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
烟微院。
阮家大太太赵氏正在料理庶务,身边伴着个年岁相当的女人,这是她陪嫁的丫鬟,如今已是嬷嬷,也嫁在阮家,用本姓胡乱叫个钱嬷嬷,正与她说:“今日四小姐又请了大夫看病。”
赵氏皱了皱眉,问:“花了多少钱?”
钱嬷嬷说:“没花公账的钱,是她让似锦去外面请了个大夫,还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未见过的。”
赵氏似是想到什么,愣了愣神,只是手指还搭在算盘上,轻轻拨了两下,算珠碰击,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是吗……”
然后她才意识到拨错了,低头一看,直皱起眉,叹了口气,直接把算盘清盘。
钱嬷嬷继续在说:“那大夫给开了药方子,似锦照着方子去抓了药,我见她也没去厨房,自个儿抬了个小炉,在他们院子里熬药呢。”
“我闻着那味儿啊,倒不像是她先前吃惯的药。”
赵氏笑了:“你那老鼻子倒是灵,这你都能闻得出来?”
她思忖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你先仔细看着,四姐儿这次这药要喝几日。”
阮扶雪照着大夫吩咐的,这药一喝就是五六日,胃口好了一些,也不那么嗜睡了。
阮扶雪自小到大都病蔫蔫的,三天两头地生病,身子时好时坏,偶尔没胃口也是常事,更别说困倦。她想,或许她在霍廷斐坟前突然不舒服,只是因为她做贼心虚、于心有愧而已吗?
一幅观音图,她闲了没事就做。
竟然慢吞吞地也快做完了。
阮扶雪系了最后一个结,收好,咬断丝线,在日光下打量自己的绣作,她自觉绣工普通,但好在她足够耐心,每一针每一针都绣得很仔细,针脚从开始到最后都是平平整整、一丝不乱的。
也算了了她的一个心愿,她做这个,是想送给将要出阁的六六娘做陪嫁,六娘待她那么好,她都记在心里的。
虽她自己是个不幸人,但她希望六娘能与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正好今日,六娘在家里摆什么小诗会,邀请了她相识的好几个姑娘一起。
阮府的院子不多大,就是阮扶雪住在最偏僻的角落,也能听见年轻小姑娘们明媚的笑声越过墙头飘过来。
听得她好生羡慕,她未出阁时可从没开过什么花会、诗会,她就没什么机会出门,早先十一二岁、刚到京城的时候,大伯母带她出去过一次,她认识过一个沈姑娘。
沈姑娘邀请她吃生辰酒,她起先特别高兴,还想自己是不是交到朋友了,打扮得漂漂亮亮过去,结果在沈家被沈姑娘的哥哥拦住,孟浪地问她姓名。
那回可把阮扶雪吓得不轻,逃了以后还坐立难安,而后沈姑娘再送帖子,她也万万不敢去,大伯母再要她一起出门,她也能推则推。
那时她满心只想着与祁竹的亲事不能出任何差错。
又去私下问过女先生,如果一个女子被男子歪缠该如何好,女先生对她说,假若这个女子够守礼,让男子知道她心怀拒意,又怎会被纠缠?那等闹出丑事的,多半是女儿家也有春/心浮动,一个好姑娘一定要守住本心。
阮扶雪懵懵懂懂,听了女先生的话,心慌不已。
傍晚。
阮扶雪打算早些吹了灯睡下,养养精神,就不会犯困了。六娘却踩着夕阳,笑盈盈地来她院子了,还给她带了鲜果和糕点。
六娘含蓄地说:“我与四姐姐要好,原是应该也请四姐姐来沾沾热闹……我便预先留了一些好吃的,来送给四姐姐。尤其是听说四姐姐近来胃口不大好是不是?”
