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校长闭眼不看,心里一个劲的骂自己蠢,骂自己傻,骂自己呆。
他这辈子第一次犯傻是当年没有丢下学校跑掉,还一直干了下来。
他如果想走, 一定可以走得掉,他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一定都能活得富贵又满足。
唐校长摇摇头:“玉书啊, 你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他转身走到,坐到沙发上说:“我是没办法走的,倒是有心替我夫人弄一张,可是让她一个人走我又不放心,还是算了吧, 我们两人在一块,死了哪一个都不缺埋土的人,就这样吧。唉。”
第二次犯傻就是这一回了。
它们可以送十个人离开这里, 但前方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代教授:“可以去的地方有印度、马来西亚、新加坡、英国与日本。”
张妈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慌张:“叫我进来干什么哟?我哪里都不去, 我怎么去外国?一句外国话都不会说。我也没本事, 只会侍候人,做做饭,出去跟在这里一样,还不是要当使唤人?我不去, 不去。”她一边说一边退到祝颜舒后面,“我就服侍小姐到老就可以了。”
唐校长是一个“外人”, 可是以他跟代教授的关系, 两人十几年的交情, 他又是一个真正有资格站在这里, 替自己与家人谋求一线生机的人。
目的地在哪里并不能由他们选择,他只能把所有在一个月内会开船, 并可以让人上船的客船船票搞回来。
在这间房间里的人共有祝玉燕、祝颜舒、代玉蝉、施无为,还有张妈, 和唐校长。
这就是代教授带着施无为连续跑了半个月的成果。
他看着桌上这些东西,知道它们会让外面的人多疯狂。可代教授只不过花了几天时间就全都搞来了。
若是逃走,他还怎么贯彻自己的理想?完成朝父亲和家族的脸上呼一大巴掌的心愿呢?
虽然这的巴掌可能是呼在想像中的,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真他妈的……不爽快!
唉!
余下的人,就是祝家母女三人,与施无为和代教授了。
苏纯钧要是想跑,早就跑了。她相信他的本事不会比代教授差。他们二人都有留学背景,要去外国比普通人方便一百倍。
他不跑,在离开家以后投身官场。她一直觉得,他一直想要活得跟他的父亲不一样,跟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不一样。
他是憋着要活出个样儿来的。
他终将活成与他们不同的样子。
所以她觉得这些东西让不让苏纯钧看到都无妨,他也不会因为没有第一时间看到这些救命的宝贝而悲痛欲绝。
祝玉燕说:“姐姐和无为兄是要去英国吧?那这两张去英国的是不是就是他们的?”
去英国的就是两张银行职员的身份证明,但写名字的地方是空白的,只是“以兹证明此人为汇丰银行财务管理属员”这一行字写得清清楚楚。
施无为已经看过不下一百次了,代教授也对他解释过,这是银行在给自己的部员进行撤退时留出的空白席位,但为什么会可以买到手呢?
那当然是因为银行高层要借此敛财啊。
把真正的船票卖给有钱人。
至于职员?他们可以坐三等舱回去,要是三等舱都没位子了,那就再等一等,等下一班船就行了。
万一没船呢?
哦,那你的家人会获得丰厚的赔偿。要知道在战乱的国家发生点意外简直太正常了。
施无为听了以后,当然心里不太舒服。
可代教授紧接着告诉他,黄种人在外国现在就是奴隶的身份,跟银行门口的印度人一样,人人都知道印度人是英国人带来的奴仆,印度人是英国人的下人,哪怕是在中国的大街上,你看到一个印度人,你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普通人,而只会以为这是一个奴隶,哪怕他衣着光鲜。
这就是外国人看中国人的想法。
只要走出中国这片土地,在白人的土地上,白人看黄种人,都会把他们看成是奴隶。
什么是奴隶呢?
