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临近傍晚,天空和大地相连的地方被晚霞染成了耀眼的红色。
苏童戴着一顶黑色的渔夫帽，大病初愈的脸颊被宽大的帽檐衬托得愈发消瘦孱弱，她望着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的爬山虎叶子,声音轻柔的像一汪潺潺的溪流，“想起来很多事，不过都很碎片化，像一块被打碎的玻璃，只每次要拼接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缺了几块。”
颜与闻言,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慢慢来。有的是时间。”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相册，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冯芮的照片。
她把手机递给苏童,“你认得这个人吗？”
苏童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看了几秒，随后抬起另一只手把照片放大,直到冯芮的笑脸占满整个屏幕,她定定地看着那张脸,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狂妄张狂笑脸,以及一道恶毒的笑声：
“你不会真以为我想跟你做姐妹吧？哈？姐妹？就你也配？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不是我继续换肾，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找你……”
颜与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屏幕，像呆滞了一样，手却在轻轻颤抖。
“苏童？苏童,苏童……”
她连唤了三声，见对方不仅没有任何反应，还抖得愈发严重了，急忙站起来，一把将手机抽走，双手扶住苏童的肩膀，回头冲着宅子的方向大喊：“快来人啊！程翊……”
下一秒，一只冰冷的手搭在她手腕上，颜与被吓得一激灵，一扭头便对上苏童阴郁的目光。
眼神中充满了恨意和怨毒，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落在人身上，让人浑身不适，颜与被吓得脸色都变了。
“苏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我啊……”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程翊的声音，他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说话间，程翊到了她们二人跟前，正要俯身查看苏童的情况，苏童骤然扭头看向他，阴森森的目光看得他心口一跳，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天灵盖都快被冲开了。
“我不知道啊，我就……”颜与记得语无伦次，“我刚才给她看冯芮的照片，问她认不认识这个人，谁知道看完就这样了。”
程翊来不及多想，在苏童面前弯下腰，一手从穿过她并拢的膝盖窝，一手穿过她的后背，将苏童打横抱起，转身往屋里走。
颜与急得跟在后面提醒，“你小心点，她头上的伤还没有痊愈！”
他们刚走到门口，便遇上了闻声走出来的颜铭和二妈，听颜与说了苏童的情况后，连忙让管家去叫医生，自从苏童受伤以来，颜家专门为她请了一个私人医生住在家里，每天为她检查身体情况，帮助她做康复训练，以免留下后遗症。
程翊把苏童放到她卧室的床上，却见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中似乎还闪着泪光，心口顿时像被人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忙握着她的手轻声抚慰：“是不是头又开始疼了？你再忍一下，医生马上就到了……”
程翊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颜与站在一旁，只能干着急，帮不上任何忙，心里都快悔死了。
之前怕影响苏童恢复，大家一直没有去问她，那天到底是谁打晕了她，家里也没有任何跟冯芮有关的事情。她想着，或许是因为苏童没有见过冯芮，所以想不起来，便一狠心把冯芮的照片拿给她看。
谁曾想，苏童看完照片后的反应竟会这么激烈，好像受到了重创和天大的刺激一样。
忽然，颜与神色一顿，心道：苏童不会是看到照片后想起上辈子的事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医生来了。
颜与被二妈叫到一边问话，程翊依然寸步不离地守着床上的苏童，眼中的担忧呼之欲出。
“刚才是怎么回事？童童怎么了？”二妈问。
“我也不知道，我就给她看了一下冯芮的照片，她就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浑身发抖。”说着话，颜与往床上瞅了一眼，随后压低声音对二妈说：“我估计，苏童可能是想起什么了。”
二妈听完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双手挽臂，敛容屏气地看着正在配合医生做检查的苏童。
