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之上,斜插的几枝矮生绣球,蓝色花瓣舒展在微朦的天光里。乔望褚擎着高脚玻璃酒杯,客套的话音尚未落地,一时间竟有些哑然。
“乔厅长备宴有心,陆某此番受命而来,实在不敢有愧于托付。”陆行云正襟危坐,主动举杯一饮而尽,“沪上是远东华府,金仓银斗,筹措资费一事,有乔厅长上心,则万事俱备。”
乔望褚只得举盏相陪,心下却别有计较:“陆大少受内阁委任前来,乔家自当鼎力支持,可不知这资费所需几何?”
陆行云伸手一比,笑道:“这个数,一月为期。”
乔望褚心道简直狮子大开口,纵然是联合沪上商会筹措,也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也不是乔某不愿意,只是虽说这沪上看似繁华,私底下商贾存蓄的银钱能轻易挪出来的也并不许多。”
陆行云显然并不让步,说话间尚有几分存留的行伍习气:“乔厅长谦虚了,我瞧这荔园装饰甚为考究,有先锋打头阵,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乔望褚侧首看一眼沉默不语的陆笵,似乎并不愿意掺和到他们争论的事情上。
可陆笵却开口道:“长兄长途跋涉,这场沙龙费了乔厅长不少心思,资费一事容后商议,不如先尝餐食。”
陆行云对此话倒很受用,不提前话,左手持筷:“也罢,这一路奔波,船上的菜总不大合胃口,是该好好用一顿饭了。”
乔望褚略微松了一口气,但既然陆行云话已说出,便是实打实的银钱要撒出去。他早先通过乔望远知晓了一点内阁的风声,但却没有想到,陆行云是存了让乔家身先士卒的决心。
“舒敏,你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乔望褚叫住她的声音,中气十足,足够令原本心虚的乔舒敏心头一颤。
“碧凝姐,你替我挡一挡。”乔舒敏眼见父亲走来,望姚碧凝身后一躲,朝人吐了吐舌头。
“二舅舅。”碧凝礼帽唤人,扭头看一眼身后张牙舞爪的舒敏,“还不乖顺些。”
“碧凝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真真是和舒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乔望褚面上带笑,一副平易可亲模样,“眉儿近来身体可好?”
“乔姨自从治疗以后,身子一直养着,如今还算稳定。只是今日也不算家里的事,人多难免喧闹,也也就未有前来。”姚碧凝如是回答,末了又添一句,“荔园这些应酬,也就不向她提了。”
乔望褚知道她是在说芳穗的事,在舒敏面前不必点破,颔首称好:“眉儿身体为重,无关大碍的事,自然不必扰她。”
三个人在场,有些谈话似乎难以继续。乔望褚正要开口找个理由,舒敏则被之砚的步调吸引。于是池畔只余下两人。
姚碧凝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笑一笑,黛色裙摆被风吹动:“二舅舅有话,不妨直说。”
乔望褚面容和蔼,仿佛如此便可以不动声色地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碧凝,我知道你同镇守府走得近。如今,有件事情想要你开口,帮忙同陆先生说一说。”
“如果能够帮得上忙,我愿意尽力一试。”姚碧凝并不拒绝,又继续问,“不知道二舅舅需要我提的事是什么?”
乔望褚压低了嗓音,眉梢微皱,脸上法令纹也随之加深:“北边要筹钱,不单是乔家,这对整个沪上来说都是大事。只是陆家大公子一开口——这数目,纵然是我答应,一时之间也难以周转得开。”
姚碧凝听罢同他一样,面露难色:“这是大事,我虽同陆先生说得上话,但也未必能起到多少作用呀。”
乔望褚心里知道此事的分量,陆行云此来是出自内阁的授意,转圜原本艰难,向人道:“碧凝,你愿意试一试,二舅舅就很欣慰了。无论成或不成,我都会记上这份人情。”
“二舅舅这话便见外了,您也说不单是乔家的事,我这就找机会同镇守府提一提。”姚碧凝见不远处陆笵目光注视着她,向人示意,“若没有其他事,我该过去了。”
乔望褚如今将希望几乎都寄托在她身上,目光不自觉透着几许殷切:“好,快去吧。”
酒过三巡,暮光收歇。
此时路灯初上,山雾渐起,薄薄地笼成一袭轻纱。荔园门前,归家的宾客面上大都微醺。
席间未能留意,山风吹拂,碧凝才觉得头脑也有些昏沉,几杯酒水下肚,此时才觉味出后劲。
她踩着小高跟皮鞋,裙子垂及脚踝,轻微摇晃的步履,看来别有一番风情。
陆笵眼见她走路的轨迹开始游离,上前搀扶住她的手臂。碧凝侧首去看他,一双眼睫如同蝶翼,在月光与路灯的映照下,在眼底投下浅浅一弯阴影。
他吩咐江富城去驱车,轻轻揽过她的肩头,隔着一层丝缎,她能够感受到他掌心的暖烫。迎着光,她对上他黑曜石般的眼睛,如陷入一汪深潭。
“陆笵,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碧凝觉得脑海里有些凝滞,冷不防问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什么?”陆笵注视着她,嗓音清泉般流泻。
“你一早就知道……”碧凝嘟囔着,声音又渐渐弱下去,“天上的月亮,都不如你的眼睛。”
陆笵唇角微勾,连日来错综的烦扰烟消云散,此刻只余眼底清明笑意。
江富城将车子开到荔园门口,陆笵亲自拉开车门,扶碧凝到后排落座。引擎发动,黑色的车身驶入山道,车灯探照着下山的路途。
“长官,我已经让人找到了芳穗的家人,还好快了一步,事情都办妥了。”江富城滴酒未沾,此时仍清醒地记得自己的任务。
陆笵后面又说了什么,碧凝已经不知道了。她隐约听到有声音,但已经不能辨认出说话的内容,倚在座位上半梦半醒。
一场浅眠,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宝瑞南路三箱七号门前,碧凝坐起身来,下意识地问道:“已经到了吗?”
“姚小姐,已经到了小半个时辰,长官不让叫你。”江富城回答的时候,能听出话音里努力憋着笑。
姚碧凝面颊微赧:“都怪席上葡萄酒喝多了。”一觉醒来,酒意褪去,她想起紧要事来,“对了,你料想得不错,二舅舅果然找了我。”
“他怎么说?”陆笵问道。
姚碧凝将乔望褚的期望与反应转述,又接着说:“经过先前的动荡,如今沪上商会也未必愿意响应多少,乔家眼下面临的压力自然不小。”
陆笵颔首,这确实是不容错过的时机:“乔望远在内阁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这一次,乔家做不了明面上的推诿,只能暗地里想办法解决。看来凤阳春的另外半壁江山,可以看一看真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