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朗一直跟着中年男子的步伐前进着。要知道,在这个羊肠回旋,交错复杂的村子里跟踪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是一个外来的记者,人生地不熟的,如果被人家发现自己在跟踪,那只需随便转几个弯,就可以甩掉他。所以,高朗十分的谨慎,生怕会造出一点点风吹草动来而被人发现。唉,人的好奇心啊,总是这么的奇怪。这就好比一个强有力的磁铁一样,而高朗就像是一块铁,被前面的那个男人隐藏的秘密牢牢的吸引着。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那个中年男人到底向自己隐瞒了些啥。
他感觉自己像做贼一样心虚。谁叫自己听见了那不该听的东西呢?作为记者的他,一旦好奇心被激发,说夸张点,那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一探究竟。男人和女人的对话让他越想越觉得奇怪,一个女孩怎么会没人认领?既然从医院领了回来,那又是谁把她送了过去?另外,那个女孩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被送到医院……种种的疑惑在他心中就好像一团迷雾,让他摸不着头脑。只有亲自目睹了这一切,才会明白。
现在已是中午十二点钟,火辣辣的太阳如同烧红的齿轮一样在头顶上不停的转动着,并时不时的向大地撒下炙热的火焰。地上也裂开了一道道的缝隙,路边的野狗懒洋洋的趴在上面吐着舌头。不过,树荫还是为这片大地带来了一丝丝阴凉,麻雀在上面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高朗的心情更是如同这天气一样焦热不堪。说来也怪,这男人的家也真是够远的,自己已经跟了差不多快一刻钟了,也没见男人停下来,而他的眼睛已经酸痛的不行了!是啊,他不仅需要顶着这燥热的天气大步跟着他,同时还要确保男人不会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唉,真是痛苦极了。
“妈的,就凭自己跟了这么久,也不能半途而废。到底你想隐瞒些啥,我统统都要知道。”高朗在心中气气的说道。
约莫又过了五分钟,男人终于回到了家。好在他没有跟丢,此刻,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在他心中翻涌着。男人的家看起来是刚刚建好不久,比村里其他人的房子要崭新许多。院子中央还有一颗很高的乔木,遮挡住了一大片的阳光,走进去,只感觉外面的酷热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高朗这时又听见里面传出叫骂声,还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你个死鬼,我告诉你,那女娃你今天必须给我送走。要养你养,不要在家里让我看见她。”女人恶狠狠的说。
“我说你咋是个这?人都已经领回来了,你让我把她送哪?就不能在等等看,说不定到时就会有人来认领她。”
“还等个屁,我从我妈那回来都快半年了,这怪娃一直没人养。咱家日子过的好吗?自己的三个娃都养活不起,你还要养一个捡回来的人?亏我还从家借了钱回来,给咱盖这新房。房子刚盖好,就住进一个陌生人。我看那女孩也差不多二十六七的样子,咱问她个啥她也不说,可不就是脑子出问题了,才被家里人扔掉的。”女人继续说道。
“你不敢胡说,别把谁都想的像你一样。这孩子一看就是城里人,说不定是受了什么打击才这样的。咱们问她她是不说啥,但咱娃和能她能玩到一起就够了。咱俩一天地里活那么忙,为啥不让她留下来陪陪孩子们呢?也许是人家家里人不知道她在这,所以才没来领的。”中年男人对女人说道。
“哼,你的理由太多了。反正我不管了,你有钱你去管她。”说罢,她便走进了屋。
高朗就一直在门口听着他们的争吵,末了,他才轻轻敲响了门。
“大中午的,谁啊?”男人嚷嚷着走近。
打开门,他才发现这个人不正是上午那个烦人的记者麽?他是怎么找到这的?
“大哥,我们上午见过的。你别担心,我没别的企图,就是想知道您说的那个女孩是哪位?可否让我瞧瞧?”