她拿出一小碟樱桃,道:“好不容易得了,酸酸甜甜,我记得以往四姐姐在侯府时得了一些,还要特地送回来分我吃,我也分四姐姐吃。”
阮扶雪很是感动,便收下了,又让似锦去把她修好的观音抱子像拿来,用双手托着,展开,赠予六娘:“过些日子你就要下定了,我是寡妇,不好去送你。这副观音图我绣了大半年,可算是做好了,一针一线俱是我的心意。四姐姐身无所长,只能送你这个,你别嫌弃。”
六娘连声说喜欢,得了阮扶雪送的绣像,高高兴兴地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六娘得了这样大一幅绣像,喜欢得不成。
赵氏一进门,就看见女儿爱不释手地拿着的东西,她先前见过,一眼就认出来是阮扶雪做的。
赵氏走过去,自把绣像拿过来,随意地一抓,扔在桌上:“摸什么?寡妇送的你也不嫌晦气。”
六娘道:“娘,这是四姐姐好心好意送的嫁妆,她祝我将来在夫家能和和美/美呢。”
赵氏轻蔑地低低笑一声:“得了吧,要是真能保佑,她能在夫家五六年都没下个蛋?还拘着爷们不让纳妾的,如此蠢笨,你还听她的?”
但见女儿脸色不大好看,她才语气缓和了一些,觉得自己的小女儿最是个心软善良的小姑娘。哪个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无忧无虑、无灾无病,是以她除了教导女儿,平日里那些阴/私的事极少跟六娘说。
也说过六娘几回,不准她总去找阮扶雪,可每次说完,六娘还去,管也管不住。
赵氏心软地说:“……我知你心善,可怜你四姐姐。但她就是不走运,你少与她来往,没得把你给害了。”
赵氏摸了摸六娘气鼓鼓的稚幼小脸,心中不大服气。她的六娘除了相貌有哪不如阮扶雪?六娘还是她亲手教出来,就算做大家族宗妇也不怕的。
却不如阮扶雪嫁得高,只择中个二十几岁、身家清白的举人。
六娘急急地说:“可是,娘……”
赵氏道:“娘还能害你不成?你乖乖听娘的话就是了。”
说罢。
赵氏临走时,还不顾六娘的挽留,把阮扶雪做的观音抱子绣像一并带走,事关自己的女儿,她是一丁点也不想她的六娘沾染上半年不幸。
回去就点了火盆,把绣像扔进去烧了。
左右阮扶雪到时候也不可能拆开六娘的嫁妆查看有没有戴上她送的绣像。
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岂能是乱收的?绝不能让六娘沾上半点阮扶雪带来的晦气,她的幺女一定会阖家圆满,不会生不出孩子,也不会丈夫早逝。
保佑。保佑。
再说了,赵氏总觉得阮扶雪身上瞧着有些不对劲的。
她叫人盯着阮扶雪喝药,又过几日,找人来问:“可有见她换洗?”
似乎没有。
而阮扶雪这边也愈发怀疑起来,上个月她没来癸水就罢了,偶尔也有不准,但她不都吃药调理了吗?近来还觉得身子好许多,怎么这个月又不来?
阮扶雪想再找一个大夫过来看看,此事不宜声张,她叮嘱了似锦再找个别的大夫来。
但今天她暂时还是按照上个大夫给的方子吃药。
似锦每日在院子里熬了药,都要把剩下的药渣子埋在后院的树下,再亲手把药碗洗了。
赵氏叫人把药渣子挖出来,送去药铺让大夫掌掌眼,看一下究竟是什么药。
她心中已有个成想,果不其然,大夫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道是保胎药。
——阮扶雪有身孕了。
她不但知道了,还在悄悄吃保胎药。
阮扶雪没见过别的外男,她腹中孩儿的生父是谁不言而喻。
只能是祁竹。
赵氏简直觉得眼前一黑,她是有意让阮扶雪再嫁给祁竹,无论是做妻还是做妾,都比砸在手里的好。
但万万不能在还未嫁时就有身孕!要是祁竹还在京城倒好说,赶紧把婚事办了,可祁竹去了边疆,战事告急,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假如阮扶雪的孩子生下来那就是贴身,谁都能知道他们婚前私相授受,世情艰难,人们会以为他们阮家的女儿个个都像阮扶雪那样不贞不洁!那她的女儿怎么办?
阮扶雪真是蠢事做尽!
赵氏气得匀了好一会儿气,再忍不下去,径直去找阮扶雪质问了——生孩子是能瞒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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