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同到的时候,虞洽卿的马车也是到了——为了拉拢虞洽卿,火柴工厂便让他占了大股,这工厂一起,虞大老板就忙得脚不沾地的,轿子嫌太慢不坐了,换成了西洋马车。可他忙是忙,但半天下来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管工厂,而且越管越乱。和味精、氯碱工厂不同,这火柴工厂是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起先开业之前便有五百多号工人,后面开业之后又招了不少,工人拢共有一千多人,虽然按照杨锐的设计工厂的各项制度很是完善,但为了尽早投产,虞洽卿发扬精明的本性想跳过了工人培训这一节,同时是这时代的人和后世的工人完全无法相比,开工之后工厂车间便是一片混乱,不说其他,就说卫生,几天不到厂区便是一片尿味——因为工厂是计件管理,厕所太远工人同志们便就地解决了。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从味精厂和培训班调来几十个班组长,停工五天才重新整理之后这才慢慢的规范起来。还有就是内部质量和成本控制不好把握,成本远远超过设计的标准,当然,这个问题也是要时间去解决的,任何一家工厂质量和成本的矛盾都是存在的。不过,这些事情如果说可以等等慢慢改进的话,那么原料的问题就是很棘手了。化学原料还好,杨锐毕竟花过心思,不能自产的红磷也绕过洋行,从德国选好了供应商,只是千算万算,想不到在火柴梗上出了问题,这也是杨锐来自后世,对火柴工业想当然的原因。
火柴的原料除了火柴头的化学原料极为重要外,火柴梗的来源也很重要。这火柴梗虽说就是木材,可不是一般的树可以用,除了成本之外还要求材质相对柔软,颜色也最好要雪白,一般情况下制造商都是选择白杨、榀木、椵木,这些木材在东北没有开战的时候完全没有问题,一开战东北的木材都被日本人没收充军无法运来,其他地方如山东、河南也有这几种木材,但是这根本就没有人收,而且即使收了也因为交通不便也是无法供应,后面几经折腾,弄了些江南本地的柳木来试试,终于不负苦心获得成功,这才解决了大问题。凡此种种,虞洽卿算是明白了办实业的百般滋味,头发也薄了一层。
看见虞洽卿从马车上下来,王季同远远的打了招呼,大声道:“阿德哥,最近火柴卖的怎么了?”王季同一年下来待人处事比以前好上不少,知道虞洽卿喜欢听别人说他“火柴大王”,所以有此一问。
虞洽卿闻言见是王季同,笑着道,“呵呵,小徐也刚到啊。火柴嘛,蛮好,蛮好……”
王季同笑道:“什么蛮好啊,阿德哥的火柴何止是卖的蛮好,前段时间申报都说你是我大清的火柴大王啊。”
通过前面的铺垫,马屁终于顺利的送了出去,果然,虞洽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嘴上却说:“不敢当啊,不敢当啊。要不是各位帮忙抬爱,火柴工厂也开不起来。”虽然知道王季同是故意夸自己,但是虞洽卿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这工厂可是倾注着他的心血啊。
两人边走边说,一直进到仪器馆的离间,虞辉祖早在哪里候着了。大家又是客套了一番。其实王季同这次也是为了配合东北银行计划所以找虞洽卿的,东北的好东西不少,但是说起来大豆才是大项,其中的油一些可以用在制皂上面,但是只是少部分,更多的豆油和豆饼都是要外销的。通过之前的靠味精建立的销售渠道是一个渠道,但是这豆油、豆饼都是大宗交易品,最好的方式还是在此基础上另外借助现有的贸易商行。
就如绍兴人基本是开钱庄出名一样,宁波人主要是开商行起家的。虞洽卿本就在宁波商会里只在首领朱葆三等老前辈之后的,而现在靠着天字号的和自身火柴大王的名头,隐隐已经成了下一代宁波商帮的首领了。因为他精力主要在火柴工厂,关外的生意他只是象征性的参股在里面,所以这次王季同拉着虞辉祖一起和虞洽卿商谈,虞辉祖作为伙伴和同乡,而王季同则作为杨锐的私人代表了。
待大家坐定,王季同又接过俞子夷拿来的礼物,他把两个盒子递给虞辉祖和虞洽卿,说道:“这是竟成托我带给两位的,上好的瑞士洋表。”在之前商议好的谎言里,杨锐此时还在德国和虞自勋、徐华峰一起。