奴隶是按船算的,不是按人头算。一船奴隶多少钱。当这笔数字投射到每一个人身上时,这笔钱可能是一个小到让你震惊的数字。
代教授:“所以,你一旦走出去,你不需要去同情别人,不需要去关心他们是不是受到了伤害,你需要先在这样的歧视下保护自己和小蝉。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可以当做苦力奴隶卖出去,你可能被卖到印度去摘棉花,也可能被卖到巴西去种烟草,你还可能去铺铁路、挖矿,一直工作到死为止。但对小蝉这样年轻的女人来说,她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沦为最低等的□□,被关在只有一张床的屋子里,一天要接几十个客人,却只能吃一片面包裹腹,她会很快的染上梅毒与其它性病,也有可能早早的死在嫖客的暴力对待之下。她几乎不会有被解救的机会,因为她是一个黄种人。这跟她有多少学识无关。”
施无为一直自认并不聪明,但就算是他也知道,代教授说的都有可能成真,这只是他们在走出国门之后,可能遇上的最坏的结果之一。
或许还有更糟的。
这让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对那个想像中被夺走船票的船员的同情。
并非是那个人不存在了,而是他在思考中舍弃了他。
就算他的不幸仍然会发生,可他也决心视而不见。
假如他只能保护一个人,那他只愿意把生的机会留给小蝉。
施无为看向代玉蝉。
代玉蝉没有看他,她这几天一直神思不属。虽然她已经答应妈妈要走了,可在答应之后,她的良心一直在撕扯着她。
她不想走,不想离开家人。
当头一个离开的人太痛苦了。
好像她是一个逃兵,看到危险第一个跑了。
她宁愿留在最后,等所有人都安全了之后再走。
可是妈妈的解释很清楚了,最后肯定是大家都要走的,她只是要先去那里,替大家做好准备。
在看到代教授今天拿出的所有“船票”之后,心中那一丝丝怀疑也应该消失了。
——能弄到这么多船票,以后一定也可以继续拿到送大家来英国的船票吧?
——这一次只有两张是直达英国的,可是其他的船票应该也能通过其他方式到英国。
——她只需要在英国再等一等,等一等,大家就都会慢慢过来了。
代玉蝉抓住身边祝玉燕的胳膊,发觉妹妹的胳膊细得吓人,好像已经没有了肉。她搂住小小的妹妹,她还是那么精灵可爱。
她想带她一起走,在英国一定可以吃饱,一定就不会这么饿了。到了那里,她一定会天天这里看,那里看,她一定会很快就适应外国的生活,交上外国朋友。
代玉蝉搂住祝玉燕。
祝玉燕拿着两张身份证明,说:“是不是要写个名字上去?”
代教授说:“没错,无为和小蝉都要有一个外国名字。无为的身份信息我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还没有取名。小蝉在身份上跟无为是未婚夫妻,这样她就可以跟未婚夫单独旅行,未婚夫求学当中,她也可以跟随他住在当地,加入教区,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她问:“无为兄的人设是什么?”
代教授:“是一个家族的幼子,家产没他的份,他的父亲给了我一笔钱,托我给他找个学校学两年本事,出来就可以自己找份工作。我就利用自己约翰公学毕业生的身份,把他塞进了约翰公学。”他一本正经的说,“在学校的介绍信上,他是我的侄子。我也会替他出学费。”
因为施无为这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黄种人面孔,他这个幼子的身份当然也是假的,他也是情妇所出的私生子,所以家族父亲宁可出一笔钱把他远远的打发走,也不想让他留在家族里碍眼。
所以在离开家族以后,他就改了姓名,连家族旧姓都不被允许拥有。
祝玉燕感叹:“真可怜啊。”她要对代教授刮目相看了,这人设太完整了,不但介绍了家世,连后续都一并解决了。这种身世,日后是绝不可能会有什么人找上门的。
而且,施无为这种性格也有了解释,他在家中一定受了许多折磨与白眼,所以胆小一点,懦弱一点,甚至语言有一点不合适,这都可以理解了。
代教授:“因为战争的关系,学校现在经营困难,很多赞助者都破产了,所以我才能这么容易就把人送进去,只要花点钱就行了。”可比他当年简单多了。
祝玉燕主动说:“那我来替你起名吧。”
施无为当然很高兴有人可以代劳,“好啊,对了,教授这几天出去都叫我波特。”波特是个英国姓氏,姓的人还是挺多的。
祝玉燕:“天啊,那就叫哈利·波特吧。”
不幸的身世跟这个名字是绝配啊。
不过她转向代玉蝉:“可是,无为兄的身世要是这么悲惨,这个未婚妻是哪里来的?”
代玉蝉十分的警觉:“不要给我编什么贵族身世,不要太复杂。”
祝玉燕已经开始编了:“说是私奔好不好?这样最简单了。贫穷的少年,一直得不到家人的喜爱,他与女朋友相爱却无法结合,终于在他被赶出家门之后,他对女孩子说,跟我一起走吧。女孩子知道这样下去他们无法在父母的祝福下结婚,就与他一同私奔。”
代玉蝉一巴掌呼到她背上:“臭丫头!”
