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长江汉水两水隔武汉三镇,说的便是汉阳、汉口、武昌。而现如今,汉阳府和武昌府隔江而望,分理数县,而崛起至今还不到百年的汉口镇还隶属于汉阳府,远远还没到能够和两府相提并论的地步,然而富庶程度却已经很不差。因为这年头可没有后世那一座座跨江大桥,汪孚林早上从汉口镇赶到汉阳县衙就已经不早了,这会儿一行人又是水路搭船,又是陆路骑马,到了武昌府时,竟是快到下午申时,就连午饭都是在路上随便吃了点。
当年巡抚初设,乃是和布政司合署办公,景泰天顺之后,各地巡抚渐渐开府建衙,独立办公,也就使得不少省城在三司衙门之外,更多了一座巡抚衙门。大门之外,赫然是抚安、镇静两座牌坊,此时此刻,当身为地头蛇的鲍舒城带着众人来到了大门前时,就只见这儿停着一长溜的轿子和马车,有些轿夫随从正在那说话,一色全都是徽州六县的口音,排场颇足。
相形之下,汪孚林这一行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看上去就简约多了。鲍舒城本着作为向导的职责,陪笑说道:“汪部院刚上任不久,因为他是徽州歙县人,所以在汉口镇做生意的徽商大户全都想要见上他一面,但汪部院为人简朴,大多婉言谢绝,很少有能够登堂入室的。”
他这么说,自然是委婉提醒一下汪孚林,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大门前方才下马,直接递上了一张名刺。他满以为那新巡抚提拔的铁面门子一定会不卑不亢把名刺还回来,然后说几句场面话将人拒之于门外,孰不料对方接了在手看了又看后,却是捏着东西在手里,客气恭敬地问道:“这确实是汪部院的名刺,不知公子是……”
“还请代为通报一声,就说侄儿来访。”
那门子不敢怠慢,将名刺还给了汪孚林之后,这才赶紧一溜烟进去。而看着这一幕,鲍舒城也好,沿墙根等候的一溜车轿也好,不知道多少窗帘车帘打开,有人往这边厢张望。须臾,那门子就跑了回来,叉手说道:“这位公子,汪部院有请。”
汪孚林把随从全都留在了外面,自己孤身随那门子入内。之前从徽州到汉口这一路上,但凡遇到那种刻意刁难的人,方才会拿出汪道昆的名刺作为震慑,此时更是觉得这狐假虎威的玩意好用。可等到看见二门,发现那边厢一个笑吟吟的人正在等自己,他顿时大为意外,连忙快走几步赶上前,疑惑地问道:“叔父不是回松明山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的?”
“你一路舒舒服服又是官道,又是长江水路,安安稳稳。我就惨了,翻山越岭一路抄小路,比你晚走,比你早到。”汪道贯笑着在汪孚林肩膀上拍了拍,亲切熟络地引他入内,“看你这样子,是昨天还是今天到的……”
那门子眼见汪二老爷亲自迎接,又听到汪孚林口称叔父,立刻意识到这位不止是新任湖广巡抚的亲戚,而且是极其亲近的亲戚。倘若不是汪道贯亲自迎接,兴许他会错以为是汪道昆的儿子来了。然而,等回到大门口,面对众多探究的目光,他却紧闭嘴巴一个字不露。毕竟,就是冲着他这良好的操守品行,汪道昆才会用他,而且还特别慷慨地每月额外打赏银子五两,这钱虽比寻常揩油的门子赚的少,却好在不用提心吊胆。
汪孚林和汪道贯一路走一路说话,当进入最深处的书房时,他就见到了汪道昆。自从当初夏税丝绢风波闹到最大的时候,汪道昆起复为郧阳巡抚之后,到如今正好一年挂零,可汪道昆看上去却显得相比当年山居岁月消瘦了几分,显然,这当官并不是当得那么舒心,但眉宇间却显得阔朗了许多。他连忙上前行礼,这次却是笑吟吟叫了一声伯父。
汪道贯记得,汪孚林从前对自己的长兄素来称呼南明先生,这一声伯父叫得蹊跷,当即打趣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快说,难不成你今天是来找大哥关说人情,还是替人疏通门路?”
“叔父,小侄似乎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吧?”汪孚林对汪道贯这位没长辈样子的叔父那可丝毫不怵,没好气瞥了他一眼,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今天早上去了汉阳县衙,结果却听到了一大堆很让我诧异的传闻,因此也没敢直接去见我爹,而是来找伯父问个究竟,叔父你既然也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爹那是怎么回事,明知道伯父上任也躲了不见,还有,徽州发生的那些事他难道都不知道?”
