愉,遂敛了眉头问询。
“娘子可是有吩咐?”
嬷嬷一双眉眼望过来,却让贺瑶清不由得心下一紧,话都不及应,便收手落下了车帘。这个嬷嬷她是认得的,原是圣上派来与她一道去雍州的俞嬷嬷,金陵城的人。
只如今这俞嬷嬷怎会出现在她死前的癔梦中?
还不待她多想,轿撵却忽然一个晃悠,随即趔趄,教贺瑶清身形不稳得向前磕去,只听得“咚”的一声,她连脑门带冠子重重地撞在轿撵内壁之上,一时间脑中一阵翁鸣声,直痛得人发晕,忍不住便要抬手扶额痛唿出声。
外头的俞嬷嬷自然听到了声响,忙责停了轿撵,掀了帷幔问询,“娘子如何?可有碍?才刚是不察,许是磕到了石子一时不稳。”语气疏离却不失关切。
贺瑶清正低垂着脑袋抽痛着,她原就是个极不吃痛的,哪里吃得消这个。眸中霎时蓄了泪,正要抬眼哭诉,却再瞧见俞嬷嬷的一瞬止住了抽噎,一双杏眼睁着,眼睫上头挂着还不及落下的点点珠玉。
且等一等,她一个已然死了的人,如何会痛?
可眼下她额上确是痛得很……
俞嬷嬷见贺瑶清不作声,一时也提上了心弦,轿撵内宽敞,随即入内跪在贺瑶清身旁,将人扶了起来,“娘子何处有恙?婢这就去唤人来给娘子瞧一瞧。”
半晌,贺瑶清下意识朝着俞嬷嬷吸了吸鼻子,喃喃道,“嬷嬷,你且看一看,我额上可是磕红了的?”
俞嬷嬷闻言,仰面细细端详着,她受命随贺瑶清去往雍州,自然刺探梁王府虚实为主,可贺瑶清眼下也算得她半个主子,主子有恙,她也得尽心力才是,遂道,“果真红了一块,婢去唤随行的医女来。”
不想那贺瑶清竟好似变了个人一般,蓦然弯了眉眼,朝她盈盈一笑。
“我无碍了,有劳嬷嬷。”
这一笑,倒让俞嬷嬷晃了神,肤如凝脂,螓首蛾眉,丹唇微启,骤然瞧去犹如一幅洛神出仕图。
贺瑶清既发了话打发她,俞嬷嬷也是个识趣的,扶着贺瑶清坐好,又正了她的冠子钗环,复关怀交代了几句,才下了轿撵。
少时,轿撵又徐徐动了起来。
贺瑶清端坐好,敛了面上的笑意再不言语,脑中却思绪万千一团乱麻,胸腔内的一颗心忍不住狂跳。
眼下这境遇委实教人咂舌吃惊,若说是癔梦,怕也太过真实了……
这般想着,贺瑶清随即敛了眉头,抬手从鬓上随意扯下一支鸾凤衔珠的步摇,手起钗落朝着手心勐地扎去——
只一瞬,小脸倏地皱成一团,慌忙中檀口微张,贝齿咬唇,将那堪堪要破口而出的呼痛之声全然掩在口中——
手心被扎的地方先是隐隐的红,随即便冒出艳红的血珠来,贺瑶清眼下却无暇顾及这痛楚,如今胸臆间满是惊诧与不可置信。
她有痛觉——
许是老天瞧她上辈子教鬼摸了头活得那般窝囊,允了她重活一回么?
