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走的时候是七月炎夏。
现在秋去冬来, 已经是十二月的寒冬了。
百里月不由又想到了两年前那个瞟着飞雪的寒冷冬天, 她站在他院子外哀求他出来见自己一面。
可是他没有。
丫鬟端着刚泡好的热茶进来,“我听外边的人说啊,今年腊月正好是圣上的万寿节,这最后一关的殿试也要放在万寿宴上一起考。也不知今年谁能拔得头筹, 若是能在万寿晚宴上一举夺魁, 那可真是太风光了!”
也是,往届的秋闱殿试, 都是按着顺序进行的,没有今年的阵仗大, 圣上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 将科举殿试放到了万寿节上一并举行。
今年的状元郎, 要比以往哪次都万众瞩目,也要更加严格。
百里月靠在窗边, 端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连舌头被烫到到后知后觉,“嘶……”
“小姐慢点, 刚泡的茶,烫着呢。”
这几日临近万寿节,百里月总是心神不宁, 心中牵挂着远隔千里的心上人。
大约半月过后, 京中的消息第一时间传了出来。
据说万寿晚宴那天, 圣上在金銮殿亲自设考,除了一道难题策论让三百名巨中举进士当场写文作答。
答卷交上去, 圣上一一看过后,龙心大悦, 亲自钦点了一名姓谢的少年郎封为今年的状元。
翌日放榜, 全京城的百姓都围过去看热闹,想要瞧瞧那位状元郎究竟是何方人物。
方得知,这位谢郎君是个寂寂无名的寒门子弟,凭借卓越的才华,在金銮殿上一举夺魁。
又有小道消息说,这位谢状元郎,长得是丰姿秀逸一表人才,未及弱冠的年纪,站在圣上的面前侃侃而谈不卑不亢,那芝兰玉树的风骨愣是让陛下最宠爱的三公主对他一见钟情。
在当晚便请求皇帝陛下下旨,要尚他为驸马。
好家伙!
前儿个还是个连身锦袍都穿不起的寒门学子,一朝夺魁,不仅得了皇上赏识,还得到公主的青眼,这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进入皇门了,叫多少人羡慕嫉妒不已。
就这样,关于今年新任状元的八卦不到两日功夫,便传遍了大江南北。
等消息传回百里郡时,已然变成了——寒门学子谢执一纸法典策论座惊四方,被圣上钦点状元,因其丰姿秀朗让三公主一见钟情,请求陛下下旨赐婚,不日便要做驸马。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谢家郎君真真是样样都占尽了,叫人羡慕啊。
那日百里月去街上铺子点账,听到几个进来买东西的脚商议论此事时,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支撑不住险些倒在地上。
“你们刚刚说什么?”她紧紧抓住那几个商人的袖子,急切地问,“你们把刚刚说的再说一遍!”
行商笑脸盈盈,仿佛出自这郡上的状元郎也与他们与有荣焉,便夸大其词地将自己在省城听到的小道消息讲了一变。
百里月怔怔地听着,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冷得她遍体生寒。
后来,她是怎么回府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百里斋也很快听闻消息,他毕竟是一方郡县父母官,朝中有什么消息,还是比一般普通老百姓先得知的。
他确实有些意外,从前只道谢家小子确实有几分才华,没想到竟能在金銮殿被钦点状元。更没想到的是,他竟极有远见地预料到,他功成名就后,果然就忘了千里之外的月儿,如今他是状元郎,皇上青眼有加,能取得宠的皇家公主,自然比娶他这个九品芝麻官的女儿前程要好千万倍。
是个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或许,此刻他还会庆幸两年前资金威逼利诱让他交出了玉佩吧,如今他只要一句两年前婚约已除,便可抱得公主归了。
百里斋叹气,为自己女儿不值。
这两年,女儿的强颜欢笑他都看在眼里,为了怕她更伤心,百里斋只得假作不知。
没想到,还真叫他料准了。
若是当年他同意了女儿嫁给谢执,如今怕是成了皇家公主的拦路石,轻则休弃打发回老家,重则悄悄打杀了都有可能。
在皇权面前,他们这些底层百姓,性命尊严一文不值。
这边百里斋刚感叹完,那边丫鬟就来禀报,小姐一病不起了。
百里斋急忙去看,连问怎么回事,几番质问,丫鬟才支支吾吾将下午在铺子里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小姐当时听了消息,一转身,就晕倒了,奴婢赶紧叫了人把小姐送回府,直到现在小姐也没醒过来。”
“快去叫大夫来。”
百里月赶紧自己独行在一片漆黑暗夜中,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也没有光,只有她一个人。
她好冷,好害怕。
她不停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见到前面黑暗处有一束光,她朝着光的方向走去。
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背影清隽挺拔,一身月色长衫。
小月连忙追上去,喊道,“谢执哥哥,等等我!”
