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碧凝辗转反侧,思绪几经起伏,天光微露时才算安枕睡去。不轻不重的三道敲门声闷闷地传来,碧凝下意识地以被蒙头,并不去理会。
“小姐?”晓薇又隔着象牙白雕花木门唤了一句,得不到半点回应。
“碧凝姐还睡着?”乔舒敏低头看了眼腕表,棕色窄牛皮表带上雕着花纹,崭新的煞是好看,“这可都十点多了,虽说今天星期六,早饭总是要用的吧。”
晓薇无奈地笑了笑:“小姐若是睡着不肯起来,陈妈也会给她留着吃食,实在不成,早饭便是并了午饭的。”
“你先去忙,我在门口等会儿。”乔舒敏眸子一转,抬头朝晓薇道。
晓薇不疑有他,只怕乔舒敏一路风尘仆仆地累着:“舒敏小姐,你要不下楼歇会儿,等小姐醒了会出来的。”
“不累不累,你去忙吧。”乔舒敏心里自有小算盘,嬉笑着轻推人肩,眼瞧晓薇转身往楼下走,才松了一口气。
待晓薇花青格纹的衫子消失在视线里,乔舒敏才又重新屈指叩了两下门,仍是没有人应。晓薇已经支走,她索性也不等了,拧开门把手往房里去。
乔舒敏重新关上房门,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床畔,掀开薄被,朝碧凝耳畔唤:“出大事了,快起来!”
碧凝原本蒙头睡得迷糊,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忽闻叫喊声蓦地一惊,双眸睁开:“出什么事了?”
“碧凝姐,当然是为了你答应我的事。”乔舒敏见人醒了,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见到一脸狡黠的舒敏,碧凝心里绷着的弦松开,却不解其意:“我怎么不记得应过你什么?”
“自然是昨日,梅丽珍……”乔舒敏压低了嗓音,予人提示。
碧凝坐起身来,揉了揉发丝,这才记起昨日港口听舒敏说起的事情。她打量一眼舒敏的打扮,崭新的小牛皮腕表,脸颊上细细匀过的腮红,想来这一早急匆匆地来,是今日就预备着去了:“你是同我说过,不过我却不记得应了你。”
“碧凝姐……”乔舒敏一把挽住碧凝的手臂,拖长了尾音,“我就这么一个心愿,你帮帮我。”
碧凝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问:“怎么个帮法?”
乔舒敏听到这里,自觉有了着落,嘻嘻一笑,贝齿微露:“祖母那里规矩严,我自然是不能说夜里去了梅丽珍的,碧凝姐在祖母那里面子大,我可得借一借。只说咱们一同去剧院里看了戏,就回得晚了,祖母对文明戏还是认同的。我都看好了,百英剧院今天晚上有出戏演到十点,正好能做个托词。”
“你想得倒是周全,不过我如果应了你,今天晚上也不能在家里待着了。”碧凝眨了眨眼,似是无可奈何。
乔舒敏眼眸一转,朝人道:“百英剧院的戏票我托人留着了,是你喜欢的类型,下午直接去取就成。”
“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我可提醒一句,梅丽珍是乔望骐的地儿,你若是被遇着了,我可帮不了你。”姚碧凝看她兴奋模样,又是与友人同去有个照应,也不忍拒绝。
乔舒敏点了点头,笑意盎然,举起手来敬了个军礼:“保证躲避敌方侦查。”
姚公馆素日里的晚餐是有定点的,因去看戏的缘故,碧凝等不到晚饭时间便得出发。陈妈煮了一碗银丝面,还要再准备一盅番茄蛋羹时却被碧凝拦下来:“陈妈,你歇着吧,我也吃不得多少,这就够了。”
陈妈摇了摇头,摘下围裙念叨:“这戏的时间排得不好,总得叫人吃了饭再去啊。”
碧凝坐在桌边,夹起碗里雪白的面丝,微微一笑:“若是再晚些开场,结束得可就更迟了。等乔姨回来,记得和她说一声,我同舒敏一道去看戏的,就在百英。”
“诶,我记着呢。”陈妈应了一声,又道,“这夜里路黑,回来的时候注意些。”
碧凝边吃着面,边轻嗯着回复。因午饭吃得丰盛,现下又还早,却才吃了大半就已有饱腹之感,只庆幸没有让陈妈再准备其他吃食。碧凝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又搽了口脂才出门。
五月里的日光已经有些晒人,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偏西,碧凝撑开一柄蕾丝勾边的阳伞,走到街边拦下一辆黄包车。不得不说,舒敏是了解她的,百英剧院上演的戏目,她很难拒绝。
才从北平回到沪上,碧凝也还不知道今日演得会是什么,这种既好奇又兴奋的心情就像猫尾轻轻扫过手背,痒痒的,又软软的。她一路上望着街上穿梭往来的人群,也只盼着快些到地方。
百英剧院,位于梅丽珍饭店斜对面,中间隔了条宽阔的柏油马路,街面上常可见衣冠楚楚的男女结伴而行。
姚碧凝理了理烟青色的旗袍领口,珍珠缀成的丝扣光泽莹润。她抬头看了一眼百英剧院白底红字的招牌,外头一圈霓虹还未亮起,泛着金红的日光照在上头,说明现在还不到六点,她来得不算迟。
碧凝想着乔舒敏此时约莫已经与友人结伴到了梅丽珍,转身望了一眼马路对面。梅丽珍前庭花木繁茂,五月里植株密密地遮过去,倒是一眼望不见门厅。
百英剧院的售票窗上已经悬了告罄的小木牌,那粉笔字写得规整用力,乌底白字显得打眼又干净,下头还特地标注了洋文。那小窗里坐着个中年女人,穿着灰底红格子的棉布旗袍,领口的一枚纽子被撑开了,露出白而粗的脖颈。
碧凝才走到窗畔,那中年女人只略一扫过她的衣装,便搁下手里还没嗑完的瓜子,眼疾手快地打开玻璃窗,眼底闪着留客的精明:“小姐,您来得不巧,这场刚售罄了,明儿还有这出戏。”
“我是来取票的,之前有人替我订了,她姓乔。”姚碧凝解释道。
“乔小姐的朋友啊,我晓得的,她早先买了放在这里,说会有人过来拿的。”那女人弯下身子,拉开抽屉,从里头掏出一张戏票来,自小窗口递出去,“是个好位置哩,靠中间的很,保管把台上的戏看得清清楚楚。”
待碧凝走进剧院里,对着戏票上的座号准备坐下,才发现这位置确实是巧得很,倒不是因为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