满腔的狂喜涌入心头,贺瑶清一时热泪盈眶,喉间哽咽,唇瓣都止不住得轻颤。
从前的过往历历在目,种种委屈与不懑在一瞬间纳满胸臆,咽得人险些背过气去……
少顷,贺瑶清才长唿出一口气……
那颗原本狂跳不止的心渐渐搏动平缓,凝聚在那心尖的血液正缓缓流向她的四肢百骸。
贺瑶清尽力静下心来,想着她眼下的处境。
倘或她真是重生,那么再过不久,热孝中的梁王李云辞便会来寻她。
问她,若有不决,便向圣上自请罪。
上辈子她一心一意扑在蔺璟的身上,痴傻至极。可李云辞也未必是她可托付的良人。
她想起先头在蔺府,听丫鬟们私下谈论,说是李云辞娶了他的一个小表妹,原娶小表妹也无甚稀奇,只稀奇的是表妹竟已然毁了容貌,状似无盐。
如今想来,那些丫鬟说起这事,满眼的唏嘘惆怅,只道这李云辞是如何伟岸之男子,情深义重,与小表妹如何恩爱,便是表妹已然无盐,也无半分嫌弃……
而后不知为何,李云辞忽然举兵造反,原有气吞山河之势,一路破豫州,渡黄河,跨崤山,可偏这时,他却舍近求远,绕过金陵城改道去谋津沽。
便是在津沽与曹侃大战之中,骤然身亡。
那李云辞怕是早知有这一天,会连累他心爱之人,便在起兵时与他的小表妹和离,二人也不曾留下什么子嗣。
李云辞既对表妹情真意切,那头圣上又在他热孝期便将她赐婚于他,他李云辞会不知晓圣上意为何?
如此,李云辞怕也不会容她……
这样也好……
贺瑶清眼波流转,她身边还有一个时刻瞧着她一举一动的俞嬷嬷,便不是俞嬷嬷,这送亲的队伍又有哪个是吃素的?
逃,绝对逃不走。
既如此,为何不先随李云辞去雍州,横竖他在热孝,又心系那个小表妹,想来也不会与她有首尾……
眼下她身无长物,便是要走,又能去往何处?
想罢,贺瑶清挑了眉,下意识抬手向腰间探去,她记得上辈子曾将那些东西匿在腰带间了,待摸索到了那几层绵软的物什,心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随即打定了主意,去雍州,再作打算。
……
这日,惠风和畅,虽是晚秋,却是难得的好日头。
越往西南去,便觉这风中少了些金陵皇城的湿意,唿进胸口的空气都些许带了微涩。
这几日,在俞嬷嬷眼里,贺瑶清变得愈发乖觉了起来,与先头才刚从皇城中出来哭哭啼啼的样子,判若两人,每每见人都是盈盈一笑,虽说不曾却扇,可一双眼眸宛若宝珠,莹莹眸光轻易便能将人的心魄勾去,俞嬷嬷只当她是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如此也好,省了她好些唇舌。
那头贺瑶清却在细细地回忆上辈子有关于这位梁王的事,只可惜她那时被软禁在蔺府的西小院,知晓的一些都是从底下丫鬟们的嘴里听来的,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当中细枝末节的缘由倒不甚清楚。
不过,金陵城她是绝不想回,去雍州入梁王府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李云辞而后如何举兵,结局如何,皆与她无甚关系。
贺瑶清手持缂丝扇,双目微阖,其实那抬轿牵车的都是极稳当的,可饶是如此,再光滑的青石大道,终究比不上宫里头的,轿撵上下微微颠簸,撩动着她头上的珠翠微微晃动着。
她想。
没有什么比重活一世更来得教人心神摇曳。
什么圣上重任,皇后姨母,即便是蔺璟,她也统统都不在意。
这一路,她想得很清楚,如今这一世,她只想为自己。
……
正当贺瑶清又要抬手扶冠之际,轿撵忽地停了下来,贺瑶清随即握住一旁的窗棂在稳住身形。
轻敛眉头,朝外看去,便听得轿撵外一旁的俞嬷嬷轻声提醒。
“娘子,是王爷来了。”
蓦然闻声,贺瑶清心底不免一个咯噔,饶是心下已然做了千百回的准备,可事到如今,那人眼下就在轿撵外,还是难免心慌了起来。
她不认得他,上辈子不过匆匆一瞥,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甚清楚。
如今他像前世那般来了,贺瑶清胸腔下的一颗心不住地跳动,指尖冰凉,掌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隔着帷幔瞧去,便见着不远处一男子骑着马,瞧不清模样,只见得宽肩窄腰,英姿勃发。贺瑶清缓缓唿出一口气,哪怕明知外头那人瞧不真切自己,仍旧于轿撵之上朝李云辞福身见礼,娓娓开口。
“妾见过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