然而,等她即将追上他的时候,却见微光忽然一闪,谢执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华服锦衣的年轻女子,那华服女子挽住谢执的胳膊,亲昵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两人越走越远,他压根没听到她的呼唤。
“谢执哥哥……”
“谢执哥哥!”
“不要抛下我……”
百里斋坐在床畔,听着女儿即便在昏迷中也喊叫着谢执的名字,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她禁闭的眼角滚落,不禁沉沉叹气。
“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老爷,小姐这终究是忘不了谢公子啊。”丫鬟抹泪道。
百里斋看着女儿这么难受的样子,决定告诉她实情,让她彻底死心。
二日,百里月方才从昏天暗地中勉强睁眼,浑身跟虚脱似的,出了一身热汗。
“我怎么了?”
丫鬟连忙将她扶起来,“小姐,您病了,昏迷一天一夜了,老爷担心死了,昨儿守了你一夜,今早才出去的。”
百里月转头看着窗外,一双曾经神采飞扬的清澈水眸,如今暗沉得如同一波死水。
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再也没有生命了。
傍晚百里斋忙完回来,到房里看她,问,“你就这么放不下那谢执?”
百里月不说话,眼泪却大颗大颗低落到锦被上,将面前的被子晕染成墨。
“好,那为父便告诉你实情。”
百里斋起身,缓缓道来,“两年前,他并未提出与你解除婚约,只是与我约定,在他秋闱中榜之前,不得再与你私下相见,那玉佩便是作为两年之约的信物放在我这儿。爹怕你再去找他,偏你他自愿解除了婚约。”
“什么?”百里月又惊又怒,“爹,你怎么能这么骗女儿,你骗得我好苦!”
“可你别忘了,爹当初与他约定,若是两年后他能中榜,便同意你们的婚事。如今,他是中榜了,不仅如此,还高中了状元,得到圣上的亲自册封,但如今他就要尚宫中的三公主当驸马了,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已飞黄腾达,不记得你了,你就莫要再惦记他了。”百里斋冷声道。
“不,我不信。”百里月扭头道。
“全天下都知道了,由不得你不信了。”百里斋劝她,“人心难测,当初他穷苦时,自然觉得你好,如今他平步青云,哪还会看得上咱们这穷山郡县的小门小户。女儿啊,别傻了,忘了他吧。爹给你找个好人家,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
“不,他不会的。”百里月泪如雨下,“是您骗我,他走的时候还叫我等他,他回来的,他叫我等他的。”
该说的也都说了,百里斋不再劝,将药端过来放在她旁边,“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吧。身体要紧。”
百里月蒙着被子,失声恸哭。
这一刻,她是恨她爹的!
她怪他从中阻拦,害得她和谢执两年不能相见,她怪他用玉佩诓骗自己死心,整整两年都没去找他。
就连他启程进京那日,她都只敢躲在城门脚下悄悄看他一眼,没有去和他好好送别。
害得她误会他,以为是他变了心。
其实都不是的,他那么好,那么在乎自己,为了他们的将来,忍着两年不敢见她。
他对她诀别那日,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对她说出那几句再也不见面的狠话。
百里月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后悔。
二天,她早早起来,让丫鬟替自己梳妆打扮,妆点一新然后出门。
百里斋叫住她,“你病还没好,这是要去哪儿?”
百里月淡淡说,“我要去城门等他回来。”
“你!”百里斋一愕,恨铁不成钢,“你当真是魔障了不成!他如今在京城风光如意,不会再回来啦!你去等了也是白等!”
