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金公馆有关的,男性,还是她知道的——呼之欲出。
必然是马家父子两个中的一个了。
杨玉燕不解:“什么会吓到我?”
苏纯钧:“你猜刚才在那里挨打的是谁?”
马天保,或马天保的爹,或者两个都挨了打。
只在过年见过人磕头的杨玉燕眼珠子都瞠起来了。
苏纯钧不肯落井下石,拉着杨玉燕站起来走到了一旁角落。
苏纯钧见多不怪,道:“他这样的就如同金家的世仆,做下人的给主子磕头算什么?以前见面就磕的多了去了。”
他把杨玉燕推正,让她往窗外看。
“不要看,看人出丑会遭恨的。”他小声教导杨玉燕。
杨玉燕藏在他身后仍忍不住伸头去看,乍舌道:“竟然就这么跪下了。”
她进来以后看到杨玉燕就放过了她,只对着孙炤使劲,口口声声的逼问,问得孙炤不得不下跪求饶:“太太,求太太消消气,都是小的不是。”说罢就一下下磕起头来。
“你也猜到是什么事了,那一会儿可别吓到。”他道。
一股不平之气渐渐从她胸口升起。
但更大的无奈也笼罩过来。
苏纯钧就怕一会儿吓着她了,提前给她打预防针。
“我刚才说了,主子教训自家奴才,你不用替奴才担心。他们不管是磕头还是挨打都是正常的。”他轻轻抚着杨玉燕的肩,“金家现在为了找到金小姐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他们在别处找不到办法,在你这里依然找不到也不会太怪罪你,不过是留你久一点,时间长一点,最后还是会放了你的。”
杨玉燕害怕道:“那他们会不会打我?”
身家性命都不由人的感觉太糟了。她品尝过一次,以为那一跳已经解脱了,到了这里以后就只剩下得过且过。她不追求显达,不追求富贵,不追求爱情,连能活多久都不追求,只想过一天算一天。祝颜舒是个慈母,她就当她天真可爱的小女儿;杨玉蝉是个好姐姐,她就当个不惹事生非的妹妹。
日后不管是杨家还是祝家的财产她都半分不求,除了学习功课实在没办法之外,她能做到的都会做。
这两年来一直都很顺利,都照她想的去做了,今天却又遇上了金家的事。金家势大,就能将她抓来威逼。如果不是苏老师路见不平硬要跟来,她现在落到人家手里就是任人宰割。
她又能怎么办?
又能做什么呢?
“他要关我们多久?”她问。
苏纯钧看她消沉得很,安慰她道:“最多一日夜,找不到人也只能放我们走了。你要是想早点离开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本来也没盼着你能知道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祝颜舒还不急疯了?
不用一日夜,她中午打完牌回家吃饭看到她不在就该找了。
更早一点,张妈买完菜回家看不到人也会找的。
实在是她不必上学,以前也很少出门,自己出门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去书店,更远都不会去了。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了一行人。为首一个穿大褂的中年男人,旁边是王万川,还有一个与孙炤很像的中年男。三人走进来,为首的那个先走到金太太身边扶着她说:“好了,不要为难阿炤了。”
金太太一声悲呼就往中年男怀里倒:“老爷!我实在是担心茱丽啊!”
孙炤还在地上跪着不敢起来。
中年男,也就是金老爷把金太太扶到沙发上坐好,才让王万川去扶孙炤。
孙炤也哭得一脸是泪,额头红肿一片,刚才没少磕。
谁知王万川过来没有扶人,而是跪在孙炤旁边,一起给金太太和金老爷磕头。
王万川:“姨妈,姨父,都是我不好,我当时应该先陪茱丽回来,是我太马虎了。阿炤也是听了我的,让车去送杨家母女也是我说的。”
金太太骂道:“当然都要怪你!你以为我不怪你吗?茱丽把你当大哥,你就是这么对她的!一个领带夹就让你把她忘到脑后了!”
王万川没有辩解,跪着乖乖听骂。
金老爷道:“好了,阿川才出去跑了一圈刚回来,让他起来吧,还有阿炤,你们俩都起来。这事,唉……是我教女不严啊……”
金老爷这么一说,连金太太都没办法继续哭了,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
王万川和孙炤哪敢开口?
