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太突然被减少了许多跟外国人接触的工作,都是她早就安排好的酒会舞会茶会,苏先生把这些活动全都接了过去。
苏太太叉着两只手,笑着说:“怎么?跟太太们讲的一样,想要我好好在家里歇一歇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祝玉燕身体力行走在职业妇女的前列,跟当今许多仍抱着太太们就应该在家里抱狗打麻将的老派太太们不合,她人又年轻,精神好,显得过于精明强干了一点,被人在背后嘲笑了许久,还有人到苏纯钧面前讲让她守一守妇道,结婚了就该赶紧怀孕生孩子,不然怎么报国呢。
报国跟女人的肚子前所未有的联系了起来,这也是当今生活的怪现象之一。
从之前这座城市里的女人就跟传统的女人大相径庭。
在别的地方的女人们还是长发小脚的时候,这里的女人已经剪短头发烫起了卷子,穿着紧窄的旗袍,蹬着高跟鞋,站起来比男人还要高。
穷人家的女人要讨生活,出头露面是没办法的事。富贵人家里的太太小姐当然就要在家里享福,出头露面那是不体面的事。
现在,社会变化之快仿佛坐上了蒸汽火车,一日一夜就变得什么都不一样了。
不过老话还是那个老话,这倒是几百年上千年都没变过的。
祝玉燕从一开始就不讨这座城市里的老派人的喜欢。
都知道她是改了母姓不肯从父姓的人,所以都骂她忘本,不要祖宗。现在流行的是哪怕父母不是东西,子孙也要老老实实的孝顺。不然街上那么多抽大烟的赌钱的讨小老婆的,不当人的父母比比皆是,要是这些儿孙们都反挺过来不孝顺,那大家不都吃亏了吗?所以人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亲生父母是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下的,不然就是不当人!
之前苏纯钧刚刚被抬上代理市长的宝座,就有人长篇累牍的写文章教育他,其中一条就是苏纯钧应该教育妻子孝顺父母,要立刻把父姓再改回来,这才是中华之正统,天地之正道。
这都不用苏纯钧下场,祝玉燕买水军追着他骂了三个月,从皇帝都逃出紫禁城了到这天下到底该算是大明的还是大清的,问这位作者这些问题何解,逼着这人再也没露过面,毕竟天下的大事那么多,非盯着一个人姓什么纯属有病,何况姓字解开就是“女”“生”,谁生的就是谁的姓,她是她妈生的,姓她妈的姓天公地道,让她归父姓先让男人学会生孩子再说。
不过骂赢了不代表就没人骂她了,大概因为她是目前这座城市里头一份的官太太,平日蹦得也高,什么人说什么时兴的事都爱把他们夫妇拉出来比如一番。
关于女人努力增产报国的说法由来以久,以前只是用来安抚军属的,让那些嫁给军人的妇人能安心留在家里,就说男人出去打仗,女人上不了战场就努力生孩子吧,生多点,生出来男孩子二十年后当战士,女孩子十五年后嫁人继续生战生,生生不息,我们有着如此多的后备力量,未来一定能打赢这场仗。
还是很热血的,也有全民为国为家战斗不息的意志。
不过好经让歪和尚念也会念歪。本来是充满力量充满热血的,后来就变成了指责女人不好好安守在家,非要出门工作的一柄口舌之枪。
祝玉燕是支持女人都出门工作的。首先,出门工作意味着女性本身开始参与社会劳动,为家庭增加收入,为她们自己增加机会。
其次,现在早就不是和平时期了,礼崩乐坏,家庭已经不再是安全的避风港,弱者必须自己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女人正是弱者,她们需要看清自己的命运,握住保护自己的机会。工作正是一个机会。
最后,需要工作的女性是不会缠脚的,这对那些不得不封闭在古老枷锁中的女性来说,是一个走出来的机会。
所以祝玉燕不遗余力的支持所有女性都出门工作,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都应该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不管是替人做工还是自己创业,都应该去工作。她还支持女性受教育,哪怕没机会上学,也可以在家自学,如果家中有兄弟在上学,或是儿子上了学,可以借用他们的教材,获得一点受教育的机会,她认为受教育什么时候都不晚,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有结婚的女性,都应该识字读书会打算盘。
而且她一直认为女性的价值不止是生孩子这一个,她自己就没有生,她和苏纯钧一直在避孕,两人的避孕套用完之后,一直去医院拿的,幸好这东西西式医院里都有,日本医院、法国医院、英国医院都不少,只有教会医院没有。它现在也不叫避孕套,重点用它是为了防止染上性-病。
有很多文章都直指祝玉燕,认为她没有女性的美德,因为她不安于室,热衷在社会上发声,不像传统女性那么温驯,还有,她没有孩子。
哪怕是西方的报纸和杂志,也很热衷于催生,西方的名媛和东方的名媛的标配就是名门出身的丈夫和孩子,至少两个,三个更好,四五个说明他们夫妻感情非常优秀!