“我说你这个省里来的记者还真是阴魂不散,还跟到我家来了。走走走,我啥时候说过有个女孩?”男人不耐烦的说道,准备关门。
“大哥,别啊,我就是好奇,真的没啥目的。”高朗慌忙的说。
不过,那位大哥依旧没有理会他。
高朗见门马上要关住了,一旦门锁住,那自己刚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的事以后可能再也无法获知,这比杀了他都难。此刻,高朗再也顾不了自己的记者风度了,他索性直接用手将门缝顶住,男人往里合,他就往外瓣。不过,男人的力气怎么能别的上年轻力壮的高朗呢?门最终还是被打开了。
高朗走了进来后,二话没说便准备往里屋走。女人这阵已经入睡,当然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事,而男人见拦不住高朗,便从地上捡起一个铁铲,恶狠狠地说:“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拍死你。”
“大哥,我真的没有恶意,就是想看个究竟,既然你没做啥亏心事,为啥不让我进去呢?”
“哼,你搞清楚,这是我家,我不让你还需要理由?你怕是脑子被驴踹了”他的脸气的发红。是的,男人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打着记者的强盗进去,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不能。
“哼,那我更要进去一睹为快了。”高朗也毫不客气的说到。
火药味越来越重,高朗一直向前走去,而男人拿着铲子一直向后退——这毕竟是铁铲,自己怎敢说拍就拍呢?开玩笑哩!那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说来也怪,高朗今天不知抽着那根筋,竟然要不顾一切地闯进这个平民家中。搁在平时,就是让高朗来农村,他都不愿意来。他可是个记者啊,自己这样闯进去,那传出去别人咋看他?他也有点后悔,不过,既然已经到这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进去看个究竟。大不了到时候亲自向男人赔罪。
他们就这样在院子里推推挡挡,这倒是弄出不少动静来。这时,从里屋里走出一个女孩,周围跟随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孩子笑着对男人说:“爹,咋回事啊?我和姐姐都被吵醒了。”
“你到屋里待着去,这没你事。”男人说。
高朗只顾和男人推搡着,并没有注意到从屋里出来的人。
“发生了什么呀?”一阵温和的声音传来。没错,就是这个女孩的声音…
刹那间,高朗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刚刚那声音……怎么如此的熟悉。不对,这不就是当年她的声音吗?冷静而又温暖,甘甜略带开放。大约过了十几秒左右,高朗缓慢的将头抬起,向那个方向看去。
天哪,他先是惊吓的向后退了退,呆呆的立在那一动不动。皮肤下瞬间充满了热腾腾的血液,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紧紧的缩成一团。天与地好像顿时都静止了,时间定格在了这一秒。
眼前的这个女孩居然是她——省报大记者田晓霞,也是自己喜欢的人。
过了好一阵,他才“清醒”过来,此刻而那张亲切而又美丽的面孔正对着自己,快三年过去了,晓霞还是如当年那般美。那种由内而外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丝毫没有因周围的环境而发生改变。不过,昔日那张面孔也多了一分憔悴,她到底在那场洪水中经历了什么呢?晓霞也看着眼前这个看似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好像想到了些什么但又感觉不是。
她看样子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记忆的碎片被死死的封锁在了大脑中,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如今,这个人的出现好像刺激到了她记忆区的那把锁,让她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高朗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己的晓霞还活着,她并没有没有死,假使那阵自己放弃了跟随男人的行动,那晓霞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她可能就要沉落在这个村子,再也不会被人发现。想到这,高朗心中除了感到庆幸,还怀有一丝后怕,但他心中的激动与欣喜早已无法言表。此刻,眼前的一切,这个村子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的自在与惬意。也许正因有晓霞的出现,才为这里带来了温暖而又舒适的霞光,才让他感到周围并不是萧瑟苦楚的,就是再偏远的地方,也总是会有温暖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对高朗来说,这是人生中永远也不能忘记的一刻!