百里月置若罔闻,拢了拢肩上的狐裘披风,径直朝城外而去。
雪像细雨一般飘在半空,将道路盖上一层白茫茫的霜。
百里月的绣鞋踩着露面上,印下一小巧玲珑的脚印。
细雪纷纷,落在她鬓边的青丝上,寒风吹得她挺翘的鼻尖红咚咚的,可是她不觉得冷,反而在冰天雪地中那双眸子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她在城门下站了一天,从早到晚,没有等到谢执回来。
什么也没说,到了黄昏,她转身回府。
丫鬟跟在她身边,什么也不敢劝,只得尽力多带几个手炉,不让小姐再染风寒受冻。
二日,百里月依然梳妆打扮,去城门下等谢执回来。
百里斋拿固执的女儿没有办法,只得吩咐两个府丁跟在后头照顾。
三日,第四日,百里月继续去城门口等谢执。
守门的士兵都认识她,知道她是百里郡长的女儿,也是郡长最美的姑娘,更知道她曾经和谢家少郎有过婚约。
如今那谢家少郎高中状元,要娶宫里的三公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百里小姐却日日痴等在此处,叫人看得心生可怜。
他们不好去赶她走,任她每日都来守在城门下。
一连等了半个月。
所有人都觉得百里小姐不会等来谢家状元郎了。
就连百里月的贴身丫鬟都已经绝望了,终于在陪着小姐在城门痴等的第十五日开口劝道,“小姐,我们还在回去吧,别等了,谢公子他……怕是不会回来了。”
百里月摇头,望着城门外那条马道,“不,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当初就是在这里,他叫我等他。”
这么说的时候,百里月的眼神充满了温柔,她是真的坚信自己的爱人会回来娶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百里家的小姐失心疯了。
那日,雪下的格外大,鹅毛般的雪片飘落下来,城门口守卫的几个士兵头上的盔帽都变成了白色。
百里月肩上的斗篷很快打湿了,脚下站得救了,雪水侵进绣鞋,两只脚已经冰凉麻木,没什么知觉了。
守门士兵眼见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到城门下栓的时候了,走过来,劝道,“百里小姐,今日您就早些回去吧,这雪天大路又滑,再晚回去救看不清路了。”
百里月固执地摇头,“还有半个时辰,我一定要等完。”
士兵叹气,拿她没法,只得回头去换下巡防服,好换个早班。
忽然,站在最外头的一个大头兵看着远处白茫茫马道上隐隐晃动的雾气,嘀咕了句,“这么晚了,还有商队进城?”
正准备去换下衣裳的士兵只得重新归位站值。
随着那一行马队越来越近,城门中几人方看清,哪里是什么商队,竟是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带甲侍卫,马队后,还举着几面醒目的玄云锦旗。
奇异的是,除了举着锦旗的随从,其余带甲侍卫的马匹上,皆拴着大红绸结。
再定睛一看,马队后面还跟着一列浩浩荡荡的马车。
那马车上,载着满满当当的箱笼,箱笼上皆拴着大红绸结。
“那是……”几个守门士兵惊住了。
百里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往前走了两步,抬眸往那车队望去。
这一眼,她便瞧见在那骑在马背上的一身玄色锦袍,腰扣刺金腰封,丰姿秀朗,风华无双的年轻状元郎。
在百里月视线投去的同一时间,马背上的男人亦像是冥冥之中感受到,直直往她看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漫天纷飞的雪花重逢。
缠绵的思念,悱恻的爱意。
他还是她的那个谢执哥哥,他没有变。
她也还是那个小月,她在这里等着他。
雪花飘进眼角,百里月不知道那是雪水还是泪花,她只知道自己的视线变得朦胧起来,让她看不清骑在马背上的心上人。
但她的嘴角却无比快乐的扬了起来。
“小月,我回来了。”年轻的状元郎朝她温柔一笑,翻身下马,急切地朝她走来。
百里月破涕为笑,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朝他狂奔而去。
两人站在大雪中,紧紧相拥,恨不能将彼此嵌入骨中。
“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下谢执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