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秀莲住进西安医院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自打她刚来到医院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后,医院就把她放入一间病房,好像忽略了她。那么,关于那次检查的结果又是什么呢?肿瘤科的一位医师张责成也说不清楚秀莲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说要观察一段时间后再复查。张责成是去年刚从上海复旦大学医学系毕业的,国家给他分配工作,让他来这所医院当一个见习医师,说通俗一点,其实就是一个毛头小伙来医院挂着医师的头衔学习而已。而肿瘤科的其他医生前不久又去全省的其他医院做报研去了。现在,全科室只剩下他一个医师了。
毕竟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并没有过多的工作经验,他除了对一些临床医学的理论知识有所了解外,在其他方面,可以说就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求学者,并没有动过刀,进过手术室。他除了每天早上带着一班护士到每间病房里去为病人换药以外,其余时间,大都在办公室里研究有关手术的相关知识。所以,秀莲之所以一直躺在这迟迟不动刀,主要还是因为没有能给她主刀的医师。张责成只不过是一个理论知识丰富,但实践操作一窍不通的实习医生,怎敢为她手术呢?开玩笑呢!出了事,那可是医学事故,要负责任的。再说了,人家也没说啥,他何必再去骚那杨柳情呢?还是等那些老专家明天回来再说吧。
起初,孙少平以为医院那边可能一时太忙,过一段时间也许就会安排嫂子复查,可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尽管嫂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这却让他渐渐地不安起来,难道嫂子真的被医院给忽视了?那可毕竟是癌症啊,简简单单的化疗咋能行呢?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到时候,哪怕是神医在世,怕是也回天乏力了。他越想越慌,在这件事上,他怎能如此拖延呢?既然哥哥让他留下来照顾嫂子,他怎敢有半点疏忽呢?
于是,少平便决定到值班室柜台去询问一下,这才得知医院的专家都出去做报告的消息,明天才能赶回来。他听后只好悻悻地回来。晚上,他在心里说道:就是天王老子,明天也必须给嫂子复查。他甚至做好了要和医院吵架的准备。是啊,一个科室那么多急需治疗的病人,他们都濒近死亡线的边缘,而那些医生为了替他们自身做宣传,怎能撇下前线的病人而不顾呢?孙少平越想越气愤。
第二天中午,那些老专家终于“光荣”的回来了,少平得知后,二话没说,直接跑到了主任办公室门口。此刻,医师李荣潜正在办公室里写报告总结,突然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请进!”
孙少平便走了进去,他尽量压制住内心的不满与愤怒,尝试心平气和地去和医生谈。
“大夫,我是贺秀莲的家属,我想问一下你们啥时候能安排她手术?已经住院一个月了,我嫂子病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们这刚回来,还没歇个脚呢,明天再说吧!”李荣潜不耐烦的说道。
“不是,这一天又是一天的,上次检查就说几天以后在复查,现在都一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你们有啥动静。你们医生就是这么讲诚信的?”少平语气中略带一丝愤怒。
“我说,你这个年轻人,你是医生还我们是医生?也没见其他家属说啥,你事咋这么多?我说不急就不急,你先出去,明天再说。”
“明天,明天你让我找你看怎么把我嫂子推进太平间吗?一个得了癌症的病人,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的吗?”他再也顾不上颜面了,索性对着李荣潜喊了起来。
“哼,既然是癌症?那还有啥可治得,走走走,你把人领回去,反正我治不好。”李荣潜冷笑道,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厌恶。而他们二人此刻才注意到周围已经有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他们,人群中传来一两句议论声。
这时,一位看起来年龄较大,满头白发的医生走了进来,这个人就是李登云替孙少安请的那位省上著名的肿瘤专家范正华。说起这个人,那名气可大了,据说他早年曾在医药研究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惊人的成就,他曾撰写过许多关于肿瘤治疗的书。提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治疗方案,是一位黄土高原上人人称赞的神医。这个人看起来比李荣潜和善多了。少了一分高高自在的傲骨,多了丝黄土高原人特有的亲和和朴素。
“你有什么事吗?是家人看病,还是你看病?”老医生和蔼地问道。
少平的脸一下子羞红了,他为自己刚刚的鲁莽而感到愧疚。
“医生,是这,我嫂子得了肺癌,来你们这已经住了有一个月了。上次查了一次以后,说要复查,可到现在也没人通知我们做检查,刚刚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发火的。可我就是想知道,你们到底还打算给她治疗吗?”
“治,当然要治,这样,你先回去。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去治好她。”
“嗯,那真是太谢谢您了。”他激动地向范老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走了出去。周围看热闹的人随即也散了。
待人走光后,范正华看了看一旁脸气的发红的李荣潜。
“你呀你,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和病人的家属发生冲突,你咋就是不听呢?我们是医生,怎能因为病人家属小小的几句牢骚,就跟人吵起来呢?”