婴儿的奶瓶、婴儿的衣服、婴儿车,这些全都是非常优秀的商品,画报上每个月至少要有一期是报道这个的,都是原样从美国杂志上移过来的广告,祝玉燕就曾经看到过专给孕妇喝的鸦-片酒。
祝玉燕捧着杂志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看错了,还想过要找原文来看是不是画报翻译的有问题。
但事实上人家翻译的挺对,鸦-片这个东西,好像只有中国在禁,大清朝就有官在禁鸦-片了,虽然现在还是满大街的烟馆。而外国,英美日那边,对鸦片就很淡定,不知道那边是不是人的脑子都不好,孕妇喝的鸦-片酒里加鸦-片是为了让孕妇不难受,可以睡一个好觉。
真不知道喝鸦-片酒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什么德性,也不知道能不能生得下来。
总之,现在的怪现象还是挺多的,但对祝玉燕来说,恰好是她发挥的舞台。她并不觉得世道有多危险。确实有针对她的袭击和暗杀,但她身边保护的人挺多的,而且她现在选的地点都是大酒店,安全性都挺高的。
她也很乐意发表自己的意见,努力发声,每一次发声,她都觉得自己真的在帮助别人,她的声音能被人听见,哪怕只有几个人会反思自己的处境,思考自己的前程,她都觉得是值得的。
苏纯钧:“不是,最近太危险了,我接到了一个情报,有针对你的行动。”比起他来说,祝玉燕是一个女人,她身边的护卫再多也没有他的护卫多,选择她这只软柿子捏还是很对的。
“又一个?”祝玉燕不当一回事的摆摆手,坐下来说:“好吧,我可以暂时在家里躲几天,刚好写几封信,再拟几个新的演讲稿。”她遇见的刺杀够多了,多的都不稀奇了。
她说:“你放心,其实我挺小心的。别看反对我的人多,但支持我的人一样也很多啊。”
这不是瞎话,她确实很擅长几面讨好。她最近一直在攻击美英两国,就很讨日本人的喜欢。日本人想要得到这座城市,他们警惕的一直不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反抗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痛不痒,日本人警惕的是英国和美国的人。
也确实是如此。万国华就是一个英国间谍嘛,他的目的是搅混水,可不是替日本人送助攻。
苏纯钧收到的战争贷款就是英、美、德、葡萄牙这几个国家的银行发的,难道他们是为了帮助中国人抵抗日本吗?才不是,他们是为了让战争继续打下去。
假如日本人完成了对中国的统治,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美国和英国。正是因为看清了这点,苏纯钧和祝玉燕才能源源不断的从来自美国和英国的走私船上买到物资,他们从美英买物资,从德买武器,从美买药品,不止是金钱开路,也有这些国家故意放水的原因在。
苏纯钧开始跟日本人对着干,阻挠日本人真正进入这座城市,把这座城市当成进攻整个中国的前哨站。
祝玉燕就要替他的行为放烟雾-弹,她必须保护他,让他的设想能够完成。所以她最近开始攻击英美,不但□□手在报纸上骂美国和英国,她自己出席会议时也会偶尔拿美国和英国开两句涮,半真半假的骂两句。
苏纯钧没有给她解释太多,她也就从善如流的在家里闷着,不过电话不断,也写了不少信出去,把出山以后要参加的活动一口气排了两个月。
她还替苏纯钧处理公务,将一些送到他这里来的文件提前阅读,写好节略,方便他处理。
之前苏纯钧跟日本人谈租界的事,他已经想好要把哪一个租界给日本人了,不过日本那边有自己的想法,最后集中在两个租界上相持不下。日本人想要法国租界和葡萄牙租界,苏纯钧只肯给一个,还不肯痛痛快快的给。