这时，知道消息的爷爷也赶了过来，拄着拐杖，步伐急促的走进来，见医生正在给苏童做检查，怕惊扰到她们，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询问颜与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与把对二妈说过的话，对着爷爷重复了一遍，并没有急着替自己辩解，好在，爷爷也没有生她的气，而是望着瘦肉的苏童自言自语的呢喃了一句：“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一番常规的检查后，医生说苏童的身体一切正常，还说她可能是不小心想起了什么让她觉得恐惧和害怕的事，才会出现刚才的反应。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一时间神色各异，但是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苏童受伤的事。
案发以来，警察一直没有找到相关的证物，虽然冯莉在事后给她的哥哥打过电话，但是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监控是被她弄掉的。
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当事人又失去了记忆，致使案件陷入了僵局。
如果，苏童恢复记忆了，那么这件案子也该水落石出了。
想到这儿，大家不仅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心情愈发的沉重起来。
当然，这不包括颜与。
她巴不得警察赶紧把那两个疯婆娘逮捕了，省的她们跑出来危害社会，她对冯莉母女没有任何好感，也不存在什么亲情，如果他们二人因此锒铛入狱，她只会高兴的跑到外面放炮仗庆祝一下。
医生离开后，爷爷拄着拐走到苏童身边，看了一眼站在床的另一边的程翊，想让他先出去一下，但是话到嘴边又有些开不了，踌躇片刻，还是让他留下了。
他伸出苍老的手抚摸着苏童的额头，用略微发抖的声音问她：“童童，告诉爷爷，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苏童怔怔地看着老爷子，轻轻摇头。
颜与和哥哥还有程翊不约而同地露出失望的神情，一旁的二妈却暗自松了口气，颜与注意到她的反应，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不过很快她便想明白了。
二妈显然已经认定了凶手就是冯莉母女，但她的内心很矛盾，苏童和冯芮对她而言都是颜家的孩子，是她的侄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方面，她希望能够严惩凶手，替苏童报仇；另一方面，她又不想看见冯芮遭受到太严酷的惩罚。
思及至此，颜与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如果受伤的人是她，二妈会是什么反应？
也会像现在这样为难吗？
或许不会吧。
毕竟她是和颜铭一起长大的，而苏童…才回到这个家两个多月。
“没想起来也没关系，慢慢来，不要着急。”颜政温柔和蔼地鼓励苏童，以免她太过心急，做出什么不利于大脑康复的事情。
等到二妈搀扶着爷爷走出房间，颜与上前，弯下腰，将自己的视线与苏童的眼睛持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是不是在说谎。
她的行为引起了程翊的不满，他微蹙着眉说：“你干嘛？别吓唬她。”
颜与见苏童的目光有些躲闪，当下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苏童确实是想起了一些东西，但是那些东西她不方便告诉别人，所以只能谎称没有记起来。
“我就看看她，没别的意思。”颜与懒洋洋的直起身，偏头看着紧张的不行的程翊，揶揄道：“你能不能不要像只老母鸡似的护着她？偶尔，也让她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风风雨雨，不这样，什么才能成长。”
程翊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她现在是病人，不像你，少林寺俗家弟子。”
操！
颜与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少林寺俗家弟子”是17班男生用来形容她那狂拽酷炫的打人动作的，属于尊称，没什么恶意，只是没想到，这个外号居然都传到程翊的耳朵里了。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颜铭扶着隐隐作痛的腰，好奇的问：“少林寺俗家弟子是什么意思？”
颜与想找东西堵住程翊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夸她功夫好，特别能打，像是在少林寺里练过的一样。”
颜铭闻言，本想说颜与很能打吗？他怎么不知道。话到嘴边，眼前忽然飘过之前颜与把池钺按在地上暴打的画面……不得不说，她在打人这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
“那是，你也不看看她哥是谁。”颜铭上前搂住妹妹的肩膀，洋洋得意的说：“我妹的功夫，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怎么样？厉害吧？”