金太太低头默默掉泪,也不敢接话。
金老爷:“你们起来。”
这时,他转头看向窗外站着的苏纯钧和杨玉燕,看到杨玉燕时也愣了一下,实在是在孙炤禀报的时候,他与金太太都以为与金茱丽交上朋友的是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人,杨玉燕明显要更小一些,他与金太太又都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儿,很清楚她性情冷淡,不算很热情的性格,更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与人成为好朋友。换成是杨玉燕就更不可能了。
这就是孙炤为了推卸责任说谎了。
金老爷也明白为什么刚才金太太对孙炤那么不客气了。不仅仅是因为孙炤不是王万川,而是因为孙炤这么干了,金太太本来就生气,这下又添了一分不信任。
金老爷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孙炤的父亲孙望仙就知道这事不好办了,于是王万川站起来了,他过去把孙炤又给按下去了。
孙望仙:“你给我继续跪着!”
孙炤不敢多说,继续跪好。
王万川也没办法多说,亲爹教儿子,他能说什么?何况他一大早就跑火车站、汽车站、码头,连跑几个地方想找金茱丽,回来后才听说孙炤把杨玉燕给扯进来了。凭心而论,他觉得孙炤这一招真是太臭了!他自己都想不出谁是金茱丽的私奔对象,一个才见过金茱丽一次面的小姑娘会知道什么?他硬是把人劫来,除了错上加错之外,半点用也没有!
而且现在被孙望仙骂一骂,对孙炤也是好事。这样一来,他姨父心里就不会太生气了。
王万川没有管孙炤,赶紧先给金老爷和金太太介绍杨玉燕是怎么回事。
金老爷一听是祝家后人,脸色更坏了,“真是胡闹!让人知道了会怎么说我!”
金太太也不是糊涂人,擦了擦眼泪,亲自起身走过去把杨玉燕牵过来坐下,“好孩子,叫你受委屈了,都是家里下人没听明白,害的你也受了惊。”
这态度变得也太快了。
说真的,杨玉燕已经把金老爷和金太太当成恶霸看了,不想竟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苏纯钧松了口气。金家要真是想迁怒,他们也没办法。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讲道理的?
讲道理就好啊。
他在杨玉燕身后轻轻一扶,示意她拿出礼貌来:“快向金太太问好。”
杨玉燕便乖乖起身,鞠躬问好,再重新入座。
金太太这才把目光转到他身上。苏纯钧不等旁人介绍,自报家门:“小姓苏,苏纯钧。金太太,我是杨二小姐的家庭教师,孙公子上门时,我正在给二小姐上课,担心她一个小孩子事情也讲不清楚,反倒耽误了金家的正事,这才一起跟着过来了,凡有不敬之处,还望包涵。”
金太太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更兼家丑外扬的羞怒,让她对着苏纯钧这么一个外人实在是不知如何处置。道歉吧?不合她的身份,何况家庭教师也就是一个雇员,客气点称一声老师,不客气就是下人。可不道歉,更不对了。毕竟金家把人家孩子硬给绑来,对着孩子道歉不算数,还是应该对着人家长辈道歉的。
苏纯钧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说是杨玉燕的长辈,又不是亲爹妈,说不是长辈,偏偏还是老师。
他道:“祝女士这会儿只怕已经知道二小姐出来的事了。刚才我们走的急,没给家里留条子,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二小姐给家里挂个电话?”
金太太略一沉吟就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正事还是对着祝女士说吧。
杨玉燕以为要去别处打电话,不料金公馆比祝家先进,不一会儿一个男仆就用托盘端着电话过来了。
小小的开了个眼,杨玉燕感到此行也算是见识了。可等她终于能拔电话回家了,就开始害怕了。她举着话筒回头看苏纯钧:“……我妈会打死我吧?”一边说,一边把电话让给苏纯钧,请他代打。
苏纯钧双手放在膝上就是不抬起来接,摇头:“你妈只是打你而已。这个电话要是我来打,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焉知祝女士丢了女儿能不迁怒?这一迁怒到他身上,他还能继续住在这么物美价廉的好地方吗?
金太太感同身受,就接过杨玉燕手中的话筒:“我来吧。”
电话挂过去是张妈接的。
张妈慢条斯理的问:“喂,这里是祝公馆。”
杨玉燕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明白张妈根本没发现她失踪了!喜还未来得及喜就想到哪怕她之前不知道,现在听了电话也该知道了。
果然金太太说完,张妈就听不明白了:“你说我们二小姐去金公馆了?”
