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章气呼呼的离开安庆之后,就一直顺江而下,他途径沪上没有下船而是直接往浙江而去,浙东的敖嘉熊、浙西的魏兰都是他的旧识,只不过两人面对举事想法各异,敖嘉熊认为此时会党编练已成,几千会党军可以一战,而魏兰则说会党已成军队,举止有度、调遣有方,但还要勤加练习,并还说现在军权都在委员会,由杨竟成控制着,他不点头军队无法调动,举事肯定不成。
陶成章见他如此说,初时还是不信,但拜会几个以前的会党首领之后,发现这军队确实是被复兴会牢牢控制着,军中军纪规制森严,没有命令一兵一卒都是调动不了。所以他又只好转会沪上,不过他到没有先找杨锐,而是先找的事蔡元培。他和蔡元培早在壬寅年(1902)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当时他赴日留学的川资还是蔡元培赠送的。
蔡元培看着陶成章出现在门外,便把室内的诸人都打发走了,然后回身看着陶成章道:“你还是知道回来?会中都要把你开除会籍了。”
“如果开除会籍能举事,那就开除会籍好了。”陶成章还是痴心不改,慷慨激昂,他再道:“现在同盟会、日知会都在筹备起义,近日就会举事,而我们呢,什么也没有做。”
“谁说什么也没有做,现在会里面做的事情多呢。”蔡元培看着陶成章激愤的样子,很是摇头,他其实很欣赏陶成章的,特别是钦佩他当初北上数次刺杀慈禧的勇气,可现在,昔日的欣赏的东西变成了很无奈的东西。
“做什么?”陶成章笑道:“做好事情,准备革命成功之后坐天下是不是?我想的只是革命成功、功成身退,可有些人却不是这样,孑民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你……”蔡元培这次是真的有些怒了,会中已经把革命分成三个层次,其中最简单就是政权革命,之后还有经济革命、文化革命,这些事情极为重大,便是忙一百年也未必能能完的成。“焕卿,你是怎么了,你难道忘记会中说的三层革命了吗,你……”
陶成章之所以会说这些话确实是有原因的,在日志会的时候他还和同盟会的人详谈了数日,同盟会知道的消息和他在北京知道消息很不一样,加上来找蔡元培之前中国公学的秋瑾又和他说了一些东西,所以他才有这番言语。
“孑民兄,杀慈禧的枪手是不是杨竟成教出来的?”陶成章没有回应蔡元培的指责,而是说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你从哪里听来的?”狙击手之事只有会中几个委员知道,蔡元培想不到陶成章也知道此事。
“秋先生说了一些,然后我猜了一些。”陶成章说的是秋瑾,她和方君瑛等人熟悉,自然猜到是文先生出钱给她们买的枪弹,而同盟会诸人则说昔日在东京的文先生就是杨竟成,是以陶成章猜测是杨竟成出资教出来了那两个杀慈禧的枪手。
“举事和那两个枪手又和关联?”蔡元培心知肚明,但不好承认,只好避重就轻。
“同盟会的人还说杨竟成是鞑子亲贵的私生子,叫爱新觉罗.载锐,创立复兴会就是为了阻止我等革命党举事。”陶成章越说越肯定,“孑民兄,你说,这个杨竟成是不是来历不明?还有他指使着两个枪手杀了慈禧,可和慈禧同行的光绪却毫发无损,这难道不是阴谋吗?”
蔡元培之前还想辩驳,可陶成章越说越快,越说越肯定,他不得不被他带入这个猜测的阴谋之中,细想这竟成却有可疑之处,最早说不要排满,后面又说要爱国,再后来只是带着学生去东北打仗,说是锻炼军队,充实力量,等日俄战完,本是该举事暴动的时候,又说举事要花几年时间准备,同时花巨资办教育,并且派留学生出国,而且这些学生并不宣扬革命思想,只是要求他们热爱科学……
杨锐的所作所为在蔡元培心中都过了一遍,还真的没有找到杨锐排满的证据,其虽然对海外留学之事说的头头是道,但对桑梓却所言不多,甚至回国多年也不回家祭扫祖坟,这……
蔡元培眉头拧紧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前明宗室一事,由此笑了起来,道:“竟成绝不会是满人亲贵,若是的话,那那什么前明遗诏是不会拿出来的。”
“可那只是遗诏而已,这又能证明什么,届时把革命党聚在一处,好让满清一网打尽。孑民兄,这个人来历不明啊。”陶成章受同盟会诸人宣传毒害甚深,加上上午秋瑾又告诉他同盟会枪手一事,更不知道会中详情,所以深以杨锐的身份为惧。
“焕卿,我、枚叔、还有宪鬯、自勋、小徐几人都在看着,难道眼睛是瞎的?你就不要听同盟会的人造谣了。竟成必是我汉人,绝不是满人亲贵。”蔡元培从阴谋转了出来,顿觉得心里无比的轻松,不过刚才他背上可是出了一阵冷汗,要训斥陶成章之事都忘记了。
见蔡元培说的肯定,陶成章不好再深究这件事情,其实也是感觉这事情真的太大了,一个不好革命就要毁于一旦。“孑民兄,即便如此,那不早日举事也只会让光绪坐稳皇位,我从北京一路行来,没听到有谁说光绪不好的,只说有他在,我中国必定可以富强。这不举事行吗?”