虞洽卿接过盒子,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去年苏报案起,虽然杨锐很早就离开了沪上说去欧洲,但他还是怀疑杨锐就是复兴会的那个头目“竟成兄”。后面火柴厂办好,他便把资金和精力专门放在这个上面,东北产业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参了一小股。不过,怀疑是怀疑,他是不可能去举报的,这毕竟大家都是同乡,若是他举报的事情传扬出去,那么他的名声可就全毁了。这个时代的生意场是讲究无限责任,信义比钱更好用;若是名声坏了,那么再多的资金都没有人跟他做生意。本着自保守信的原则,虞洽卿这一年来过的很小心。
现在他听闻虞自勋和徐华峰两人都证明杨锐是在德国,而不是在东北那个在报纸上大出风头的复兴军里,心顿时便放了下来。在他看来,虞自勋因为是年轻人或许会是革命党,但是老成持重又累受皇恩的徐华峰绝对不可能会是。他心下千回百转,但是脸上却不露半点神色,只道:“竟成也真是,一走就大半年,他要早点回来就好,他不在,我那火柴工厂差点就完蛋了,还不早点回来。送什么礼物啊。人回来就是最好的礼了。”
王季同不知道虞洽卿所想,只道:“哎,东北的事情多啊,又要买机器,又要办铁厂,要是通过洋行这花钱可就厉害了。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再有就是实验室的纯碱和制皂要到德国那边想办法,仅凭沪上这里还是做不出来的。”
东北的事情还有制纯碱以及制皂虞洽卿都是知道的,毕竟他还是天字号的原始股东,但他还是很吃惊的道:“这制皂不说,这纯碱真的能弄出了吗?这可不是不得了啊!上次就是那个烧碱就费了不少功夫才讲定,现在卜内门洋行生意越做越大,真要是弄出来,那事情就大了。”
前次是他拉着朱葆三才摆平卜内门洋行的,这还是烧碱,若是纯碱那就不是他能摆平的了,就是大清朝官办那些洋毛子也都一定会使坏的。据说这纯碱制造在国际上有个联盟,几大列强都在里面。
王季同道:“阿德哥,你就放心吧。这技术弄出来到生产还要几年功夫了。再说就是要办纯碱工厂也不能办在沪上啊,要办也应该办到东北去。”
说到东北,虞辉祖爷搭上话来,“小徐,这东北到底谁会赢啊,之前大家都是说俄人,现在看情形估计日人要胜了。”
前些日子的沙河之战俄军虽然被打退了,但是日军也战死三万多人,物资完全耗尽,丝毫没有进攻能力,日军能做的只能等旅顺胜利之后把第三军抽掉上来加强兵力,以图再攻。虽然日军的境况比后世的真实历史里惨多了,但是这样的结果还是让观察家们大掉眼镜,所以常常看报纸的虞辉祖有此一问。
王季同道:“按照我们在东北的人说,还是日本要赢啊。不过日本赢还是俄国赢,这仗总是要在明年结束的。这次请阿德哥来,还是为了东北土产一事。”闲话不提,王季同接着道:“大家所知,东北素产大豆,豆油豆饼每年外销都是数目巨大,此次是想把东北那边的土产运销到江浙一带,天通公司成立未久,网路还是不全,这事情还是要请阿德哥帮忙啊。”为了管理好销售渠道,按照天字号命名的惯例,这家贸易公司叫做天通商行。
虞洽卿倒没有想到此来是这件事情,他也知道钟观光在那边搞的很大,特别是铁路公司,以及使举国闻名了,他想了一下道:“若是通过批发商行出货,可是可以,就是这些商行之前的老客便要得罪了,虽说我和大家有同乡情谊,但这生意场上却要是讲信用的,这个我只能去和大家谈谈看看,不能肯定。还有就是天通公司不是在各省府建了点吗,如此不是会和批发商行相争吗?”
其实王季同的意思就是两条腿走路,因为现在对江浙一带豆饼、豆油市场不是很熟悉,所以不得不要借重商行,不然出货量没有办法保证。但是要借助商行不是那么简单的,一是像后世的大卖场一样,供应商都是固定的,贸然进入就是抢其他供货商生意,东北大豆在上海行销多年,大多商行都和做东北大豆生意的客商交情非浅,二是天字号最终自己在江南是有网点的,现在自己网点实力不够,要借助商行,要是哪天网点能力强了,那么不就是要过河拆桥了吗。
王季同知道虞洽卿的担忧,说道:“商行这边不是只卖我们的货,商行早先那些客商还是留下,我们和那些客商几家竞争而已;再有就是天通和商行竞争的事,这个也是无虞的,明年开始东北那边就开始移民了,大豆的产量会一年比一年大,最终还是天通和商行一起走货,竟成说这是长期生意,不会过河拆桥的。”
听王季同明白自己的忧虑,虞洽卿倒是笑了,他明白这计划一定是出自杨锐之手,这家伙想事情从来不看表面,着眼的地方从来都是根子上,很有洋人们大托拉斯的味道。在这个商行盛行的时代,若是换个人虞洽卿一定是在心里讥笑的,同时还会劝对方好好的搬砖头是正经,别歪想了。因为要建这样的大托拉斯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不但需要巨量的资金,还要巨大的政府资源和技术支持,但是味精这个行业却被杨锐硬生生搞成了托拉斯,这味精后面不仅是氯碱工厂,现在又有肥皂工厂,现在又把手伸到了大豆上面,估计是打算像实验室那样用豆油来制肥皂。