金太太不想跟下人纠缠,耐着性子说:“请你们太太接电话。”
张妈:“哦,哦,你等等啊。”她放下电话去喊人。
不多时,祝颜舒放下牌桌匆匆赶来,接起电话:“喂,我是祝颜舒。”
金太太:“祝女士你好,我是金王月娥。”
祝颜舒不客气道:“闲话不必多说!我的女儿我知道,她怎么会跑到金家去的?一会儿我到了金家再与你们论个究竟!!”
祝颜舒放下电话准备杀来金公馆,金太太连道歉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挂了电话。不过是他们理亏,只好认了。
不过金太太并没有生气,她能理解祝颜舒的一片慈母之心,她虽没有见过祝颜舒,但早就听过她的事,堪称神交已久。
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就是她的命根子,眼珠子。现在她的命根子不见了,她失魂落魄,更加能体会祝颜舒发现杨玉燕出事时的心情。
她看着杨玉燕,不由得想起了金茱丽,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你不要怕,你妈一会儿就来接你了。”
杨玉燕感觉此时不适合挣扎,只好安心当抱抱熊。
金老爷却并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等祝颜舒,他起身对金太太说:“太太,你在这里陪着杨小姐,等祝女士到了,好好的替我道歉,再送她们母女离开,记得备一份厚礼。我再去想想办法。”
金太太的眼珠子木然不动,微微放开杨玉燕,杨玉燕赶紧坐直。
金太太:“你去找谁想办法?日本人?”
金老爷人脉够广啊,还跟日本人有关系。
杨玉燕记得金茱丽说她小时候生活在英国,显然金老爷跟英国人的关系更深厚,更久远。但现在金茱丽出了事,他竟然还能去找日本人。
苏纯钧仿佛在发呆,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也不好奇。他看到杨玉燕好奇的目光已经转到金老爷那边去了,伸手弹了下她脑门,在她怒目而视过来时轻轻“嘘”了一下。
杨玉燕便继续做淑女,正襟危坐。
金老爷看了这两个外人一眼,没有多说,将人都带走了,包括还在那里跪着的孙炤。
这时杨玉燕想起可能被当成鸡杀给她看的马家父子了,想着怎么也是自家姐姐的“熟人”,就转头暗示苏纯钧,做了个“马”字的口型。
苏纯钧:“嘘。”
又嘘。
被嘘的杨玉燕只好忍痛放弃良心。
屋里没人了,金太太看着杨玉燕可能是引发了慈母之心,竟然对着她说起了金茱丽。
金太太:“看到你,就让我想起茱丽刚回来时的样子。其实我给她起的名字是叙年,金叙年。可惜她回来时更习惯茱丽这个名字,只好改了。”
大概是这些话,金太太早就想对金茱丽说了,可惜一直没说出口,不想女儿突然失踪,她这些话可能再也没办法说给女儿听了,才在此时全都倒给了杨玉燕。
“当年,我坐上船去英国时,茱丽还在我的肚子里。”
long long ago以前,那时皇帝还在紫禁城还没跑,这边洋大人已经挥舞着许多黄金白银上岸了。
金老爷那时还是个普通的小商人,有心要大赚一番!