“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还要再等几年。”蔡元培也觉得应该举事的,但会中却不同意。
“不等再等了!再等民心都在光绪那一边。”
“……”蔡元培摇头。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两人都相对无言的时候,忽然门外有学生敲门,蔡元培应了一声,进来的是他的助理,本一脸焦急,他见到一个陌生人在侧,想说话又吞了回去。“到里面来吧。”蔡元培看他的样子便把人领进了里间。陶成章知道他要谈的机密之事,也就安心在外面等候,却不想一个声音从里面透了出来,:“什么?兵变?!”
一听“兵变”的两字陶成章就站了起来,想到门前再去听听说些什么,却不向房门哐的一声打开了,他想偷听之举被蔡元培抓了个正着,可蔡元培一脸焦躁,已经没功夫看他是不是偷听还是在干其他什么,他现在只想去万安里,这举事怕是要提前开始了。
蔡元培把陶成章扔在写字间到万安里的时候,在沪上的其他三人都已经聚了过来,他一进会议室就问道:“怎么回事,北洋真的造反了吗?”
其他诸人都是摇头,王季同道:“还不清楚,直隶那边只说北洋第三镇、第四镇兵变,还有北京南苑的第六镇亦是兵变。”已经是六月的天气,本就是热,再加上形势危急,王季同满头是汗。
“啊!”蔡元培倒抽一口凉气。“这……这袁世凯就是要造反吗!”
旁边章太炎也道:“看来我们不能不动啊!”
杨锐看着他们的反应,没有说话,只是一脸持重。其实慈禧大殓一结束,光绪便开始大刀阔斧的处理重要事情了,除了改官制、削总督外,最要紧的就是处理袁世凯。此三事他的态度都极为强硬,改官制使得很多失势的老臣、亲贵都到他跟前哭诉,但他全部不理,一心只想把这官制给改成,削总督麻烦些,但现在各地总督都还没有反弹;而袁世凯之事,他本想一道圣旨杀了了事,但这事情太大,洋人也施加了不少压力,所以他不得不要把事情放到朝堂上议一议。
军机处奕劻不说,徐世昌也是袁世凯的嫡系,加上本不想立宪改官制的清流一系的鹿传霖、瞿鸿机、林绍年一共是五人,对阵载泽这边的荣庆、铁良、世续三人,完全是压倒性优势,不过鹿传霖、瞿鸿机等人和铁良等人意见有些相同有些不同,铁良是想杀了袁世凯,然后把北洋六镇的兵权收归己有,而清流们的意见则是罢免袁世凯,然后派前段时间被庆袁算计,已经进京面圣的岑春煊为北洋大臣。
他们这样的想法铁良等人自然不同意,想当初可是铁良在保驾的时候第一个说要诛杀袁世凯的,现在清流们推了岑春煊出来劫胡,哪有这门子道理,御前会议顿时吵得一塌糊涂。不过最后这事情还是分成两件事来议,一为杀袁不杀袁,二为北洋的统制权归谁。前一件事情,清流们没有意见,罢免和诛杀都对他们无所损失,而奕劻和徐世昌则万万不能同意,可光绪杀袁本是立威之举,他性子本一面怯弱,一面激进,现在慈禧已死,那怯弱一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说庆袁在朝堂和地方上实力都是极大,袁世凯势力主要在北洋新军,可奕劻这边实力则遍布各省,并且他又是亲王,妄杀不得,既如此,那就只能杀袁骇庆了。
光绪诛杀主意已定,不过圣旨上的所说只是革职拿办,杀字办点也没有提,恐怕这也是为了不得罪洋人之举,可他诛袁之心,人人皆晓。庆王奕劻见此请罢军机,徐世昌也请辞官,光绪当庭就准了。不过这圣旨还在紫禁城的时候,就闻得北洋兵变。
历史上本有一次兵变,也是在摄政王载沣等人要诛杀袁世凯的时候发生的,不过那只是段祺瑞知恩图报、以假乱真之举,可这一次却是袁世凯有意发动,其目的也如历史上一样,只是为了保命而已。第六镇的事情完全是怂恿士兵才乱起来的,军中谣言说袁大人一去,第六镇不但要解散,还要清查乱党,以儆效尤;而第三、第四两镇则是统制官故意挑唆起来的,乃段祺瑞和吴凤岭为知遇之恩,故意捣的乱。
兵变本是有意为之,加上各处有人故意夸大其规模,好吓住光绪,不过在吓倒光绪的同时,复兴会诸人也是被吓了一跳。
“既然是兵变,那干什么不直接拉兵造反呢?”杨锐虽然不清楚历史上的兵变,也不明白这兵变真正的图谋是什么,但他只感觉,要造反的话袁世凯直接举兵好了,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出戏呢?