要不是看他现在还受着伤，颜与真想给他一个过肩摔。
为了给程翊留点时间和苏童单独相处，颜与拽走了没什么眼力劲的哥哥。
“哥，如果…我是说如果，苏童恢复记忆后，告诉大家，打伤她的人是冯芮，爷爷会为她主持公道吗？”
“你想什么呢？爷爷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吗？要是普通的小摩擦也就算了，这次苏童差点连命都丢了，不管伤害她的人是谁，颜家一定会为她讨个说法。”
听到这话，颜与松了口气，她就怕到时候老爷子一时心软，把冯芮送出国，让她逍遥法外。
颜铭抬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好啦，别多想，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你既然跟爷爷说了将来要当一个造福人类的科学家，那你今后就得拿出切实的行动，争取考一个好点的大学，别给咱们家丢人。”
颜与觉得他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她那话是搪塞老爷子的，还故意拿她开玩笑。
“你伤得这么重，最近怎么回学校上课？”
颜铭撇嘴，“咬牙去上呗，不然还能咋办？要是让爷爷知道我翘课，他又要说我带坏你和苏童，没准还会让我爸再打我一顿。”
“所以…你今晚要回市区？”颜与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嗯。”颜铭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着刚好顺路，一起回去路上也有个伴。”颜与撇撇嘴，故作嫌弃的抱怨道：“我跟程翊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想起刚才在苏童的病床前，颜与和程翊这俩小学生斗嘴的样子，颜铭险些笑出声，“行，我陪你聊。”
“那你快回房间收拾东西吧，我去陪爷爷说会儿话。”
和颜铭分开走以后，颜与走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拿出手机给池钺发消息。
【过两个小时给我哥打电话，就说你有事情找他，具体是什么事，自己想。】
不知道池钺是不是给她开了特殊提醒，还是他现在正好在用手机，居然秒回。
【为什么？】
颜与留意一下周围，见没有其他人，才又低下头打字：
【我现在在我爷爷家，一会儿跟我哥一起回市区。】
她说得很隐晦，但她相信，池钺看得懂。
果不其然，池钺回复到：【理由我已经想好了。】
颜与给他发了一个花式比心的动图，随后收起手机往爷爷的书房走去。
*
车子刚开进市中心，颜铭的手机忽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池钺的电话。
他接完电话后，对陪了程翊一路的吴管家说：“吴爷爷，能不能麻烦您送我和颜与去一趟宇阳小区，我们要去看一个朋友。”
吴管家回头应了一声，随后对司机说先去宇阳小区。
一直没出声的程翊好奇地问：“去那儿干嘛？”
颜铭还没吱声，颜与就恶声恶气地怼了回去，“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程翊：“……”我就随便问问，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颜铭觉得妹妹跟吃枪.药了一样凶巴巴的，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确实和程翊没什么关系，如果不是看在他这段时间精心照顾苏童的份上，他根本就懒得搭理程翊这个小屁孩。
时至今日，他依然忘不了去年颜与生日那天，程翊摆着臭脸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会，却在席间故意给颜与难看时的尴尬场景，当时要不是母亲拦着，他肯定会把程翊揍得满地找牙。
天早已经黑尽了，夜幕笼罩着大地，长街两边的路灯灯光璀璨，光线从车窗投进飞快行驶的汽车，照得人脸忽明忽暗。
程翊自讨没趣，便不说话了，直到颜铭他们下车，才懒洋洋地开口和他们说再见。
从小区的大门，到池钺居住的公寓楼还有一段路程，颜与背着书包，跟哥哥边走边聊天。
“哥，你为什么要给池钺找家教啊？”这不是挖我的墙角吗？
“他都三年没回学校了，书上的知识估计早就忘光了，不找个老师给他好好补一补，他将来能考上大学吗？”
“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专业的老师，而是从你们学校找了一个学生来给他补课？”
颜铭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想着顺便帮他解决终身大事嘛，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光棍，要是他和□□看对眼了，学习恋爱两不耽误，多好？”
好个屁！
颜与想一脚把哥哥踹到路边的花池里去，“你就不怕他们俩真的看对眼了，到时候池钺只顾着谈恋爱，把学习抛到脑后，将来他考不上大学，你那个同学到头来还要嫌弃他，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学习和恋爱都耽误了。”
“怎么可能？钺哥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不像你，做什么都是三心二意。”