“咋了,我就是不舒服,大老远的跑回来,还没歇一会,这些家属就来抱怨。又不是我自己要出去的,医院派我们出去作报告,我们有啥办法。这个叫贺秀莲的谁爱治谁治,反正我是治不好。别到时治出个事来,又来抱怨个没玩没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少平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后,才猛的想起他和嫂子中午都还没吃饭呢,刚刚的争吵竟然让他忘了吃饭。况且嫂子也没吃,他又忍不住的为自己刚刚的冒失而自责,事没说成,反而惹怒了医生。万一人家真的一气之下不给治了,那他岂不是成罪人了?毕竟人家是医生,到了医院,终究还是要听医生的。他说不治,谁也没办法。好在后面进来的那个老医生看起来很和善,所以他心想,可能过不了多久,嫂子就可以复查了。不过令他最吃惊的还是关于嫂子的病情。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从住进来到现在,嫂子好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一个月前是什么样子,现在依旧是什么样。癌症本应该是越到晚期,病人身体越虚弱才对,可秀莲却不一样,她的精神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糟糕。也没有表现出一个癌症病人该有的痛苦。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好像猛地撞到了什么人,抬起头一看,一张熟悉的脸颊出现在他面前。天哪!少平万万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遇到当年高中时代的老同学顾养明。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养明的爷爷顾建全老先生刚调到了这里的中医科,而他又常年跟自己的爷爷生活,所以顾养明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是说不过去。
自从上次铜城一别后,他们整整两年没见了,这两年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也各自走上了各自的道路。很少在联系了,而如今,生活这个奇妙的锦囊又悄无声息的把两个年轻人带到了这,久别重逢后,亦是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少平,你咋在这,好久不见,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养明激动地对他说道,并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是来这里看我嫂子的,你小子现在混得不错啊,不过,你咋没把金秀领来?”少平问道。
“唉,别提了,去年年初她莫名其妙的跟我提出分手,我问她为啥,她也不告诉我原因。这一年我一想起这个,心里就不是滋味。”
少平听后,内心不免一惊,金秀提出要和顾养明分手,原因也许只有他知道。去年她还给自己写了封求爱信,但被他拒绝了。不过,少平却没想到,金秀为了他,居然还真能抛弃和顾养明的感情。顿时,他感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来。他想将这一切告诉顾养明,但最终又忍住没敢说。也许,只有时间能冲淡他心中的痛苦。况且,现在说这些,除了增添养明心中对自己的怨恨以外,其他什么用也没有。
“别光说我啊,说说你,我知道这两年你经历了许多。晓霞的去世,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不过,你马上都二十八了,就不打算在寻一个女友?”顾养明问道。
少平听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一直沉默。
顾养明意识到少平此刻内心的失落。便刻意的转开了话题。
“你刚说你嫂子得病了?得了什么病?”
“唉,实话告诉你,她得了癌症,来这里都一个月了。这的医生就把她放在病房里也不管一下。”
“啥,癌症?那还得了,整整拖了一个月,你嫂子难道就没有一点异样?”他惊讶地问道。
“这个倒没有,不过这还是让人心里慌啊。你说每天就输那么一两瓶液体,有个啥用呢?唉,真是不知道那些个医生咋想的。”
“少平,你先别急,我回去给我爷爷说一下,看他能帮上你忙不。”
他听后,感到十分激动。养明的爷爷毕竟是黄原地区有名的老中医,现在尽管到了西安,那也是相当有威望的。如果他能帮这忙,那嫂子肯定不会再这么被耽搁下去了。这次他没有拒绝顾养明的帮助,反而还再三请求他别忘了告诉他爷爷关于嫂子的病的事。他甚至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顾老先生上。
晚上,顾建全听孙子说起这个事后,感到十分的气愤!医院怎么能这样,一个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能整整放在那一个月,他忙给肿瘤科的值班室打了电话,接通了办公室主任范正华。顾建全不愧是个有威望的老中医,范正华本打算三天后在安排秀莲复查的,结果,这一个电话直接让他把复查时间提前到了明天下午。
第二天,孙少平果不其然收到了医院复查的通知。他看到后,十分高兴,并从心底里感谢顾老前辈和范正华。毕竟,像李荣潜这样的医生并不是到处都是,那些有责任心,朴实伟大的医生还是占主体地位的。不管嫂子的病是好还是不好,复查也总比成天躺在病床上要好。提前知道结果也方便有个应对的措施,总不至于看着亲人莫名其妙的被时间吞噬掉而浑然不知。下午,他便将嫂子推进了复查室。老实说,此刻的他倒还真有点紧张,他担心复查的结果比在原西县检查的结果更糟。那一个小时的检查时间,在他看来是十分的艰难而漫长……
随着检查室大门的打开,几个护士推着秀莲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少平忙跑上去拦住他想询问一下复查情况。但医生告诉他结果第二天才能出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少平就早早的候在医院的肿瘤门诊室了。今天坐诊的正好是范正华。
他取出检查报告,只觉得手一抖一抖的控制不住,手里那张报告此刻他感觉异常的沉重,他缓慢将其打开……
检查单上的内容,让少平那紧皱的眉毛一下子舒展了下来。他心中那颗沉重的石头一下子落了下去,内心的高兴与激动已不知如何来形容。只听见他嘴里不停的喊着:“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