“那只是在试探朝廷的态度罢了,同时也在试探军中非袁系统领的意思。这兵变一个没有处理好,那就会变成叛乱。”章太炎扇着白扇子,不再从容自如,也为当下的局势担忧起来。
“其实我们就应该支持袁世凯造反,甚至要响应袁世凯造反,告诉他只要举旗一反,那我们这边就立马响应。”蔡元培又提旧事,上一次就是他竭力要支持袁世凯造反的。
“不行!就是袁世凯杀了光绪,他也不能复兴中国。”杨锐这一次不再和上次那么委婉,而是直接否定。
“可他能推翻满清,光复华夏,有这就足够了!”蔡元培说的激动,眼镜怕摔了都用手扶着。
“可这样的光复对于百姓来说何益?他们还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中国还是要被列强欺凌。从实际看,袁世凯除了是一个汉人之外,他的作态和满人没有两样,中国在他手中并不一定比满清会更好。”杨锐也是气愤,都什么时候了,这革命的领导权怎么能让给袁世凯。
“可你也不能断定我们就能比袁世凯做的更好。”蔡元培不知道怎么心中又想起陶成章的话语,只觉得杨锐很多想法着实奇怪。
“我们当然能比袁世凯做的更好,袁世凯能深入到农村吗,能建大学,知道怎么整顿中国财政吗,他就是一个官僚,只不过这个官僚要比其他草包能干一些。”
杨锐的反驳让蔡元培气势一衰,不过他的反击也极为犀利,“可他再怎么官僚都不会被日本侦探摸到床上,也不会教出两个枪手造成今日之不利局面。”
“你……”杨锐闻言就站了起来,脸已经变的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银凤之事已经是他身上最大的污点。他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会想到若是以后批斗自己的话,那这事就是最为致命的——到时候别人可不会说这女人是自己喝醉了学生放进来的,而只会说是自己**熏心抢来的;不会说损失的只是徐烈祖和两个护卫,而一定说独立军两千八百人八十三人伤亡也是他造成的。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无能无力,人都已经死了,又能怎么样呢?再说灭口,先不说军中参谋军官都知道,就是能灭杨锐也不想这么去做。
“孑民兄,这事竟成已经在会上做过检讨了。东北局势混乱,敌友难辨,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全怪竟成啊。”王季同对整件事情了解的一清二楚,站在公正的立场来看,他认为这事情是杨锐大意了,但不能说是他的错,其实这件事情最大的责任是在徐烈祖,他如果不擅作主张把小银凤放入帐中,也就没有这回事,可谁又能去责备一个烈士呢?
“孑民,这事情都过去了,竟成也无大错,还是不要提了。现在最关键还是举事的事情。”章太炎在牢里的时候就从王季同那边获知此事,他闻言也极为气愤,但细想也觉得可以理解,再说即使没有小银凤,独立军还是被围,奉天一战最关键的还是二师张宗昌投敌,和什么小银凤没有关联。
杨锐已经坐下,沉着脸根本不说话,蔡元培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太过了,但是面子所在,道歉也不好,说其他也不好,也是沉默。章太炎说话之后,阁楼里一片安静,良久王季同才道,“若是要举事,那准备也是不足,一千杆枪能做什么,还有那些刚刚整编的会党,训练都没有完成,碰上满清的新军,那很有可能一哄而散。”
“可浙江的新军就只有一个营,也才九百多人,”自从上次说都江浙举事之后,蔡元培就有心了解了下满清在浙江的兵力,发现满清在浙江兵力还真的是极为薄弱。
“那绿营和巡防营营呢?”王季同对兵力知道的比蔡元培清楚的多,“还有浙江河流众多,没有炮艇,那战怎么能打得赢?再说南京这边调兵到浙江也不是难事,这巡抚张曾敫又是湖广张之洞的内侄,到时候湖北新军、江北旧军、还有海军的内河炮艇一来,这战要怎么打?”