他是卖茶叶的,与一个叫梅根的英国公爵交好。在英国公爵的帮助下,他的生意如虎添翼,很快打开了局面。
不料在这时,英国国王好像死了还是怎么样了,总之发生了大事。梅根公爵匆匆回国,金老爷的生意一落千仗。
在这时,他想了一个奇招:把金太太送上开往英国的轮船,让金太太去找梅根公爵的公爵夫人述旧,随行还带去了许多礼物。
金太太上船时肚子也才四五个月,下了船没过两个月就要生了,生完再做月子,等金茱丽满周岁时,她已经与梅根公爵的夫人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了。
金老爷的生意自然大有起色,甚至还做到了英国。
随着生意渐渐好转,钱越赚越多,金太太又不在家,金老爷开始往家里领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
金太太一见不好,马上就要回国。还不敢事先告诉金老爷,怕他阻拦,要悄悄回去。
公爵夫人十分同情金太太的处境,毕竟梅根公爵也有情妇。她不但找了船让金太太能平安回去,还愿意替她照顾必须留在英国的金茱丽。
并非金太太不想带金茱丽回去,但在海上飘几个月实在是太危险了,对一个才一岁的小孩子来说更加危险。她又不能等金茱丽大了再回去,只怕那时金家就没她的位置了。
所以金太太哭了几个晚上以后,壮士断腕,放下女儿自己回国了。
之后,金太太斗完小妾赶紧往英国送了奶娘和丫头照顾金茱丽,但把人接回来这件事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一来二去就等到了梅根公爵去世,梅根公爵夫人准备回娘家,不能再继续照顾金茱丽,于是金茱丽在十岁时才终于回到父母身边。
虽然身边一直有奶娘和丫头们的照顾,金茱丽会说汉话,懂女训,但她与父母的隔阂却根本无法弥补。
金茱丽在英国因为肤色不同没有办法进入社会主流,但梅根公爵夫人并没有放松她的教育,她一直都受着英国淑女的正统教育。
可等她回国以后,发现她仍然没有办法融入这个她本该属于的社会。她擅长钢琴,会跳小步舞,受过社会、经济、文学等多种教育。但她不会四书五经,只穿洋装和高跟鞋,她在家里跟金太太坐在一起都没办法把话题延续十分钟,虽然她们长得无比相似。
金茱丽用了九年才把自己变成一个在家里、在学校里都不突兀的人,她努力学习父母要她做的事,尽力做到最好。
这些金太太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哪怕她跟她的女儿什么也没说过。
金太太泪光盈盈的说:“我知道,她一直想离开我,离开这个她不习惯的家。”所以,她才知道金茱丽这一走,可能就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她!她还太年轻了,她不知道哪里有好人,哪里有坏人。她出去以后怎么吃饭?住在什么地方?谁在照顾她?那个人可靠吗?他能照顾茱丽多久?她能幸福吗?”金太太仿佛想通过述说把这些话传递到女儿身边去。
她喃喃道:“只要让我确定她是好好的,她会幸福,我就能放心了,我不会逼她回来的。”
杨玉燕从刚才起就是个道具,她做得还不错,一边听金太太讲古,一边脑内奔腾。她只是在想,她见过的金茱丽可一点都看不出刚回国时连中国话都说不好的样子,她看起来就是一个画报上常能看到的民国名媛的样子,穿着打扮都很时尚,为人又有礼貌又有修养。
金太太说的如果都是真的,那金茱丽变成这样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杨玉燕突然觉得有一点很奇怪,只是突然想到的。
她说:“金小姐在英国只有一个家庭老师吗?”
金太太一怔,擦了擦眼泪摇摇头:“不是,她有六个家庭老师。分别教她礼仪、舞蹈、钢琴、音乐、德语和法语。”
杨玉燕更加奇怪了:“那有一个是流亡贵族吗?教她德语的那个是吗?”
金太太马上否认:“这是不可能的。当时公爵夫人给茱丽请的老师都是非常有名望的人。”
杨玉燕:“可是……她跟我说的一直都是一个流亡贵族老师啊。所有的趣事都是跟这个老师在一起上课时发生的。”
金太太跟她互相看,然后,金太太明白了!她猛得站了起来!
杨玉燕还在说:“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金太太,你刚才说金小姐十岁就回国了,她跟家庭老师之间的事都是在她十岁之前发生的,那时她应该只是一个孩子。可是我们聊的时候,有很多事都是发生在现在的,难道这都是她……编的吗?”
金太太已经冲出去了,她在喊人:“老爷呢?老爷!”
苏纯钧重重拍了拍杨玉燕的肩膀。
杨玉燕还是有点不安的:“我是不是不该说……”
苏纯钧:“说不定你救了她一条命。不然她就要被流亡贵族带着一起逃跑了。”
金小姐是个美人,金太太自然也是花容月貌,通身的气质风采还在其女之上。她已经有了如金小姐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却并不显年纪,脸上不见一丝细纹,身形姿态纤侬有度,现在满面是泪,声音尖利也不招人讨厌,仿佛雨下荷花,垂头斜茎也美丽。
苏纯钧放在她肩上的手用了力,笑道:“他们打别人来吓你,就是因为不能对你动手。你一个跟他金家没半点关系的普通人,不是他自家下人可以随便打骂。何况你老师我都跟来了,难道还会让他们随随便便就欺负了你?”
杨玉燕不禁往他那里靠了靠。
杨玉燕脸色一白:“我姐?!”说完就见苏纯钧叹了口气,她也反应过来了,那是个男人。她再一转念,心就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