祝玉燕挨了打要逃,被祝颜舒推回去:“不许跑,站着让你姐打。你这张嘴巴就欠打。”
祝玉燕又跑到代教授身后,她终于发现这个新爸爸乃是风水宝地,躲在这里肯定不会挨打。
果然,代玉蝉看到代教授就不自觉要规规矩矩的,就不敢放肆了,只好站在那里对着祝玉燕比划巴掌。
代教授笑着说:“小蝉不要生气,燕燕其实说的有道理。在英国私奔是很普通的事,虽然也会受到家族的惩罚和背弃,但这对你来说是最简单的身世了,你可以有理由不给家里写信,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父亲陪伴,你可以没有姐妹,也没有朋友需要你联系,也不告诉你新加入的教区的神父,你的洗礼神父是谁,这些你都有理由拒不回答。”
代玉蝉越听越愣。
代教授:“比起无为要在学校里生存,你生存的地方则更复杂。你需要加入当地的教会,跟当地的居民一起做礼拜,你是需要交待你以前的生活的,与其每一句都要说谎,不如就以私奔的名义什么也不提。”
代教授:“而且以无为的身份和家世,确实不可能拥有家族替他选的未婚妻,那就只能是他自己骗了一个。”
张妈听了啧啧,对祝颜舒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燕燕说的瞎话给夸的这么好。”
祝颜舒:“这不是挺有道理的吗?”
张妈:“得了,以前有你就够宠她的了,这回找的这个爹,比你更宠,更没原则。亏得这孩子已经懂事了,不然非被你们宠出个败家子来不可。”
祝颜舒:“您还说我呢。您都夸她懂事了!我还没觉得她懂事了呢!”
轮到给代玉蝉起名了,可祝玉燕只记得哈利·波特的妈妈叫莉莉,女朋友叫什么是死活没想起来,就记得是罗恩的妹妹,问题是罗恩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呢?她一点都没印象了。
不过代玉蝉也不想让她给起,生怕被她捉弄,她自己起了一个:“伊莉莎白·夏洛特·东格尔。”
将这两个名字写在那两份证明上,就只等船来了登船了。
似乎在名字写上去的时候,代玉蝉才有了自己真的要离开家人的真实感。这让她完全无法接受,她再也不看一眼那个证明,转身就从房间里跑出去了,祝玉燕赶紧追上去,两姐妹一前一后咚咚咚跑上了楼。
张妈追出门,倚在栏杆上看到两姐妹都进去了,门关了,叹了口气,站在原地轻声说:“这是做的什么孽啊,好好的日子不让人好好过。”
她停了片刻,抹去眼角涌上的泪花,装做若无其事的回去,说:“没事,有燕燕劝劝就好了。我去做饭了,你们聊吧。”
她拍拍衣服就转身走了。
施无为赶紧说:“张妈,你不要动,我来做。”现在家里人口多,做饭用的锅啊锅盖啊都很大,张妈个子低,手上没劲,他不敢让她干。
他看了一眼代教授,代教授说了句“去吧”,他才跟上去。
唐校长也站起来说:“那我也走吧。这些船票的事你不要再对别人讲了,人心浮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能抵抗得住这种诱惑,不能保证这学校里人人都有这份定力啊。
代教授还真打算跟其他教授说一说,毕竟自己不走,亲友之间说不定就有需要的呢?不过没等他问,唐校长就先提出来了,那他就听校长的。
他收起其他几份船票,说:“那这些都没用了吧?”他推给祝颜舒,“让燕燕拿给纯钧好了,看能不能卖几份钱。”
祝颜舒毫不客气的将这些在外面能让人疯狂的船票收起来,看也没有看一眼。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们俩人了。
代教授走过去,与她离得很久,近到能看清她的睫毛。
他轻声说:“你真的不走吗?我还是希望你能走。”
祝颜舒:“孩子大了,不是以前离不开妈妈的小宝宝了。我相信她们现在离开我也不会饿死了。”
而她也已经不想每天只能打麻将来度日了。
她的人生,前二十年活得浑浑噩噩,看似风光,其实她不过是锦绣堆中的稻草,腹内空空,才会被杨虚鹤这样的小人蒙骗,一骗就是二十年。
从二十到四十岁,她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养大女儿,保护她们,让她们能健康成长。
现在四十岁以后,她才算是真正清醒的为自己而活。
代玉书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里面盛满星子。
他握住她的手:“好,我们一起,哪里都去得,什么事也难不倒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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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十张可以被称为船票的东西摆在桌上。
苏纯钧在上班,只能等他回来再告诉他。
祝玉燕自觉可以代替未婚夫站在这里发言,说:“我们先不要管苏老师好了,他可以等等再说。”
生机就在眼前,可因为不能一个人独活,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