1983年的八月,宝康市突降大雨,没过几天,洪水顷刻间便泛滥全市,当年,有着冒险精神的田晓霞从高朗手中抢到了这个去宝康的机会,主动申请要去洪灾现场报道。毕竟父亲田福军就在一线,过去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她便不顾其他人的反对,跟着乔伯年和万国邦搭乘专机前往了宝康。
田晓霞到了宝康,与父亲见面后,简单的打了招呼,便直接到外面的洪水现场做采访去了。当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的时候,便想也没想的直接跳了下去。她拼尽体力救下小女孩后,水流也淹没了她。不过,田晓霞毕竟是校游泳队的,尽管她已经没有体力了,不过还是尽量能让自己不被水流吞噬。宝康市的水很快汇入了渭河。而晓霞也只能随着水流向前冲去。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早上,一个叫马德峰的村民便在黑圪崂河前发现了田晓霞。黑圪崂河是渭河的一个支流,这个支流正好经过增岗村。马德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中年男人。这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看到一个姑娘在沿岸处躺着不动,身上的衣服也被水流冲的破烂不堪…马德峰不由一惊,接着便走过去。他发现,这个女孩还有微弱的气息,便直接把他背到了增岗村的卫生站。
然而,不幸的是医生告诉他女孩尽管能活下去,但是很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通俗来说,就是我们所知的植物人。
“天哪,多么可怜的一个孩子啊,到底她经历了什么,要遭这样的罪?”他在心里发问。
医院也曾劝他放弃这个女孩,毕竟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而且要想维持这个女孩的生命,必须需要每天注入点滴,这可是要花钱的!如果她一直醒不过来,就要一直输入点滴,尽管那东西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时间久了,扔进去的钱也会多起来。不过,马德峰毕竟是个老实人,他怎能坐视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毁在自己的手里呢?既然她被他发现了,那么自己就必须负责到底。哪怕她醒来的几率很小,自己也不能放弃这个女孩的生命。于是,他咬了咬牙决定帮这个姑娘延续生命。
刚开始的几个月里,他的确是花了不少钱,婆姨为此和他闹过好几次离婚。不过,后来公社对这个卫生站补助了一笔抚贫治疗基金,马德峰便申请了这笔钱,负担也不是很重了。
两年间,他无时不刻的关注着这个女孩的病情,他一直盼着这个孩子能快点醒来,可以重新看到这个充满光明的世界。毕竟,人是他救下的,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责任感。唉,生活啊,处处都存在着善良的人。那颗朴实善良的心总会照亮这个平凡的世界。就是再寒冷的冬天也会有温暖的阳光去照亮大地。马德峰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唉,我们不得不为这样伟大而又朴实的农民献上最真挚的敬意!
一晃就到了一九八六年,他每天从地里劳务回来,总是会先去一趟卫生站,看看女孩醒没醒来,通常在那呆一会儿才会回家。这似乎已成一个规律了。
除夕那晚,他和往常一样先到卫生站里去探望一番。然而,让他惊讶的是,病床上的女孩居然睁开了眼睛正在向窗外看去。那时五光十色的炮火在空中一直鸣奏着,而德峰的心中仿佛也燃起了炮竹。内心无比激动,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昨天下午来的时候,她还安详的在那躺着,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可就在这短短一天,老天爷好像真的显灵了,让奇迹降临在她身上。
唉,伟大的生命,不论以任何形式存在都是至高无上的,当人们认为它快走到尽头时,往往奇迹就会发生。这不是回光返照,而是一种世间绝无仅有的蜕变!在经历过生与死的抉择后,它毅然选择重新站起来,继续去谱写世间最华丽的乐章。这或许就是自然的最高奇迹,宇宙的至尊法则吧。没有什么事,是它不能做到的。我们应该庆幸自己拥有伟大的生命,而不是一昧的抱怨自己所经历的种种不幸。要知道,你比那些麻木的桌子板凳不知要强多少哩。
马德峰忙走过去问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但女孩却只说“不知道”,无论他问什么,女孩的回答都不尽人意。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她可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女孩是醒了,不过他又担心到底该怎么安顿她呢?在把她放在医院显然已经不可能了。开玩笑呢,有哪家医院会无缘无故的收一个健全的人呢?他思来想去便决定把田晓霞带回家中,等她慢慢能想起些事时再做打算。