面对汪孚林这显然满腹的疑问,饶是汪道昆这辈子也不知道见识了多少风风雨雨,仍然有些踌躇该怎么回答。毕竟,之前他和弟弟堂弟到郧阳上任,偌大的松明山汪氏,竟是那时候还年不满十五的汪孚林挑大梁,把那一连串事情全都给担下来了,其中甚至包括胡宗宪的五周年忌日操办。所以,他对汪孚林寄予了相当的厚望,可一想到其父汪道蕴,他就忍不住头疼。最后,还是汪道贯先开的口。
“孚林,你爹那个人……怎么说呢……”毕竟是同辈,汪道贯又是肆无忌惮的狂狷性子,干脆决定实话实说,“他这个人,说得好听是清高,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迂腐,太不合群,从前在松明山汪氏就是如此,在两淮经营盐业的时候如此,跑到汉口还是如此。大哥上任之后巡视汉阳府,本来也打算和他见一面,顺便也想让人知道,大哥有这么一个族弟在那儿,谁知道他竟是躲了。躲了就算了,还特意送了一封信来,说是七千两银子没还清,没脸见大哥。”
说到这里,汪道贯已经是又好气又好笑:“至于徽州的事情,大哥每次代你送信给他,他都是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下去,如果你在信里没说,那就肯定没人告诉他,他和那些徽帮的商旅士子都不怎么往来。据我所知,你娘不得已抛开你们兄妹几个留在汉阳,就是实在不放心他那孤高却动辄得罪人的性子。”
汪孚林顿时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既然早就知道老爹如此不靠谱,自尊心还特别强,之前哪会在信里炫耀自己的成就?既然如此,看来汪道蕴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别人既然看其摆出如此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恐怕也不会多事。所以,一贯人称鬼主意最多的汪小官人,这会儿摩挲着下巴,着实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是好。如果是不相干的人,他压根不用考虑太多,问题那个可是在礼法上能够把他压得无法动弹的爹!
就和他现在完全掌控了对金宝的生杀大权一个样。
如果人干脆是十恶不赦的渣爹也就罢了,可汪道蕴只是性格有问题,做事有问题,其他的都谈不上。而母亲吴氏则显然是一个很惦记儿女的人,那三套衣裳鞋袜便是明证。要不,下一剂猛药,顺着汉阳县衙那些人对老爹的排斥,挖个坑给人跳?办法可行,但具体怎么做值得商榷,否则,以汪道蕴的个性,只怕羞死也不会回乡……
汪道昆见汪孚林那攒眉苦思的懊恼样子,本想开口说什么,却只见汪道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做声,他不禁哑然失笑。想起汪道贯说过汪孚林曾经把他当成游野泳的闲人,在岸边守了三天,两个人又是师从方先生,关系熟稔非同寻常,他也就干脆乐得看个热闹。果然,不消一会儿,他就看到汪孚林站起身来:“伯父,要把我爹劝回去,恐怕我得想想办法,我想向您借个人。”
“谁?”
“把仲淹叔父借给我。”汪孚林见汪道贯顿时一愣,他便笑眯眯地说道,“有些话我这个当晚辈的不好说,到时候只怕要叔父帮忙出马。再有,我回头还有一些关于生意上的事,想和叔父商量商量。”
汪道昆虽说宣扬农商应该并重,可他终究是个当官的,总不可能亲自去做生意,弟弟汪道贯和堂弟汪道会那也全都是诗文一流,打理庶务却完全不行,所以只能眼看着松明山汪氏在两淮盐业的份额日渐下降。尽管他很不希望脑筋很好,能够在仕途上有所突破的汪孚林在商业上分心太多,耽误科举,可最终还是看着汪道贯道:“仲淹,既如此,你便给孚林参详参详。”
从看热闹的人变成做事的人,汪道贯大为懊恼,可汪孚林才还了家里七千两银子欠账,汪孚林还对他的父亲汪良彬言明,年底加还一笔利息,他也不好为难太过。等到汪孚林又汇报了几句,起身离去,他和汪道昆打了个招呼送人出去时,嘴里便抱怨道:“哪有你这样使唤叔父的侄儿!”
“谁让叔父你们把我爹给惯坏了?”
汪孚林嘟囔的声音很低,低到让人难以听清楚,但他相信,汪道贯肯定还是听到了:“欠了这么多银子却不追债,所以爹贩盐汉口这些年,竟然把别人赚大钱的生意给做到几乎亏本。他病愈之后不做生意了,你们还是不追债,于是他又去当门馆先生,实话实说,这个这个职司怎么谋来的,我觉着实在值得商榷,可他竟然还把东主和同僚全都给得罪了一个精光。所以,我要劳烦叔父出马的不是别的,只请叔父出面,去向我爹追一下债。”
汪道贯这二十多年来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人,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白活了。当儿子的明明已经替父亲向债主还清了债,如今又要债主去向父亲逼债?汪孚林这是什么见鬼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