“可北京现在已乱,同盟会、日知会都在准备起义,近日就会举事,届时各地一乱,浙你满清根本就顾及不到。再说,我们不是筹划了那么多建国之策吗,难道就不能在浙江先试验一番吗?”蔡元培一边扶着眼镜一边看着诸人,他也被陶成章身上那种慷概激昂感染了,只感觉义旗一举,那浙江立马到手。
“那我们用什么名义举事?”章太炎似乎也倒向了举事,开始询问其细节来了。“是用复兴会的,还是用前明的?”
他看向王季同和杨锐,王季同不语,杨锐被他盯着一会才道:“孑民所有的前提都是北京已经乱了,各地革命党会举事,可要是这北京没乱呢,各地革命党没有举事那该怎么办?华兴会昔年也说举事,可事情都还没有半撇,就走漏了消息,我对于革命党的话并不太相信。真要是举事了,那结果一定是被满清赶尽杀绝。”
“可我们在关外还有四万大军……”蔡元培其实真正认为能够依仗的还是关外的复兴军。
“部队是有四万,可能打到奉天就了不起了,现在日本人正在撤军,一旦举事,他们铁定是站在满清那一边的,到时候满清借兵助剿就好,根本不影响关内大局。大不了出卖些权益而已,满清又不是没干过这事情。再说,现在军工设备只运进一半,还有一半要月底才能运到通化,这时候举事,那兵工厂怎么办?”杨锐感觉现在的局面是他和王季同不赞成举事,而蔡元培和章太炎赞成举事,这样二对二说到天黑都说不出个结果来,现在就不知道钟观光、虞自勋还有华锋先生是怎么想的。虞自勋年青人,估计会赞成,华锋先生估计会反对,那钟观光呢?
“这日本人怎么就会站在满人那一边呢,满人可以答应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将就着答应一些不太重要的条件。”形势所逼,章太炎卖国还是卖的不彻底,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日本是什么政体?”杨锐问。
“天皇制啊。”
“那我们呢?”
“共和制。”
“你说一个天皇制的日本吃饱了没事会支持中国搞共和吗?那不是等于说日本也可以共和?到时候天皇怎么办?那些财阀怎么办?”杨锐早就看透了日本的底线,所以说的理直气壮,“只要中国革命一起,日本一定是支持满清。”
“可为什么他们这么支持革命党?”
“日本政府是希望革命党捣乱,然后自己好趁乱取利,但是日本民间是有不少人士是反对天皇的,他们希望中国共和之后,可以帮着日本也共和。所以对革命党,有些日本人是适当支持,有些日本人是全力支持,更有一些人不在乎是天皇还是共和,只认为中国强大,那黄种人就能实行亚洲的门罗主义,宣布亚洲是亚洲的亚洲,所以他们才竭力的支持中国革命,但不管民间那些人打什么主义,日本政府都不会希望中国共和的。”
杨锐话说完,诸人就知道东北牵制是没戏了,现在唯有期望北京乱的同时日知会和同盟会也会举事,但北京不说,日知会还有同盟会都是靠不住的。不过杨锐知道他们靠不住,蔡元培和章太炎并不认为他们靠不住,特别是日知会,在武昌号称有近万人,影响极大。所以会议最后的结果就是发电到湖北和东京,询问两会举事情况;同时,又再发电至东北、美国、德国,征询华峰先生、虞自勋、钟观光对于举事的看法。
既然要等各处的回报,那会议就只能结束,杨锐站在万安里三楼的窗前,看着外面,初夏的太阳已经下去了不少,街面上行人、洋车熙熙攘攘,店外面挂着的布制招牌也在风中打着转,他忽然就想到街上去走走,透透气。今日蔡元培之语让他愧疚也让他恼怒,但他对此有丝毫没有办法。
“哎……”一根烟抽完,杨锐长叹了一口气,吐烟的同时手中的烟蒂也用力弹了出去,那不灭的烟头一出到窗外被风一吹,忽的一红,然后就顺着风飘下去了,杨锐直直的看着烟头飘到一个坐东洋车的洋毛子的领口里,那洋人在车上本是很爽,却不想脖子上一烫,立马哇哇大叫起来,前面拉的车夫不知道洋人为什么叫,还以为洋毛子嫌太慢,顿时快跑了起来。
看着远去东洋车上那个哇哇直叫的洋毛子,杨锐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待笑过又感觉自己实在是太幼稚无聊了。他摇着头对身边的陈广寿道“走,上街去转转。”