就这样,他们家又多了一口人,晓霞跟着这么一个陌生人家在这度过了一九八六年的春节。同时,德峰的娃也很喜欢父亲给他们带回来的这个新姐姐,而晓霞也和这几个孩子在这里相处的很开心。但是,马德峰的婆姨却不是个省事的人,一向精明的她当然不会容忍这样一个陌生而又不明觉历的人呆在自己家。自己不仅一天要伺候着她,还要成天提心吊胆,担心丈夫抛弃自己,而和这个半成熟半年轻的女娃好上。为此,从年初她就和丈夫一直吵个没完没了,她尝试过许许多多的手段威胁丈夫让他把这个女娃从家里赶出去,奈何马德峰一直听不进去。后来,她索性气的跑回娘家了。可不成想,回来后还是看到了那个令她厌恶的女娃。
以上大概就是晓霞遇难后所发生的事吧。尽管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不管咋说,人是活了下来。记忆总会有
恢复的可能,而生命一旦没有了,那就真的什么也不存在了。
高朗看到晓霞后,激动的走上去想要拥抱她,但晓霞忙吓的退到后面去。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她或许已经失忆了。别说是自己了,就是她的父亲田福军可能也记不清楚了。
德峰意识到高朗好像认识自己救的这个女孩,忙问道:“你知道她?”
高朗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说:“是的,大哥。你听没听过一个人?”
“啥人?”
“这个人叫田晓霞,就是当年报纸上刊载的那个洪灾牺牲的省报大记者田晓霞。”
“肯定知道嘞,那个女娃娃有魄力,有胆量。我可佩服她哩。”马德峰说到,接着,他便马上意识到一些事情来,自己当时可就是在黑圪崂河前发现她的。说不定高朗说的人就是自己救下的这个女孩。“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她就是田晓霞?”马德峰吃惊地问道。
高朗又点了点头,说:“她是我同事,我俩都是省报的记者。”
“原来是这样,那刚刚还真是怪我,我不知道你们俩认识,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坏怂呢!”马德峰笑着说。
高朗听后也笑了笑,说:“唉,这也怪我,我不应该硬闯你家的。我这行为太不给我们记者挣脸了。不过,我还想问你她到底是咋了?为啥不记得我了?”高朗想再次确认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晓霞失忆了。
“唉,这孩子自从醒来以后,我问她啥她都说不知道,连自己名字都不清楚。真是太可怜了,真是不知遭的啥罪。”马德峰说到,语气种略带一丝悲伤。
高朗听后,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他不禁发问,曾经的那个古灵精怪的田晓霞还能回来吗?以后她不会永远都是这样吧?不过,他很快又舒展了起来。也许,晓霞失忆对他高朗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机会,这下子他和孙少平又重新站到了一个新的起跑线上,高朗心想,过去你爱的是那掏炭的孙少平,可并不代表今天你就不会爱上我高朗。我会把你从孙少平手中抢过来的。我就不信,这次你还会爱上那个整天掏炭的黑煤疙瘩。
但是,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把晓霞从这里接出来。不过,这又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呢?马德峰对此当然不会说啥,婆姨给他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如果这个女孩在继续留下去,那他和婆姨离婚也是早晚的事。可是,晓霞就不一定了,毕竟在这半年中,她对这户人家产生了感情,尤其是舍不得那几个小孩,怎能说让她离开就让她离开呢。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他心想,必须要第一时间通知田福军,向他报告女儿还活着的消息,到时,晓霞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后,说不定就会想起一些往事来。到时候再劝劝她,也许晓霞就会回到省里,开始新的生活。
晚上,高朗回到招待所后,拿起笔开始写起了新闻稿,他在第一页上大大的写下了标题:省报记者田晓霞“死”而复生,抗洪勇士失忆隐匿增岗村。他准备把这篇文章登在头条,然后发给上面。要不了多久,那个省报记者田晓霞将会再次出现在这片黄土地上!
夜深人静,吵闹的蝉声传到他的耳畔,晚风轻轻的吹拂着稿纸,将它一页页的卷了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悦耳声来。高朗一边写着新闻稿,一边想着晓霞,他不经意的笑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