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笵重新斟好一杯茶,推至碧凝面前:“陈年往事,在北平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如果困住当下的人,不值得。”
碧凝伸手环住瓷杯,茶香氤氲:“我只是有些感慨,过去与将来之间,原来可以一脉相承又隔着天堑。”
“姚小姐对于我的一家之言似是深信不疑。”陆笵眸中带笑,眉稍微挑。
“实在没有令人怀疑的破绽。”姚碧凝亦不由莞尔,“何况不过一段往事,还不值得陆先生为此费心杜撰。”
“今晚船上会有一场晚宴,有兴趣么?”陆笵问得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提。
姚碧凝联想到方才那位白小姐的话,看来另有一出好戏,于是回道:“美酒佳肴,衣香鬓影,自然不能错过。”
头等舱装潢考究的宴会厅内,水晶般璀璨的华灯高悬。金色留声机指针轻划,唱片转动,动人的乐曲萦绕,衣着光鲜的男女相继步入舞池。
姚碧凝没有特意换装,仍是那件垂至脚踝的连身长裙,头发梳成低髻。这身装扮出现在晚宴中得体却不显眼。她坐在靠墙的餐位,面前描金小碟中,盛放着精致的裱花点心。
“怎么不见那位白小姐?”碧凝环顾舞池中的人群,半晌收回目光,问向坐在对面的陆笵。
陆笵仍旧戴了那副金丝框眼镜,他晃了晃波尔多杯中的酒水,如一朵深红郁金香,徐徐开口:“我想她是不会错过晚宴的。”
姚碧凝小口尝着碟中糕点,意兴阑珊地看向踏着节奏迈出舞步的华服男女,思索着关于白郁的事。
她记得白郁提及福缘巷之时,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号——三爷。这个称呼,并不那么陌生。
碧凝不会忘记,彼时前往七爷府宅,黑布蒙住她的双眼,听觉变得格外敏锐。顺子尖细的嗓音很有特点,他曾经唤出一声熟稔的乔三爷——乔望骐。
她抬眸望向陆笵,将他不动声色的慵懒神情收入眼底。
“怎么了?”陆笵轻抿一口酒水,察觉到碧凝的注视。
正是白郁的话语让姚碧凝忽然醒悟过来,她把他想得过于简单。能够只身空降沪上的镇守使,必然有他的锋芒。
不过是她恰巧一再地撞见他身陷局中的情形,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尽管如今的镇守府看似韬光养晦,她至少可以断定,他绝不是在沪上逐鹿场里被动的那一方。
但这些话,她自知不能说出口,也本不必说。
“我在想,陆先生其实很会隐藏自己,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周边的环境里去。”姚碧凝搁下手中的餐叉,如是回答。
陆笵轻声一笑,凤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没有想到姚小姐会有这样的看法。”
“我认为比起容貌,气质更难于修饰和改变,有时根据背影也可以判断一个熟悉的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姚碧凝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又继续陈述。
“不如举个例子?”陆笵道。
姚碧凝用目光示意,引陆笵的注意力落入舞池:“你看那位穿粉色旗袍的小姐,舞步流畅,但动作却有些拘谨。”
“观察得很仔细,的确如此。”陆笵颔首,又接着问,“那么姚小姐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算不上什么结论,她不常出入社交场合,学习跳舞时一定下过工夫,这次晚宴兴许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跳,所以不太放松。”姚碧凝支颐看着舞池中随着节拍转身的粉衣女子,嗓音清淡温和。
陆笵捕捉到她眸中闪烁的微光,又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些都是细节,与你提及的气质有何关联?”
“自然是有的,说到这里,我倒是十分佩服陆先生。”姚碧凝偏首一笑,秋水澄明,“真正内在的气质自然不容易变化,但一个人的姿态和习惯往往是他人印象中的重要部分。只要修改微小的部分,就能够改变旁人的印象,却不会显得刻意。”
陆笵拿过一支新的玻璃酒杯,修长的手指叠起洁白餐巾,轻轻擦拭杯壁:“观察敏锐,见解独到。姚小姐不妨再说说方才那位小姐。“
姚碧凝从他的后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思索片刻,灵光一现。
”她有问题!“姚碧凝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
陆笵却忽然笑了,在她耳畔问道:”发现了什么?“
她隐隐嗅到雪松的气息,耳际因他靠近的呼吸微痒,别过头才道:“她的身上存在矛盾,这份拘谨很有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的确有这个可能。“陆笵启开瓶塞,往玻璃杯中注入极浅的葡萄酒。复而站起身来,从不远处的长桌上取回一杯樱桃汁和点心,将点心放在碧凝面前。
“谢谢。”姚碧凝拿起餐叉,却没有动这份点心,她的心思仍在舞池里。
樱桃汁混入葡萄酒,小半杯深红的液体散发着芬芳,在华灯欢歌的晚宴里并不容易看出端倪。
陆笵将这杯特殊的酒递给碧凝,又将目光转向舞池:“不妨再仔细看看。”
姚碧凝再一次望向那一袭粉色旗袍的女子,长发披肩,妆容浅淡,与早上所见的艳丽夺目截然不同,不由一惊:”她是白郁!“
“她是前往津城的学生,我们也是。既然同窗相逢,该去打个招呼。”陆笵缓缓开口。
碧凝明白,今晚真正的戏目,即将开始了。
一曲方歇,陆笵擎着酒杯站起身来,却不着急往白郁的方向去。姚碧凝端着那杯特制的樱桃酒水,亦不紧不慢地跟在陆笵身旁。
舞池旁的长餐桌上,整齐陈列着扣着银盖的方形餐盘和各式美酒,饱满盛放的鲜花则沦为满席珍馐琼浆的陪衬。
这才是晚宴的主角。
此时身着白衬衣黑燕尾的侍者将银盖逐一揭开,这集山珍海味于一席、传统与西洋菜式并重的饕餮盛宴就供头等舱的贵客们享用了。然而绝非每一次航程都能够拥有如此奢靡的筵席,这次晚宴真正的主人,实则是头等舱中一位不愿透露名姓的殷富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