虞洽卿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资源整合降低成本,但是他明白这样的大托拉斯一弄出来,一般公司很难与之竞争,能打到他的只有另外一个同等级的托拉斯公司。不过这也是虞洽卿把精力转移到火柴工厂的另外一个原因,真搞这么大的话,那么官府可就惦记上了。
王季同的问题虞洽卿想了片刻道:“若是货卖两家、价格不同的话,那么商行和天通公司各地的那些买办也是要有意见的,我看不如弄两个公司,一个通过天通公司在各地的买办销货,一个则专门通过商行销货,一家公司,两块牌子。这样一来大家就不好说什么了。”
虞辉祖道:“好,这个办法好啊。难怪说阿德是赤脚财神。”虞辉祖出了一次洋明显的变土了,马屁拍的完全过时,不知道最近虞洽卿喜欢听什么。“如此,商行那边还是要阿德你帮忙联络。你可是知道我现在……”虞辉祖一副难言之隐的模样。
虞辉祖现在是中国的味精大王,同时还是国内的知名企业家、发明家,并且还投资了安通奉铁路,这样有钱却又没有靠山的人物在我大清可是异类,要不是他全家都躲在租界里,而且工厂又有洋人的股份,早就被抄家杀头了。农历十月初十是当今皇太后的生辰,为了表示孝顺恭敬,在杨锐的建议下,他上次出洋买了不少西洋的祥瑞——袋鼠、考拉、长颈鹿之类回来,同时还敬献了十万两白银给皇太后祝寿,就是李莲英那边也通过张焕榕的关系打点了五万两。在满清日落西山的当口,他如此做法引来骂声一片,有点人人喊打的处境,本来是要去北京看寿礼的也不敢去了,乖乖躲在租界的小楼里。
虞洽卿对虞辉祖却没有什么鄙夷,真的富到了这样的境地不抱慈禧的大腿,就要抱洋人的大腿,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便是胡雪岩那么牛的人物也是要有靠山的。商人嘛,看上去很风光,其实就是朝廷养的的猪。
“好,含章兄,我这两天就去找找人去。”虞洽卿爽快的说道。
虞洽卿走后,虞辉祖拉着王季同不然走,小声问道:“小徐,你们可是有事情瞒着我?”
王季同故做镇定,微笑道:“含章兄,我能有什么忙着你?所有的事情你都不是知道吗?”和以往一样,他又想简单几句就趟过去。
虞辉祖道:“我可听说铁路马上要开建了,是不是真的?”他其实是听到了风声,不过和杨锐无关,“若是开建,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王季同松了口气,道:“具体不是宪鬯在负责吗,他没有和你说吗?”
虞辉祖道:“娘西撇,那小棺才什么时候对我说过真话。”都是一个地方的,两人熟悉的让虞辉祖顾不得斯文,“我问你,铁路真的明年修?这钱够吗?”
王季同也问过杨锐这个问题,但是杨锐回答说不需要担心,若是真的没有筹到钱,那么就修慢点,但是看现在通化那边的架势,可以一点忙的样子都没有,而且宪鬯不知道怎么也跟着宪鬯一起在疯。
“含章兄,宪鬯说能修就能修啊,你就别担心了。竟成去德国那么久,好像就是在和德国人谈借款的事情。”王季同怕他担心,安慰道。
他不说还好,一说虞辉祖便激动了,站起身道,“什么?竟成要借洋款修路?马上让他回来,这可是要卖祖宗的事情。马上让他回来。我们就是把煤矿卖了也不要借洋人的钱修路。”
王季同想不到一时嘴快变成这样,他道:“好,好,我马上给竟成打电报。含章兄,我们就修慢点好了。不着急,修一段我们就开一段,挣一段的钱。不问洋人借款就是。”
“本来就不要问洋人借款,那些洋毛子,吃人不吐骨头的。只要是沾上,绝对没有好事情。你看,开平局现在不就没有了吗?还跑去英国打官司,打来打去都是一家人,谁会胳膊肘往外拐?”虞辉祖道。为了从英国人手里夺回开平矿,最近报纸上刊登了清廷下旨要派人去英国打官司,但是所有的中文报纸都不看好这次起诉。虞辉祖想到自己投资的铁路如果是贷了洋人的款,估计结果比开平矿好不到那里去。
王季同说错了话,只好心里苦笑,再三保证道:“含章兄,你放心吧。竟成上次也只是简单的提了一提,并不是真要谈。再说,他在德国事情多呢,这也幸好自勋和华峰先生都在,能帮上忙。”
王季同又和虞辉祖聊了会才离开,一出门俞子夷便把刚收到两份情报给了他。王季同看了一份之后再看了一份,一看便傻了眼,问道:“消息确切么?”
俞子夷点点头道:“先生,是真的。巡捕房那边我们的人穿过来的。东京回来的蔡锷蔡松坡为了这件事情,正在贵园春茶馆等先生。”
王季同本来他另有他事,闻言不说话,一会才道:“走,去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