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门房引许月晖进了门,叫许家的人在偏厅等候。
但奉茶与点心可不归他管,把人引到,就自顾自回去继续看门了。
另个一道守门的小丫头是新来的,好奇地问嬷嬷:“四姑娘的舅舅看上去挺富贵的啊,我见带了好些礼物过来,一车一车地运进来,怎的以前没怎么见过?”
嬷嬷却一声嗤笑,道:“商户而已,上不得台面。还是乡下小地方的人。嬷嬷教你,以后你看人,可不能见人配个金戴个玉就以为是多大的人物,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商户是最低贱的了。”
“再者,许家在泉州那边,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许家等闲来不了京城,一年来一两回,来得少了,又要上赶着讨好,一次自然要多带些礼物,并不稀奇。”
“许家是商户,我们老爷可是官老爷,还是世代书香,有头有脸的名门大户。许家上我们家就是高攀,自然要多带些礼物来讨好我们家老爷,不然还能空手来?”
“对这种人,我们虽要以礼数相待,倒也没必要多亲热,平常待之就够了。”
许月晖在偏厅等了许久,才等到阮家丫鬟给他上了一盏茶,他只小啜了一口便放下了,没有再用,其实连喝都不必喝,光是闻其香味,观其色泽就知道是便宜货。
与在街边茶馆子里十文钱一碗的差不多,放他们家是不好意思拿来招待客人的。
立侯在旁的小厮桂叶嘀咕道:“老爷,这阮家人也太怠慢我们了,就这……”
“富贵人家我们又不是没去过,也没见这样的,阮家瞧着不过是外强中干的,了不起什么?”
“我们每年给他们送那么多银子,竟还连他们的门房都敢用鼻孔看我们,连一盏好茶也不给。”
许月晖皱眉,屈指扣了一下桌面,“噔噔”两声,他压低声音呵斥他:“噤声。”
桂叶这才闭上嘴,不敢作声。
但许月晖心底亦是不屑的,每回来都是这样。他只能安慰自己,京官老爷嘛,最爱摆官威,忍忍就是了。
他一点也不稀罕跟阮家扯亲戚,但是姐姐的唯一的孩子雪姐儿以前是要从阮家发嫁,如今守了寡,住在阮家,也得靠阮家奉养,为着雪姐儿他也得咽下这口气。
当初阮扶雪嫁人时,他也想来京城给阮扶雪添妆,参加婚宴,可不巧,那阵子摔断了腿,实在来不了,最后只使人送了一些陪嫁的稀罕物件,和八千两银的支票,希望阮家给她好好置办嫁妆。
听说办得还不错,起码外头没有说阮扶雪嫁侯府时嫁妆寒碜的,足足六十四台呢,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过如此了。
他姐姐是许家的掌上明珠,母亲根本不想让女儿远嫁,可姐姐要死要活非要嫁给阮家的三公子,到底是没拗过她。
没想年纪轻轻人便没了,给他留下个可怜巴巴的小外甥女雪姐儿,幼时因姐夫在任上,与他们住得还不算太远,一个月他可去见一两回,但自阮扶雪回阮家以后,千里迢迢,难见一面。
他们挂念着无父无母的雪姐儿,每年都会送一千两银子到阮府。一千两银子可不少了,他打听过,京中一些小官嫁女都没有一千两银子的嫁妆。
许月晖知道阮家肯定不会全用在雪姐儿的身上,但请他们看在银子的份上,多看顾一下雪姐儿便好了。
许月晖等了良久,却没等到阮扶雪,等来了阮家的大太太。
许月晖温和恭顺地作揖、寒暄,再问:“雪姐儿呢?”
阮家大太太说:“真是不巧,雪姐儿前些日子生了病,如今在乡下庄子养病,见不了你,还教你白跑一趟了。”
许月晖脸色一变,紧皱眉头,担心地问:“雪姐儿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她现今住在哪?正好我认识几位名医……”
阮家大太太笑意更深,柔和却不容拒绝地说:“不必,也没有病得那么重……”
许月晖追问:“病得不重怎么会把她挪出府去?”
阮家大太太不疾不徐地道:“因这病会传给别人,才不好让雪姐儿继续住着,我已为雪姐儿延请了大夫,身子见好了,治得好好的,不劳烦你们再找别的大夫。这大夫各有各的医法,若今日用你的医,明日用他的医,反而不好,说不定还相冲,你说是不是?”
许月晖不置可否,眉头也未松开,只说:“那雪姐儿这病何时能好?还是劳烦你告诉我雪姐儿住的庄子在哪,我亲自上门去探病。”
阮家大太太继续推托,笑绵绵地推诿回去:“这……去庄子的路乱糟糟的,不好走,而且,雪姐儿的身子骨利索得差不多了,本来这两日差不多就可以接回来了,不如你过两天再来。见着一个好生生的雪姐儿,不必见她病容,徒增心疼。”
反正死活不说清阮扶雪是去了哪里。
许月晖是生意上,惯是个会与人打交道的,自是一眼就瞧出阮家大太太言不尽其实。其中多半有隐情,但他一时半会儿又参透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是能见到阮扶雪便好了,到时问问她有什么委屈。他是不能一直留在京城,可总要给外甥女撑个腰才行,她才二十余岁就寡妇失业。
许月晖甚至想,不如让阮扶雪二嫁嫁回他们泉州去,就嫁在他们家附近,略低一些也无妨,他与母亲都可以看顾这个可怜孩子。
这念头才生出,就被许月晖自己打消了——多半是不行的,阮扶雪姓阮,名字写在阮家族谱上,外祖家怎么帮忙做主?
