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看得通透,就应该明白,那伶人大费周章地与秋氏合作,不会只是想与你谈天说地。”陆笵语声淡然,双眸一凛,“或者说,是另一股势力与薛家之间的合作。”
姚碧凝一时无言,她的确存了侥幸的心思,如果何梨是代表云辙而来,这并不是性命攸关之事。
因为她知道,云辙的一番循循善诱是希望她能够为前朝旧事献出更大的力量,何况自毁旗帜绝非明智之举。不过这其中关隘,无论现下陆笵能够寻觅和猜测出多少与之关联的线索,她都不能开诚布公地讲述。
何梨突然的变化也是碧凝始料未及的,她没有想到何梨对云辙不二忠心也终于被嫉恨所取代,裕和西苑中的凶险令碧凝至今忐忑难平。她低垂着头,唇角微动,还是没有吐露一句。
“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无须追问,今天的事情是我疏忽了。只是隐忍和躲避未必能够起到作用,就像今日的大火,也不仅仅是一个伶人的报复这么简单。”陆笵意味深长地说道。
姚碧凝抬头看向昏暗灯光下陆笵的侧颜,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是何梨的报复,又会是缘于何故呢?
陆笵从衣袋中拿出折叠成方块状的信纸,递到姚碧凝手中,安抚似地缓声低语:“时间已经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你也早些休息。”姚碧凝接过信纸,与人回应。
“你在北平的事情处理完了么?”陆笵又忽然问道。
姚碧凝刚下车,正准备合上车门,闻言颔首:“算是吧。”
“话剧公演结束,近来的战事也已了结,该回沪上了。”陆笵的嗓音一如寂静的夜色,沉稳而宁谧。
“好。”姚碧凝站在树下,晚风吹起白色的长裙,漾动的衣摆如同她起伏的内心。
李知玉的房间里亮着灯,听到响动推门而出,看到姚碧凝发髻散乱的模样担忧地问道:“姚小姐,你没事吧?”
“只是一些小插曲。”姚碧凝摇了摇头,佯装镇定微微一笑,那嘴角的弧度却略显僵硬。
李知玉也不戳穿,只是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笑吟吟道:“还没用晚饭吧,我做了道鲜鱼汤,算是拿手菜。”
“那我可算有口福了。”姚碧凝的心弦在知玉纯然的笑意里有分毫松动,她顺手将信纸放入手包。
奶白色的鲫鱼汤柔滑鲜香,嫩嫩的豆腐和细软的鱼肉抚摸着唇舌,姜丝让这道菜肴显得更加温暖。在五月之初的北平,姚碧凝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苏州河的烟雨,温软细腻。
鱼汤的味道和陈妈做的很像。这种味道未必是最为惊艳的,却最容易让她动容。那些在盛筵上出自名家的菜品或许将五味的调和发挥得更为出众,可只有真正家常而熟悉的感觉才能轻而易举地攻陷心防。
“这道菜果然是很好的。”姚碧凝舀了一勺汤,毫不吝惜地称赞。
知玉也往空了的碗中又盛满鱼汤,眸光灿烂:“这可是独门秘方,我还是从师傅那里学来的。”
说到这里,知玉的眸光忽然暗了暗:“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去哪里了,我隐约猜得到有些事情大概很复杂,不过我总会记得等他。”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道鲫鱼汤的味道与陈妈所做的那样相似。碧凝想到瑾娘曾经说过的话,陈妈当年是随母亲一同到了姚家,她与裁缝李大约也是相熟的。只是陈妈不会知道,她的两位故人都已经永诀于人世了。
“知玉,其实……”姚碧凝忽然觉得,无论实情如何,都说出来吧。知玉有权利知道裁缝李真实的境况,尽管这种真实仍旧会有所隐瞒。
“别说,不要说。”知玉抬手拦在碧凝的面前,又垂在身侧,“碧凝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姚碧凝点了点头。
“碧凝姐,我有过很多可怕的想法,师傅反常的失踪,瑾娘莫名的故去,这些让我不得不产生恐怖的联想。”知玉声音很轻,笑容已经彻底从脸上消散。
知玉拾起汤匙,白瓷的勺柄磕碰到碗沿,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可是我早就明白,师傅不是普通人,他精湛的手艺和被着意藏起来的过去,都注定了他很难像一个平凡的人那样安稳又庸常地活着。他没有对我讲述和过往有关的任何事情,可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我又哪里不懂得他的苦心呢?”
“是啊,有时候一无所知,才能够获得毫不相干的资格。”姚碧凝喝了一勺鱼汤,缓缓说道。
“所以无论真相如何,我选择不去追寻。也许是我懦弱吧,但师傅一定不愿意我那样去做。”知玉嗓音有轻微哽咽,却掷地有声。
“一切都会过去的。”姚碧凝觉得,这样的选择是通透的。
“都会过去的。”知玉抬眸,泪痕被风干在眼睛里,没有外露。
回到房中,姚碧凝坐在书案前,拧开台灯,在暖黄的光中,她展开了那封书信。信的内容很简短,却让碧凝看得愈来愈心惊。
碧凝在生死边缘被绝望与惊吓冲昏的头脑忽然清醒过来,这封书信证明了何梨的破釜沉舟并非为了私人恩怨。幕后人写给何梨的信中,给出了明确的暗示,倘使拉拢失败,不必留有余地。
依照这封书信的内容,显然是云辙因她的桀骜不驯动了杀心,何梨作为任务的执行者,出于极致的谨慎,未免任务失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到死都未透露这道命令。
可是姚碧凝心中清楚地知道,真相却恰恰相反。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何梨精心策划的一出戏。她穿上樊梨花的戏服,精心勾画妆容,在火中唱的那一段曲目,都只是为了告别。是为了郑重地,向她心底住了一生的人告别。
姚碧凝想,也许何梨在那间屋子里撕心裂肺的喊叫是真实的,她对云辙的怨怼也是真实的,可那只占据了一小部分。到头来,她还是甘愿为了云辙的计划从容赴死,即使明白他的心里向来没有她的位置。
碧凝断定,这个计划,不是为了除掉她,而是在陆笵面前演出一场信任的戏码。云辙觉得,她该得到陆笵的信任,没有什么比让陆笵亲自发现云辙对她的遗弃更合情合理。恰到好处的揭露,远比周密的隐瞒容易让人深信不疑。
姚碧凝的指尖划过信纸上乌色的字迹,这个谋局简直天衣无缝,唯独她有机会发现其中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