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金属光泽的笔尖沙沙作响,碧凝看着它在白纸上跳跃,飞扬的字迹烙印。她一眨不眨地望向书案,像染过的绢花,没有丝毫生气。
周镟停下笔,抬头见到碧凝木然的神情,饶是他见惯生离死别,每一次还是惆怅难言。他将笺纸递给碧凝,出声安慰:“也不是毫无希望,奇迹随时能够出现。”
这种安慰如此苍白无力,但他再也寻不出其他字句。
姚碧凝伸手接过纸笺,药剂的名字密密爬满。奇迹,这无疑是世间最大的谎言,自诩为善良的欺骗。
“如果情况这样下去,我是说如果……”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眼睫沾了晶莹。
周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垂了眸,轻声开口:“药物只能减轻她的痛苦,如果情况不好转,至多一年。”
琉璃玉碎,霞光尽褪。有团团锦簇,在她面前一瞬成灰。
“我知道了。”碧凝语调平稳,转身离开,走廊白墙灯影,她默然低泣。
锦帕拭泪,忧郁隐去,碧凝伸手理了理鬓发,向病房步去。乔望眉已经醒来,半倚在床榻上,她看到门口的碧凝,乌青的唇努力勾出笑:“碧凝,医生怎么说?”
“没太要紧。”碧凝不忍说出真相,嗓音故作轻松,“医生说只要静养着,配些西洋药来吃,过些时候自然就康健了。”
之砚闻言,垮着的一张脸总算有了神采:“总算还好,我之前突然看到乔姨昏倒,还以为……”
“少爷。”陈妈一声唤,止了人言,又双手合十细碎地念叨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之砚自知失言,接过碧凝手中药笺:“我去给乔姨拿药。”
“碧凝,咱们回去吧,你父亲到家见不到人该着急了。”乔望眉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碧凝上前轻按住人:“芳穗知道我们在医院,您先躺会儿。”
“你父亲整天操着那么多心,不能再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分他的神了。”乔望眉拉住碧凝的手,眼眸温柔。
“您先躺着,我去问医生现下能不能出院。”碧凝害怕再说下去,迟早会被察觉到异样,她向陈妈和晓薇交待一句便拧开青色门扉,一步步往科室去了。
去而复返,门没有关,碧凝屈指轻叩,却见周镟手中拿着几张相片。
“请进。”他搁下手中相片,轻推金色镜框。
碧凝走到书案前,垂眸之际却瞥见照片中人,周镟身侧的男子极为熟悉:“这是……周总编?”
周镟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姚小姐认识我堂兄吗?”
“和晨报给过稿件。”碧凝解释。
周镟心下了然,以姚碧凝在沪上的才名,自然不足为奇。他将相片收入屉中:“姚小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乔姨现在能够出院吗?”碧凝神色黯下几分,“我暂时不想把病情告诉她。”
周镟沉默片刻,书下一串号码,撕下来递给她:“有突发状况随时给我电话。”
回到姚公馆时,芳穗已经准备好简单的饭菜,她迎出来向人道:“老爷在书房里,让小姐回来了去找他。”
旋梯而上,叩门以入。碧凝只见姚秉怀伫立窗前双手负背,灯光映照下鬓泛斑白。
“你乔姨怎么样了?”姚秉怀没有转身,嗓音有些沧桑。
“乔姨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静养或许能有好转,但是……”碧凝抿了唇。
她将实情皆尽告知,一字一句说得艰难,眼角氤氲一片。
“这么些年,她挨着痛过得太不容易。”姚秉怀抬眸,此夜并没有星辰。
“原来父亲全都知道。”碧凝垂眸,道是无晴却有晴,这彼此欺瞒的谎言,是岁月的动人与凌厉。
“我老了。”姚秉怀转过身来,已不复往日指点江山的激扬神采,“这辈子我唯一负过的人,便是你乔姨。她想要的真心,我已然没有了,恐怕一生都不能给予。”
碧凝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她知道父亲此刻,只需要独自述说。
“碧凝,我决定带你乔姨去美利坚,那里更适合养病。”姚秉怀叹了一口气,复又目光如炬,“民丰银行是我半生心血,尤其如此时节,更不可生乱。我会聘请职业经理人襄助你们,但往后还要靠你和之砚打理。”
“父亲,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大洋彼岸,一路迢遥,您和乔姨都要好好的。”万般不舍咽在喉头,碧凝深知这是父亲迫不得已做出的决定。
姚秉怀摆了摆手,示意人出去。碧凝转身离去,他才从红木抽屉里拿出一个上锁的铜匣。嵌玛瑙的匣盖轻启,里面一张年轻女子的相片,一身裙褂清婉明丽,面容与碧凝有五分相似。相片已经泛黄,他伸出手,极轻柔地拂过,唇边溢出一声低语,散入寂静里。
公历的新年才过,转眼即是别离。乔望眉裹了一件水貂的大衣,仍旧没有什么暖意。碧凝轻轻搓着乔姨的指节,她幼时便是这样被暖着,春秋轮转,人事颠倒。时光不老,眼前的一切却敌不过年华不息的川流。
港口吹来阵阵海风,细碎的发遮过碧凝眉眼,遮不住离人伤别。芳穗提着皮箱,跟在姚秉怀与乔望眉身旁。声声嘱咐,互道珍重。
汽笛声响起,鸥鸟滑过水面。碧凝和之砚晓薇挥手,向远去的身影道别。之砚在圣约翰中学部的课业已经开始,他匆匆向学校赶去。之砚对沪上街巷还未完全熟悉,碧凝不放心,便要晓薇陪着他去。
碧凝漫步港口,任海风裹挟来透着水的凉意。这里人声鼎沸,这里世态百出,最喧闹最安静,最繁华最冷清。她忽然什么也不想去理会,愿如一只飞鸟,徜徉于无尽蓝天。
她循着一只飞鸟的踪迹,望向邻近港口,那是货轮停靠的地方。彼处已然卸下许多装运的木箱,三三两两地垒起来足有一人高。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眼,碧凝却看见一个穿粗布夹袄的男子侧脸——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人似乎正是宝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