他想把法国和葡萄牙都给拉进来,但法国大使早跑了,根本不在这座城市,葡萄牙那边不阴不阳,不肯给个准话,一时看他们像是愿意把租界送给日本人,一时又发信来责备苏纯钧没有按照公约保护好葡萄牙的领地。
到这一步就是各方谈条件了。日本在逼苏纯钧,蛮不讲理。火-药-味越来越浓。
祝玉燕现在少了铃木太太那一条线,颇有些无处下手。要是现在铃木佳子还在,她怎么着也能利用她帮帮苏纯钧在日本人这方面敲敲边鼓。
唉,铃木三郎也真是狠,说把铃木佳子关起来就关起来了,到现在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了,她写了多少信去铃木家,都得不到铃木佳子的回信,要不是她确信铃木三郎没有杀妻的爱好,都要怀疑铃木佳子已经死了。
祝玉燕把日本商会那边的各家女眷排了个号,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其实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被父母送给山本的金小姐。
而山本,他正是日本军方的大人物。
但是,接触金小姐,她不能自己做决定,一定要跟苏纯钧商量才行。
她已经犹豫很久了。
今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问了苏纯钧。
“最好不要。”苏纯钧认真听完她的想法后摇了头,“金茱丽不是铃木佳子,山本也不是铃木三郎,这两人的关系也远非铃木夫妻那么紧密。我怀疑你能利用金茱丽得到的情报会很有限,为此冒险就不值得了。”
祝玉燕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们目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她说,“我必须跟日本那方的人建立更深刻的关系才行。”
不然,她就帮不上他的忙了。
这座城市里已经只剩下日本人了。美国、英国等其他强大西方国家的人都跑光了,她只能选择日本人。
祝玉燕:“还有一个办法,我去担任日本大学的老师,不过从学校里想办法接近日本高层,可能性太小。”
她需要另一条路来撬动日本方。苏纯钧走一条路,她走另一条,两人配合,才能事半功倍。
苏纯钧思考了很久,说:“我这段时间也想过很多。我想,你要不要去香港?”
祝玉燕一愣,“你想让我去香港找英国人?可是我在香港能利用的很有限啊。”她在这里是苏太太,香港又不认苏纯钧,她在香港可不能像在这里一样如臂指使。
她怀疑的眯起眼:“你是不是想让我逃走?”
当然是。
苏纯钧摇头:“当然不是。我们俩在一起,都在这座城市,能利用的有限。要是你去一个地方,我在这里,两边用劲,应该会比现在更有利。”
说得也算有道理。
祝玉燕摇摇头:“哪怕你这么说,香港也不是个好选择。”
看来她不排斥这个选择。苏纯钧松了一口气,现在越来越危险了,他做了多手准备,万一不好,把她送走是必然的。现在又有了陈司机的话,他要防备的人就更多了,他需要有个万全之策才行。
就算祝玉燕说香港不是个好选择,她也开始学起粤语来,顺便客家话、闽南话都学了几句,跟苏纯钧对话越来越乱了,两人在早餐桌上说话时简直可以凑一个世界地图。
技多不压身,她督促苏纯钧跟她一起学,两个人一起学进步更快。
苏纯钧想挡在她前面,授意陈司机把他也身具多种才华的情报交上去,看情报部会不会把他也列做当间谍的优秀人选。
陈司机:“……”
陈司机“尽忠职守”的把情报交上去了。
过后,苏纯钧问他怎么样。
陈司机沉默片刻,说:“不太行,苏先生,他们认为您的才能有八成都在官场,要是放出去,很可能不会忠于党国。”一看就是叛国的好材料,有奶就是娘。
苏纯钧:“……”
某种程度来说,倒是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