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帕子胡乱抹干了泪痕,却抹不平心上的褶皱。他不是不可以遭受屈辱、谩骂,作为一个年纪尚小的孩童,他是接受冷眼旁观长大的,这些不会习以为常,但他早熟地明白自己需要克制。
真正击垮他的,是无能为力的深切自责,绝望如巨石般压在他瘦弱的肩头。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之于命运,毫无胜算。
男孩话至此处,沉默下来。因先前的哭泣,嘴角仍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但他没有再说一句。
姚碧凝轻抚他的背脊,向他伸出希望的枝蔓。这是他的希望,也是她眼下的转机。
“今天还没有结束,你还会有一个获得报酬的机会。”姚碧凝轻声开口,话音未落便将男孩愕然的神情尽收眼底。
须臾愣怔,男孩很快反应过来,眸中神采重燃:“小姐,您说的是真的吗?”
“我需要你帮我送一样东西,有些远,在苏州河畔。”姚碧凝顿了顿,待人回答。
男孩忽地笑了,伸手拍着胸脯保证:“这沪上大着哩,不过除了租界,没地儿是我不熟的。”
姚碧凝决定把向白郁递药的事情交给他,在这样的困境之下,没有什么比绝处逢生更令人为之鼓舞。与人交待过正事,碧凝微微一笑,问他名姓:“你叫什么?”
“王伏虎,我爹说这名字意头好,老虎都能打趴下。”男孩说起话来,眼底终于有了朝气。
姚碧凝想起先前他被人丢出来的一幕,实在有些心惊,不禁启唇嘱咐:“不过再遇上先前那些人,可不能硬碰硬,吃亏的还是自个儿。”
王伏虎摸了摸后脑勺,有些腼腆又略带愤懑:“那是他们人多势众,我也是交了钱给舞厅酒保的。大家都是卖香烟,凭什么非得从他们手里拿货?”
说到这里,王伏虎嗤道:“他们也就是仗着有些后台,一样的香烟非得卖得高出许多,还偏有一堆人肯巴巴地去买。”
姚碧凝听及此处,却不由得有些疑惑,脱口问道:“如今还有人肯花了钱去做这样的冤大头么?”
“可不是么,明明都是一样的香烟牌子,我也是正经拿的货,怎么能有不同的味道?”王伏虎一边擦拭着香烟盒上的污渍,一边接着说,话里十分老成,“我都怀疑是他们耍的把戏,找人做托买烟给别人瞧,说什么他们的味道保证最好。这一来客人就都信了,还不就是个圈套么。”
姚碧凝尽量用身子遮挡住司机的视线,将预付的定金和消炎药都交给了伏虎,并约定在药品送达育英堂以后,他可以明日再到姚公馆领取余下的报酬。
这件两厢情愿的合作一锤定音,姚碧凝重新回到车子里,方才阖上车门,只听司机笑着道:“姚小姐心善,这些孩子苦得很,不过也刁钻得很。”
“刁钻?”姚碧凝轻声重复一遍,咀嚼着这个词语。
司机以为姚碧凝不解其中意味,发动了车子,又接着道:“我也是听熟人说的,只要一到舞厅里啊,就有这些半大小子缠着他买香烟,比起外头那个贵得呦,缠得人不好脱身的地步。”
姚碧凝若有所思,指尖摩挲着手包丝缎的纹理:“人人都看个行情,贵上这么些也有人肯付钱么?”
“要不我怎么说这些小子刁钻,就这样子看着是花冤枉钱,也能哄得住好些个常客。不说了,姚小姐不值当听这些。”司机合上话匣子,车子又拐过一路口。
月光照在雕花镂铁的大门上,黑色的漆泛着澄然辉芒。姚碧凝伸手拨动铜质的门铃,细碎的金属声传至耳际。此时的巷道很静,晚风拂来青草浅淡的香气。
陈妈随意披了一件灰色外衣,从影影绰绰的树下走来,开了门锁:“小姐,快进来吧。”
姚碧凝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侧身而入,向人问道:“我看戏耽搁了,乔姨没有说什么吧?”
“小姐放心,夫人一早就吃药歇下了,现在正睡着呢。”陈妈重新落了锁,一串钥匙啷当微响,又被收回衣袋里。
碧凝沿着花径一路走着,夜虫的鸣叫如一支即兴的和弦,她跟着陈妈的步子,脑海里忽然闪过儿时的记忆。那是模糊的一帧,也是如水的月夜,幼年的孩童顽笑着去踩父亲高大的影子。
可是当她推开门,却得知父亲并不在家里。原本一路上紧张酝酿的说辞全都不必要了,碧凝却不知道此刻的心情该是用喜悦还是落寞来形容。
“碧凝姐……”姚之砚打着呵欠,从楼上走下来,手里还攥着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你才回来么?”
“嗯,戏剧结束了。”姚碧凝一字不提实情,只简单地做出回答。
姚之砚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都怪我这些东西学得太慢了,不然我也能陪你们一起去剧院里了。”
姚碧凝微微一笑,她知道之砚话里真正想要陪伴的人大抵是舒敏,只纵容这独属于少年的隐晦心思,不去戳穿:“下回叫上你。这么晚了,你还在看父亲布置的账本么?”
“是,我上手慢,这些又都是和算学有关的,我并没有太多天分,只能多花工夫。”姚之砚向四下张望,面露疑惑,“怎么父亲还没有回来吗?”
“我听陈妈说,民丰临时有笔大单需要核对,父亲说来回赶也要时间,索性在银行里住几天。”姚碧凝解释道,又伸手将餐桌上温温的牛奶递给他,“这几天没有父亲盯着,你也总可以松泛些。”
“谢谢碧凝姐。”姚之砚接过牛奶,抿过一口,唇边留下浅浅痕迹,“我没有天分,但总要努把力,不能辜负了父亲的一番教诲。”
“你这么想,自然是好的。也注意身子,别忘了休息。”姚碧凝向人嘱咐两句,目送他上楼,才捧着玻璃杯往客厅走去,奶白色晃漾着倒映出碧凝沉思的眉眼。
姚秉怀那日在书房里说的话,虽带了情绪,却不是没有道理。江富城亲临姚公馆报一句平安,便是将镇守府的襄助和盘托出了。这原本不过事实而已,但碧凝却情愿只当这是陆笵免她牵念家中,否则她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有些事情是否也是一场幻梦?
碧凝这样想着,静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听筒,却迟迟没有拨出那串号码。踌躇之际,即使碧凝再不愿意承认,她也还是对此介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