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扣的金属摩擦声细小而刺耳,碧凝手中轻薄的帕子方拭过脸颊。经纬线纺得柔软致密,是当下时兴的洋布料子,黛色修竹仿佛从白绸上生长出来,看不出印染的痕迹。
她垂下手,脸色愈显绯红,风寒来势汹汹,碧凝只觉面前事物恍惚缥缈,连音声都迢遥起来。
昔日吴王眷恋西子捧心的神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姚碧凝此刻却似美人微醺,眸光透着几分不辨喜怒的迷离。
世上总有些人,得到上苍垂爱,每一帧与之相关的画面,都值得被细细描摹。若是错过了,便足以让人捶胸顿足,慨叹抱憾终身。
透过门扉敞开的一尺来宽的缝,陆笵见到她循声望来的那一幕,只想起月华如水的夜里,那一缕轻悄的风吹来流云,周遭景致笼上雾,不知怎么会那样静好。
碧凝也是那一瞬间,瞥见了病榻旁身姿颀长的男子,却没太看清。
江富城转身出来,赔笑道:“对不住,方才陆长官已经致电放人,乔小姐会被安全送到家。”
“陆长官?邻近几省似乎都没有姓陆的高级官员。”碧凝说得漫不经心。
江富城闻言一顿,笑得勉强:“姚小姐您也别问,这事儿我不能说。也是我们紧张过头了,今日多有得罪。”
碧凝也不再说什么,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此时一个端着绷带药水的护士迎面而来,她明白这位陆长官是受了外伤,警卫森严的排场和江富城遮掩的话语都指向一点——此人身份必定极为特殊。
姚碧凝回到后巷的时候,司机眉目间满是忧色,刚一见她便忙不迭开口问:“姚小姐您没事儿吧?”他目光往后一扫,语音有些发颤,“二小姐怎么没一起回来?”
姚碧凝将蕾丝手包递给司机:“没别的事,舒敏过会儿应该就到乔家了,你之后把这个带给她。”
大石落地。司机照例替碧凝开了车门,她坐上皮质坐垫,身子微微陷下去,方才的镇定自若仿佛一张薄纸,堪堪盖住其下的动荡深渊。
姚公馆灯火通明,车子在雕花铁门前停下,阴云蔽月,此夜没有晴空。碧凝踩着蜿蜒的石板路,庭院里树木的枝叶在黑暗里摆动,幽深晦暗。
一进门,晓薇踱步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她衣裳的摆有些绞皱的痕迹,碧凝知道她一贯的小动作,这是提心吊胆了很久。
这一天的折腾委实疲乏,碧凝径自在维多利亚式的软沙发上坐下。陈妈听到响动,赶紧端了姜茶过来:“小姐快趁热喝了,我马上给医生打电话。”
“不用叫医生了,舒敏陪我去了趟慈安医院。”碧凝接过骨瓷杯,杯面彩绘着桔梗,茶是可以入口的温烫。她浅啜几口,不太受得了姜的味道。搁下杯子,她从黑色手包里拿出两个小巧的白色纸包,医生开的药剂。
陈妈上前斟好了白水,晓薇伸手拦下:“这西洋药得饭后才能吃,小姐一定还没用过晚饭,现下吃了不好。”
碧凝确实还不曾用过晚餐,折腾半日也有了饿意,她对着陈妈一笑:“确实这么个理儿,陈妈,我也有些饿了。”
陈妈搁下玻璃水杯,手拍了拍额头:“瞧我,都给忘了。之前以为你要同夫人去乔家,也没提前备着。小姐想吃什么?”
“下碗阳春面吧,医生说要吃清淡的。”碧凝站起来,理了理裙摆,“我先上去洗漱。”
晓薇跟着碧凝上楼,踏着赭石色的楼梯,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望见色彩斑斓的穹顶。
那是希腊神话中的画面,碧凝停下步子,凝望那油画的静穆,语声清淡:“我记得这是母亲找西洋画师绘的,独一无二。”
晓薇跟在后面,也伫立在楼梯上,仰头望了望那画面:“我欣赏不来西洋艺术,但真的好美。”
“可是这么美,她也抛下了。”碧凝收回视线,仍旧一步步往楼上走。
晓薇看到碧凝的背影,瘦削而单薄,她的心有些皱皱的,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她加快步子跟上去,到象牙白的雕花门前,却见碧凝回眸,盛了星辰般的笑意:“你拦着陈妈,是怕我真吃了药片?”
晓薇点了点头:“是药三分毒,没病吃了会伤身。陈妈会不会看出我的心思?”
碧凝拧开门,边往里走边道:“再没有谁会像我这样了解你,只是等会儿我还真得吃药,医生说扁桃体发炎。”
晓薇关上门,面上似喜似愁:“这下子倒不担心穿帮,可病了人又遭罪。”
碧凝哑然失笑,见晓薇苦瓜似的脸,轻叹一声:“小小年纪,怎么学人苦大仇深,左右不是什么大病,吃几日药就好了。”
晓薇这才放下心,进浴室准备热水,浴缸里洒进仔细处理过的玫瑰花瓣,红艳艳浮在水面上,她又往里滴入了精油。碧凝将自己浸在香雾腾腾的热水里,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令她暗自心惊。
碧凝下楼时换了身棉质的白色睡袍,外面披件奶白色绒衣,陈妈的阳春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自幼不变的味道让碧凝觉得无比心安。
她知道自己是惧怕动荡的,熟悉的感觉萦绕着她的味蕾,如一双宽厚的手,抚慰着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她将一碗面干干净净地吃完,陈妈已经将茶几上的药拿来了。她就着一杯温水吞咽,药片滑过喉咙的瞬间,有一闪即逝的苦涩。
姚碧凝想起乔望骐的轻佻言语,而吕雁筠平日里对他称赞有加。她不免有些担忧,但却没有能够劝雁筠疏远他的证据。碧凝思忖片刻,她还是拨出了吕家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接起,传来雁筠的有些激动的声音:“伊莎贝拉,我等你电话好久了。怎么样?”
碧凝在客厅里,怕给人听见,词语用得含糊,两人心照不宣:“雁筠,一切顺利,老夫人寿宴很高兴。”
雁筠清脆的笑声传来:“我就说,我是绝对靠得住的。”
“吕小姐该嘉奖。”碧凝拢了拢绒衣,也不由勾起唇角。
“都说了要叫我珍妮,让你奖励我什么好呢?我什么都不缺呀。”雁筠时刻不忘她的英文名。
碧凝顺势提了一句:“还得感谢你的英文老师,乔先生也功不可没。”
“那是自然,他是世上最好的英文老师,谈吐优雅又迷人。”雁筠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温柔起来。
碧凝听她这么说,只觉雁筠大抵已经陷进去了,盲目而热烈地陷进去了。她甚至萌生出一个想法,雁筠并不是对英文报以极大的热忱,而是那异国语言的背后有那么一个人,牵动了她内心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