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凝,你这是怎么了?”孔竹君注意到姚碧凝骤然异常的脸色,目光随之落到手稿的行文,却看不出因由。
姚碧凝来不及解释,将手中不自觉紧攥的几张稿纸交到孔竹君手中,只匆匆道别:“竹君,我有些事得走了,请代我向霓媛先生致歉。”
急促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拾级而下,穿过报馆一楼,周遭的工作议论像是漂浮在空气之中,平行于思绪。如群山之巅缭绕的云雾,让碧凝觉得无可把捉。
碧凝步子走得极快,高跟皮鞋砸落在石板路,一路伴着她闷闷地响着。手稿上那行字明灭在她的脑海里,令她颇为不安。
临到巷口,几个车夫正聚着闲聊,其中嗑着瓜子的将手里余下的半捧塞回衣兜儿里,率先迎过去问她:“小姐,您到哪儿嘞?”
姚碧凝思前想后,报出了北街茶楼的地址。为今之计,她只能先回去,看从茶楼掌柜那里能不能知道些消息。
“姚小姐,你先回楼上,我沏好了新到的明前龙井,再亲自给送过去。”楼下人多眼杂,茶楼掌柜推了推眼镜,从容地回道。
恰巧一位胡子花白的常客经过,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能得这里最好的茶博士应承,一个姑娘都比我老头子有面子。”
“您老自有一套泡茶的手法,不需要我们这些闲人陪衬。”茶楼掌柜说得不卑不亢,倒教那常客听了心底舒坦。
姚碧凝转身上楼,在雅间里陷入了沉静的等待。
北平战事戒严,城门重兵把守,只有少数几家报刊的特别记者能够凭证件出入,燕园时报便是其中之一。碧凝拾起的那一份手稿,记录的正是有关前线的报道。标题平淡无奇,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无非是两方对垒的情形描述。
在其他人看来,这或许算不上什么引人震惊的新闻,却足以让碧凝心中激荡。手稿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栋灰砖小楼受到战火殃及,满目疮痍。
“姚小姐,茶水到了。”茶楼掌柜屈指敲了门往里走,右手托着紫金木茶盘,盈透的茶壶之中茗汤晃漾,芽叶舒展。
姚碧凝倚在窗畔,不知在看些什么,闻言转过身来:“沈四少那里,现在能够联系得上么?”
“沈四少这几日一贯是忙的,一时半刻我不能保证寻得到人。”茶楼掌柜将茶具摆在桌案上,青绿的瓷质上描绘墨色牡丹,“姚小姐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得到沈君南的证实,还请掌柜帮忙联络。”姚碧凝颔首,黛眉微拧,容色庄重。
茶楼掌柜烫了杯盏,替人斟上茶水,接着道:“我是陆少的属下,如果方便的话,姚小姐不妨先同我说一说,看能否帮得上忙。”
姚碧凝略一思忖,启唇道:“我偶然间看到消息,城外的灰砖小楼,已经遭受到子弹炮火的侵袭。”
“那里……这个消息确切吗?”茶楼掌柜追问道。
姚碧凝从茶楼掌柜的反应里得知,他必然也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是第一手材料,应该不会出错。”
茶楼掌柜意识到此事的严峻,立即决定想办法联系沈君南,自拨出号码无法接通后,亲自出了趟门。
沈君南出现在姚碧凝面前时,一反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眼周染着乌青,衬衣领子也有些褶皱。
“沈四少,你知道城外小楼发生的事情么?”姚碧凝问得忐忑,她仍旧记得那日沈君南在接她之时说的话,陆笵棋行险招的计谋。
“都戒严了,你的消息倒很灵通。”沈君南也顾不上茶水已凉,自斟了满满一杯饮下,权当解渴,“我那时同你提过,陆笵为了速战速决,是下了狠招的,拿自己当诱饵引君入瓮。那栋小楼本来是个不错的地方,经历这一番激战以后,若是想要重新修缮恐怕够折腾。”
“那后来呢?”姚碧凝听得沈君南的解释,一颗心愈发悬着。
“我就是为着这事儿累了一宿,好容易回去歇下,梦都来不及做,又立马被人叫来这里。”沈君南扯了扯早已歪斜的领带,叹了口气,“小楼一战以后,形势算是稳当下来,我就负责把人接应到惠济医院,那西洋传教士一开始不肯接收那么些人,可是小楼一战里涉及的都是精兵强将,我也是同他磨了好阵子。”
“那陆先生呢?”姚碧凝向他追问道。
“他在惠济呢。”沈君南解释道,“现下事儿已经不多,如果不是清扫战场,戒严今早就该取消了。”
“我知道了,沈四少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出去一趟。”姚碧凝拿起手包,推开门往外走去。
沈君南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无奈碧凝走得太快,背影很快就被掩上的门扇所遮挡。
路过水果铺和鲜花店,她没有驻足,只是因为目的太过明确,忘记或许该有的细节。
惠济医院的长廊,她并不陌生,墙上的那段拉丁语,再一次映入眼帘——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碧凝在心底默默地念诵,准备去敲科室的门扉。
“小姐,教士还在手术台上,你若是找上回住过院的长官,顺着那儿走,尽头就是。”穿宽大衣袍的修女认出了碧凝,在这里很少见到如此出众的年轻女子,她伸手指了方向。
“有劳了。”姚碧凝点了点头,顺着修女指引的方向走去。
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可碧凝此时顾不得理会,只将目光锁定在端着一叠血色军装走来的护士身上,引得那年轻的姑娘疑惑开口:“找我有事吗?”
姚碧凝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神情松动几分,摇了摇头。
“无事就不要在这里随意走动,里头的伤员要静养。”小护士声音很轻,眼神示意碧凝往后方看,“这些当兵的不好惹,赶紧离开吧。”
“谢谢你的提醒,我是来探病的。”姚碧凝向人解释,盘子里凝固的血色和散发的腥气让她不由加快了步子。
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卫面孔陌生,与碧凝素未谋面,偶一听她提起陆笵的名号,神色警惕。
“让人进来吧。”
那门扉之中传来一声飞流掷玉般的嗓音,仿佛穿越时光的脉络,与记忆里的某一帧重叠,让碧凝不禁鼻头一酸。
她在警卫的退让里推开光洁的门扉,风吹动窗边悬挂的绒布,一线日光坠入她的眸中。像深潭里涌动的金色,细碎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