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白头之愿,书向鸿笺;以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三月春光无限,梅丽珍饭店门庭的罗马塑像旁簇拥着遍地玫瑰,红得热烈醒目。这是一场令人瞩目的西式婚礼,场面浪漫而庄重。
姚碧凝推开车门,烟青色裙摆随步子漾开,礼帽洁白的垂纱微微遮过眉眼。她每一步都走得窈窕端庄,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此时的她,孤身一人,华丽清冷。
因乔舒易是家中独子,伴郎的身份便落到了之砚身上。姚之砚虽因碧凝的缘由几番借故推诿,但为示乔家与姚家的亲厚,也未免人无端猜测,最终还是应了。
沪上名流之间的闲言碎语,较之街头巷尾更为咄咄逼人。姚碧凝清楚地明白,在这看似一片喜庆和乐的表象之下,人心各异。姚家在业界的成绩早已惹得不少人红眼,此刻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落寞神伤,沦为背地里调侃取乐的笑柄。
她只能仰起头,用找不到一丝破绽的表情,去面对习惯戴着斑斓面具的众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保全姚家的面子和自己已经被凌迟千百遍的心。
乔舒易一身纯白西装剪裁得体,在大厅中迎候宾客。他望着逶迤而来的熟悉身影,眸光闪烁。待人近了,轻唤了一声:“碧凝。”
“新婚快乐。”姚碧凝微微一笑,无数山峦深峡皆隐没不见,“好好待晴子。”
乔舒易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终是只有三个字暗哑滑出:“我会的。”
碧凝将手中如意织锦的礼匣搁到桌案之上。覆着白色蕾丝的指尖轻拂过锦缎的纹样,垂眸之际有一瞬黯然又很快收起。她强装镇定,可心中的底气,实在太过匮乏。
“舒易,这位小姐是?”来人腔调并不标准,黑色燕尾服,留着细长的八字胡,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然。
“芥川博士。”乔舒易颔首示意,掩住眼底落寞,向人答道,“这是姚碧凝,姑姑的女儿。”
“怎么还叫我博士?”芥川一雄佯装不悦。
“岳父。”乔舒易改口。
“民丰银行声名在外,我对令尊神交已久,姚小姐亦是风华过人。”芥川一雄望向碧凝,虽是笑着,却不达眼底。
“承蒙芥川博士谬赞。”碧凝与人寒暄一句,并不愿在此久留,“家弟来得早些,我先去找他。”
“等一等,我听晴子提起过姚小姐。”芥川一雄捋了捋八字胡,“如果没有记错,晴子肩上的疤痕也是为了姚小姐留下的。”
“晴子很善良。”姚碧凝伫立一旁,她知道芥川一雄想必有话要说。
“晴子是我最疼爱的小女儿,我相信舒易会对她好。”芥川一雄拍了拍乔舒易的肩,复看向碧凝,“姚小姐,晴子是如何待你,希望你不要忘记。”
碧凝听人此语,说得再明朗不过。每一个字如同尖锥,将她围困在内,寸步难行。
芥川一雄自知这场婚姻的前因后果,这是他对她的警告,提醒她斩断所有情丝,不要再对乔舒易抱有任何幻想。而他的警告,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她的骄傲与自尊之上。
“芥川先生多虑了。”陆笵一身英挺制服,肩章绶带灿然,踩着长靴阔步而来。
“陆先生,”芥川一雄转了神色,隐有几分刻意的亲近,“我们在东瀛会馆见过。”
“那时不知芥川先生还有如此爱女心切的一面。”陆笵淡淡开口,看不出喜怒。
“家务事,陆先生见笑了。”芥川一雄扬了扬手,“今日小女成婚,里边请。”
“姚碧凝,还不走么?”陆笵沉声道,“可是怨我来迟了?”
他如此一句,令她涌起一阵感激。这样煎熬的处境,她只想尽快逃离。
碧凝侧首望向他,摇了摇头:“走吧。”
芥川一雄望向两人的背影,忽然一笑:“看来我方才真是多虑了。”
梅丽珍一楼东面是一间布置精美的礼拜堂。因晴子笃信基督,请神父证婚祝福。
明媚的少女描着新娘的妆容,乌黑卷发绾成高髻,一袭曳地的婚服,缀着数不尽的无瑕珍珠。她手中一捧玫瑰,娇艳欲滴。
一对新人在神父面前许下相携一生的约定,新郎的笑容却像是刻在脸上,没有丝毫生机。
姚碧凝的眸子被礼帽薄纱遮过,却有秋水微泛。一旁吕雁筠轻握住她的手,安抚着碧凝的情绪。
后来的满席盛宴,在碧凝看来味如嚼蜡。她感受到旁人不时打量的目光,表现得极为沉静。打量之人亦觉无趣,便不再注意。
碧凝从盥洗室回来,又被墙上少女的肖像画所吸引。这幅油画不是她第一次见,却总能因那少女眸中化不开的忧郁而驻足。日光倾洒的葱茏草木沦为愉悦的背景,衬出她心底的愁绪。
碧凝觉得此时的自己,与画中人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姚小姐喜欢这幅画?”乔望骐擎着一支高脚杯,酒水轻晃。
碧凝与人拉开一步距离,才颔首道:“它传递出的情感很能打动人。”她记得雁筠说过,乔望骐是很喜欢油画的。
“这是七爷的画作。”乔望骐注视着画中少女,接着道,“你难道不觉得,这画里的人与你有几分相似么?”
碧凝仔细观察画中少女的眉眼,发现确然如此,又想起乔望骐前话:“你是说那个神秘莫测的七爷?”
乔望骐勾唇一笑,剑眉微挑:“是那个七爷,不过你或许能够见到他。”
“为什么?”碧凝不明白乔望骐话中意味。
“就凭借你与画中人的几分相似,”乔望骐抿了一口酒水,笑意不减,“没准就得了七爷青眼。”
碧凝反应过来他话里调侃,转身便要走,却忽然想起安泰银行的事,状似无意地问:“你与七爷相识?”
“舒易不曾向你说过么?我能在乔家占得一席之地,托七爷的福。”乔望骐哂然,却是碧凝从未见过的落寞,“当年那个雪夜被老夫人赶出去的落魄弃儿,若非因缘巧合得七爷收养,早已成了路边尸骸,连一卷草席都没得裹。”
“我……本不该问。”碧凝未想到牵连出如此令人心惊的过往,轻声开口。
“不关你的事。”乔望骐收敛起落寞,恢复惯常的神情,却定定望向碧凝,“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