“……”颜与感觉拳头硬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把受伤的哥哥摁在角落里暴揍一顿的冲动，阴阳怪气的说：“你自己都还是单身，居然好意思操心别人的事情。”
话音刚落，她就被恼羞成怒的哥哥打了一顿。
兄妹俩一路打打闹闹，跑进了池钺家里，顾不上和王妈打招呼，颜与冲进池钺的卧室告状：“池钺，我哥说要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刷题刷到走火入魔的池钺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愣住了，如遭雷击。
紧接着，门外传来颜铭骂骂咧咧的声音：“颜与，你信不信我抽你？老子什么时候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了？你一天到晚就会瞎造谣……”
池钺的目光在他们兄妹俩身上打了个转，放下笔，撑着书桌站起来，转了个身，靠在卓沿上，单腿着地，面无表情的看着颜铭，“你那个同学……”
“□□？怎么了？”颜铭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为池钺和□□看对眼了，要跟他打听对方的情况，激动的两眼放光。
池钺一看他那幅咧着嘴傻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多了，不疾不徐地往下说：“你跟她说一声，让她明天别来了。”
“啥？”颜铭当场愣住。
“西西说，她暂时不需要老师给她辅导作业。”
话音未落，颜与看见哥哥一副被雷批的外焦里嫩的表情，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我…我…□□是来给你辅导物理和数学的啊！”颜铭觉得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还有挽救的机会。
“我就更不需要了。”池钺说：“我有不会的，不懂的，可以去看网课，名校老师讲的肯定不会比她差。”
颜铭无言以对，见说服不了他，只好跟他摊牌，走过去，把颜与挤到一边，抬手搭在池钺肩膀上，苦口婆心地说：“其实吧，我是看你单身太久，怕你单着单着就单习惯了，到时候想找女朋友都有心无力了。”
池钺挑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也是单身。”
颜铭嘴角一抽，心想你怎么跟颜与这个小屁孩一个德行，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人伤口上撒盐。
“咱们不一样？”
池钺：“怎么不一样？难道…你不喜欢人类？”
忽然间，颜铭感觉拳头硬了，想打人。
“我明年要去当兵了，现在找女朋友，不是耽误人家吗？再说了，像我们这种家庭的人，都逃不掉联姻的宿命，与其将来被家里逼着分手，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谈恋爱。”
颜铭以过来人的口吻唠叨：“我跟你说，很多感情不好的联姻夫妻，都是因为婚前谈了恋爱，心里有人，既舍不得旧爱，又舍不得和家族断绝关系，两样都想要，最后弄得一地鸡毛。”
“这种事，我见多了。”
池钺听完他的“科普”，抬头看着站在书桌另一端，用手指尖拨弄桌上那颗绿植的颜与，“你哥说的是真的吗？”
颜与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个蘑菇蹲到花盆里去，慢慢地扭头看过去，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扯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其实…也不都是这样。现在提倡婚姻自由，联姻已经很少——”
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打断了。
“婚姻自由个屁！现在只有恋爱自由，婚姻根本就没有自由可言，别的先不说，光是那堆比英汉大词典还要厚的婚前协议就够让人反感的了。”
“……”
有时候，颜与真的希望自己打一个响指就能让颜铭闭嘴。
他这口无遮拦的性格真是太坑妹了！
“你都没有结过婚，你懂个屁！”颜与怕哥哥继续拆她的台，拿起桌上一个拳头大小的毛绒挂件砸了过去，“一个单身狗，装得跟真的一样。”
颜铭被她砸了一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小鸭子就准备砸回去，被池钺捏住了命运的肩胛骨，他回头，手里的东西被池钺拿走了。
池钺把小鸭子放到一边，不冷不热的说：“你给你那个同学打个电话，让她明天不用来了。”
“可是……”
池钺态度坚决：“如若不然，明天她来的时候，我会叫王阿姨不给她开门。”
“……”颜铭被他这话气得想说脏话，“我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
说着，他转头看向颜与，“来来来，你过来，帮我劝劝他。”
颜与偏头，用一副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颜与：你是不是脑子有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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