阮扶雪先前能嫁进霍家那样的名门高户,也能瞧出阮家并不亏待阮扶雪,他们作为外家确是不好越俎代庖。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他的伯父母应该算是做得不错了。
或许,还是交托给阮家来处理会更好?他做商户是有钱,却是不可能让阮扶雪嫁给权贵,罢了,罢了。
到时候他再给阮扶雪照着一嫁时的来添妆,让她不至于因二嫁之身被人轻视就是了。
许月晖敛起怀疑质问的神色,起身拱手:“那我过两日再来见雪姐儿。”
阮家大太太也起身,送了他一小段路:“仔细脚下,路上小心。”
许月晖被打发出门,一走出来,见阮家大门阖上的同时,他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
许月晖紧盯着那紧闭的大门,眼睛一眨不眨,沉声对桂叶说:“去,跟附近常经过的商贩问一问,雪姐儿是何时被送去乡下庄子养病,又是往哪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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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扶雪在屋子里被关了五日了。
祁竹倒也不是每日一回来就把她往床上抱,除那两次以外,之后没再逼迫过她,只是晚上还要与她如夫妻般睡在一个被窝里,每日上朝前给她喂药,回家后再给她喂药,不假他人手。
祁竹问她是不是太无聊,阮扶雪不敢说是。
但隔日她放在阮家还没绣完的观音像就被送了过来,让她有事可做,见她还是恹恹,又叫了女说书先生上门,给她讲故事听。
每日三餐吃食都做得很精细,一应是她喜欢的口味,摆满一整桌,还是请学过医术的厨娘做的药膳。她怕吃得少了祁竹不高兴,总是勉力多吃几口,这几日气色渐渐好起来了。
阮扶雪正在绣花,听见前面隐约有动静。
还有马儿的咴鸣声,心想,这必是祁竹回来了。
祁府前厅。
祁竹一下朝回来,就被下人禀告说阮家派人过来,还在等着,说是阮扶雪的外祖家来人,点名非要见他,请祁竹先把阮扶雪放回阮家。
祁竹沉着脸,道:“跟他说我知道了,然后就把他打发走吧。”
这才几天就来接阮扶雪走?
祁竹觉得人都没抱暖和,但他们私通之事,确不好为外人所知,他再这么记恨阮扶雪,也只敢在人后吓吓她,还是要护着她的名声。
不然,阮扶雪说不定真的要一头撞死。
连吓吓她祁竹现在都不敢了,只怕阮扶雪再发心绞痛的病。祁竹真觉得自己贱得慌,阮扶雪心痛,他也跟着心痛,她一落泪,他的心就忍不住软了。
把她关在院子里,看她孤孤寂寂,又觉得好可怜,想让她笑一笑。
他又不是没见过更美的女人,为什么就是放不下这一个呢?祁竹无可奈何地想。
正好,阮扶雪的小舅舅来了。
祁竹觉得,阮扶雪的外祖家除了身份低些,倒是实实在在地关心她,千里迢迢地来探望她这个出嫁守寡的外甥女。
在阮扶雪送回家之前,他得先去会会许家的小舅舅,幼时他也见过许月晖一回,也不知许月晖还记不记得他。
于是,祁竹椅子都没坐热,直接去换了一身常服,出门见许家舅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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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客栈。
许月晖打听得快,方才小半日,他已打听到阮扶雪是六天前走的,而且是跟阮家其他小姐一道出的门,依稀是去佛寺的方向。
这怎么想都不像是被送去庄子,阮家在骗他!
此事处处透露出蹊跷。
倘若阮扶雪是去佛寺静养,何必撒谎说她生病去庄子;倘若阮家是害了阮扶雪,可她出门时又与阮家的嫡小姐在一块。
怪了,真是乖了,阮家到底瞒着他在做什么呢?
许月晖暂且想不通,他想,要么这次在京中多待一阵子,好好探听一下外甥女的情况,天天住在客栈多麻烦,不如赁个院子住一个月先。
正想着,外头有人“噔噔”敲门。
桂叶过去开门,是店小二有事禀告。桂叶与店小二说了两句话。
再过来转告他:“老爷,他们说楼下有人要见你,是位官老爷,祁竹祁将军。”
祁竹?
许月晖自然知道,近来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便是这祁竹祁将军,他还挺人说祁竹被人唤作“西京之璧”的美称,以盛赞他的俊美无双。
祁竹在隔壁酒楼的厢房等他。
许月晖寻过去,才进门,祁竹竟然主动起身迎他,还一副很紧张的样子,京城人口中沉稳冷静的祁将军此时慌慌张张,差点开口道:“舅……”
说了一半,赶紧改口,红着脸道:“这……我可该如何称呼?’许先生’?”
要说阮家太傲慢,那么祁竹又太谦卑,都太古怪。
许月晖眯起眼睛笑了笑,拱手道:“大人过言了,鄙人不过一介商贾,称个‘许东家’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