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太太,让您久等了。”碧凝启唇,英文字母婉转自舌尖吐露,穿一件妥帖的素色洋装。
“还没有开始,我们进去吧。”霍华德太太步履轻盈,笑了笑,“索菲娅一直觉得我无趣,谢谢你愿意陪我来教堂。”
“索菲娅近来几日不在沪上,她是愿意的。”碧凝自以为霍华德太太误会了索菲娅,却惊讶于她接下来的话。
“我今早还去她那里换过药,我这个小侄女向来古灵精怪。”霍华德太太抬起左手,露出包扎不久的纱布,颜色崭新雪白。
在碧凝的印象里,索菲娅与霍华德太太的关系似乎并未如此亲密。这是索菲娅刻意所为营造出来的吗?如若不然,索菲娅为何声称不了解霍华德太太与商人霍华德之间是否有关呢?
显然,索菲娅对她有所隐瞒。至于出于何种目的,碧凝还不得而知。
教堂圣洁的尖顶上石钟指针转动,刻度着时间的踪影。虔诚的颂歌声里,信徒将无限的爱与崇敬致与慈悲的神。
霍华德太太做完祷告,忽然流露出一种浅淡的哀伤来。她的神情安详,眼眸里却是一片澄澈镜湖,有多么静,就可以沉湎多少往事与记忆。
“姚,你愿意听我讲吗?”霍华德太太将望着穹顶耶稣画像的渺远目光收回,温柔地转向碧凝。
姚碧凝知道,这份温柔背后必定藏着至深的眷恋,足够霍华德太太一想起便不禁任由自身沉浸其中。她不去问缘由,这本不必要,只轻轻地答一句:“当然。”
“你相信世上存在着天使吗?”霍华德太太启唇,伸手描摹着廊柱上石刻的形象,“我的安吉拉拥有湛蓝的眸子和可爱的酒窝,她如果长大了,和姚应该一样的年纪。”
碧凝此时觉知到,霍华德太太的温柔与眷恋来自一个母亲心底埋藏的爱与伤痕,至深至深。湛蓝的眸子,碧凝脑海中闪过霍华德与她在海关署相遇的画面,他亦有一双如海的眼睛。
她想要询问,但碧凝却不忍心打扰一个母亲的追忆:“神会照顾她。”
霍华德太太敛起浅淡的哀愁,朝碧凝颔首:“我相信,或许是神想念他的使者了。”
“我记得霍华德先生……”碧凝正欲提及他湛蓝的眼眸,却蓦然听到一声破空的枪击,划过所有的祥和与安宁。
这道子弹穿破虚空的风声,呼啸着,不偏不倚瞄准霍华德太太的眉心。
“发生了什么?”
“我的天!”
刺耳惊恐的尖叫刹那间充斥了整座教堂。牧师庄严肃穆的神情也荡然无存,在一片混乱里连衣袍都不慎撕裂。
碧凝循声而顾,却见霍华德太太身后经过的修女一身黑袍浸染,她捂着耳朵跪倒在地,暗红的颜色一滴滴淌下。
这只是一个意外。如若此时没有这位偶然出现的修女,当下倒在血泊里的人,便会是霍华德太太。
这个认知令碧凝心生寒意,她仍旧记得索菲娅意味深长的话语,难道这一切早已被索菲娅洞悉吗?可是在碧凝看来,索菲娅与霍华德太太的亲缘关系与融洽的表现都不能解释这一点。索菲娅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碧凝急忙拉住霍华德太太的手,虽然她年纪不轻,但因保养得宜而肤如凝脂。能够在法租界开枪的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高耸的石雕廊柱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一切,他沉默良久,按下了身侧黑洞洞的枪口。举枪的黑衣人纳罕地看向他,却得不到任何答复。
不同的语言夹杂着充斥在原本宽阔而今逼仄的空间里,踢踏的脚步声渐次远去,教堂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归于真正的寂静。惊魂未定的牧师整理着裂开的衣袍,在心中独自祷告。
“姚,你赶紧离开这里,我不能连累你。”霍华德太太握住碧凝的手,神情并不惊慌,仿佛方才所经历的再寻常不过。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吗?”碧凝只需从她的表情,就可以揣度出来。
霍华德太太摇了摇头,棕色的卷发流转夕照的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在针对我,距离上一次这样的事情过去了很久,我本以为没事了。”
碧凝接着问:“霍华德太太,您与人结下过仇怨么?”
“我所不能理解的正在于此,为了离开伤心之地,我远渡重洋来到异国。”霍华德太太轻蹙眉头,“除却索菲娅与我的侄子,我几乎不与人深交,又能与谁结下仇怨呢?”
“您的侄子,是从事贸易的霍华德先生么?”碧凝想要验证她的猜想,于是发问。
“的确如此,我喜欢丝绸。”霍华德太太抚了抚黛色的裙,丝质的锦缎纹理细密,“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极出色的年轻人,尤其是工作方面。”
索菲娅、霍华德太太、商人霍华德之间交织成一张网络,似乎有什么纠葛在其中,却仅仅是一念倏忽闪过,无处把捉。
混乱的声音在耳畔萦绕,有什么被击碎。砰地一声枪响,自不远处传来。姚碧凝迅速带着霍华德太太躲在廊柱后,屏气凝神唯恐弄出一丝动静。
她专注地留意着所处的情形,却见一个身穿神职人员服装的年轻男子捂着自己的右手。两个高大的白人警察一左一右地伫立在中年男子身畔,已经给他拷上了泛着硬金属光泽的锁链。
年轻男子反抗着想要挣脱,却不过是徒劳,他头顶金色的卷发在拉扯之间半挂着,模样狼狈而狰狞。他的面目深邃,却肤色较深,或许有南洋血统。不过一瞥,他额前的虫一样的疤痕便赫然映入碧凝眼底,令她不由一惊。
“姚,别怕。”霍华德太太察觉到身侧碧凝的轻微战栗,声线温和沉静,“警察已经把开枪的人抓住,现在安全了。”
碧凝回望着霍华德太太镇定自若的神色,仿佛此前生死一线的时刻只是一场梦境,了无痕迹。她由此不难推断,类似的场景已经多次上演。
霍华德太太拉着碧凝往回走,穿越庄宏精美的教堂中一室狼藉。一枚纽扣躺在地面,于吊灯的映衬下闪烁着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